他們(已 )

【三十六】

小青自睡夢中醒來,午後的陽光透過枝椏在他麵上留下斑駁的影。他在樹梢上坐直了身子,打了個嗬欠,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指尖一彈,那帕子便徑自飛到小溪中,然後浸滿清冽的溪水又飛回他手上,他慢慢地抹了臉,這麽久了,頭還是容易昏沉,叫人難受死了。

好個楊衍書,擅自封存了他的記憶,若他不是孔雀……

算了,該做的事都做過了,這世間上別的事情愈發顯得無聊起來。

他擦完了臉,有隻小鳥自樹枝間掠過,最後停在他膝上,竟也不懼怕他;小青看了兩眼,便拿手指摩挲它的後背與翅膀。

正覺得有趣,突然聽得樹下有人叫:“阿青,阿青~”

小青麵色一冷,朝樹下的人看,是那法海。

好生討厭,明明以為甩掉了他的,可他總是能跟得上來,真是個奇怪的凡人,他瞥了法海一眼,慢吞吞地道:“看到你我就覺得惡心。”

麵貌不能說是不像的,但也不是很像,越這樣,小青越是覺得渾身都不舒服。

他愛的人才不是眼前這一個,光是計較模樣相不相似又有什麽用?要的是原原本本的那個他,轉世過不算,輪回過的不算,當初初就是這麽約定好的。

沒那些綺麗回憶的和尚,他才不要。

他眼角一酸,那人最可恨,說的話都是謊話,人也是個騙子。

說好的,他卻沒來。

自己卻像個傻瓜一樣,那人說,不要隨便殺生,他便沒有隨便,每次都是很認真的殺人,能放過的都放過了。

就好像這法海,好幾次都想,幹脆殺了他算了,省得麻煩。

法海抬著頭,嘻嘻哈哈地笑。

小青飛出兩枚毒針:“滾開。”

法海避開了,道:“還是怎麽個壞脾氣,我就知道你又跑來這裏了,若是存心叫我找不到那也就罷了,生氣都隻往這裏躲,又算什麽呢?”

這裏是棲霞山腳,是小青當年修行之處,他極愛這裏,每次自己說話惹他生了氣,不遠千裏地回來在這裏生悶氣,等著自己來賠罪道歉。

小青愣了下:“你怎麽知道……”

這並不是他的和尚,他看得出來,所以才不想要他。

可是為什麽,他說話神態與語氣,與當年無差?

法海道:“你說過的,隻要你生氣,不管是為什麽緣故,都就一定是我的錯。”

“你……”

法海又道:“你說的話我都記得,我說的你從來不聽,那時候為什麽來找我呢?脾氣這麽壞,說過多少次,無論什麽玩意,那好歹都是一條命,你說殺就殺,這樣不好。”

小青癡癡地看著樹下的人。

像麽?

是像的。

剛才看,隻是形貌像;如今看來,正是那人沒錯。

從來溫吞語氣,假裝良善的口吻,說什麽話都像是說故事一般娓娓道來,好似無論做什麽都有閑情逸致。

小青自樹上跳下來,謹慎地接近法海。

仔細看著,然後伸出手,摸他的臉龐,然後再摸到心口。

臉上是溫暖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得有力,

他“啊”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最後才顫著聲喚了一聲:“和尚……”

法海握著他的手笑。

小青覺得恍然如夢:“是你啊……”

法海笑:“是我。”

小青直勾勾地望住他,道:“可是你死了。”

法海道:“死了,又回來了,我還以為是我變太多,你怎麽見了我也認不出來,我也不明白緣故,嚇得我都不敢直說。”

“那……你還跟以前一樣麽?”

死去的人,乘船過了三途川,去過輪轉廳,發落了生前之事,便要踏上奈何橋;那橋上的孟婆,都會殷情地勸來人喝一碗孟婆湯。

湯是好湯,青瓷碗盛著,滿滿的一碗,聽說甜如蜜糖。

喝下去,前事消散,後事莫望。

小青垂了頭,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法海的手背上:“孟婆湯……”

法海安然道:“沒有喝。”

“為什麽不早點來找我?”

法海直歎氣:“我修行好辛苦,再有你要怪就怪那婆娑寶樹,一千年隻肯結一個果子,費了好些周折摘了那長生果,都是為了你。”

“這次……不會死了?”

法海點頭。

小青抬起頭來,道:“怎麽辦?我恨死你了。”

法海道:“我喜歡你便好。”

小青破涕而笑。

是了,就是這個人,多少年前,他怒罵說我恨死你了,那和尚也是如此厚顏無恥,說沒有關係,我喜歡你便好。

時隔多年,仍舊這樣,怎不叫人唏噓?

法海道:“你的脾氣該改改了。”

小青麵上的感動立刻**然無存,他冷著臉推開法海,轉身就走:“你是什麽東西?我愛做什麽就做什麽,我愛殺人你愛救也隨你去,自己沒有本事救好怎麽能怨我?”

法海直歎氣,這家夥就是個陰晴不定的脾氣,原以為失憶過一次總會磨得平和些,可是現在看來,隻是他在妄想。

可是就是這個人,他輪回轉世,費盡心機,都還是不能放手。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杭城裏世代行醫的許家,那位年輕的許大夫從京城回來了,說是在京城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場,足足養了三兩月才好起來,自此後許家大姑娘許芊逢人便說,京城真不是個好地方。

眾人都笑著點頭,說怎麽不是呢?哪怕那裏是金窩銀窩的,也不不得自己的草窩。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許大夫重病的時候,來了一位白姑娘,吃住都在許家,眾人都說這是許大夫的未來媳婦;說來也是許大夫運氣好,自從那位姓白的姑娘來了,許大夫精神頭一下就好了許多,病也好得快了。

這位白姑娘呢,生得極美,杏核大眼兩彎柳眉,說話是溫聲細語,連巷尾住的王大官人,自詣見過多少美人,可見了她也差點掉了魂;就隻一點奇怪,白姑娘愛那紅黃藍綠最豔麗的顏色,卻總扮作個男人模樣,好在看上倒也十分順眼。

這日巷口的街坊周老嬤出門來曬太陽,見她正抱了幾包藥材走過來,周老嬤瞧他一身寶藍的衫子,光彩奪目,便笑道:“白姑娘,家去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話一說完白姑娘的臉便黑了一層,但她仍舊是笑:“是啊,周嬤嬤。”說完徑自去了。

許仙在屋內看醫書,聽見掀簾子的響動,便知道是小白回來了,笑臉還沒堆上呢,就被一包東西砸了臉。

小白將手裏剩下的東西往桌上一堆,氣衝衝地往椅子上坐下了,許仙忙賠笑著倒茶,問:“又怎麽了?”

許仙越是笑,小白越是氣,他掐住許仙的脖子:“你能不能想點辦法?這幫人什麽眼神?我都說了好多次我不是女人——”

許仙:“……你先放手啊。”

小白鬆開手,捂住臉:“長得好看又不是我的錯,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許仙不敢發一言,隻把茶往小白手邊送,小白兀自悲慟:“到底為什麽啊為什麽啊?”

這個時候隻能順著他說話,許仙剛要開口,就聽簾子又響了,許芊笑盈盈地走過來:“弟妹,你回來了啊~”

小白瞬間領悟,根源在此,他道:“芊芊姐,你這麽叫我,一條巷子裏的人都以為我是女人啊……”

許芊道:“這有什麽關係?不要在意,巷子外的人都還不知道呢。”

小白幹笑了兩聲,心想我真是吃飽了撐啊。

廢了好大的力,剜心拗骨地將麵前這人救了回來,落得這樣的下場。

那日取了情花為引,召回許仙的魂魄,連花帶魂都硬給許仙塞了進去,等了好久,聽不到心跳,他以為許仙真的再也不能活過來,正哭呢,忽然一隻手摸到了他的臉上,雖然在發抖,卻慢慢地將他臉上的淚抹掉了。

一想起來,就覺得好想揍人。

尤其是現在,走也走不掉,那日送許仙回來,許芊隻瞧了她弟弟一眼立刻哭了,那麽強硬作派的女人,哭得滿麵是淚,一臉的胭脂粉痕。

小白想,這世間上的人總是這樣,擁有的時候偏要裝作不在乎,一旦失去了,如丟了魂一般。

他本來要走的,但杭城的確是個好地方,他喜歡這裏勝過京城,何況現在孑然一身,他要走,可又去哪裏呢?

加上許仙十分款留,他便留在了這裏。

瞥了許仙一眼,那人笑嘻嘻地對他姐姐道:“喝茶,喝茶。”

許芊道:“不喝了,我怪困的,先去休息會,你們自己喝吧。”說著便走了。

許仙又轉向小白:“那你喝吧。”

小白道:“你除了叫我喝茶還會做什麽?”

許仙想了想:“我會診脈,開方,做飯……”

小白磨牙:“死吧你。”

許仙樂嗬嗬笑:“死不了。”

這倒是真的,自服了那奇異的情花之後,他心跳與脈搏都沒有了,卻仍舊活著,某次不小心割破了手,那傷口不出半天便痊愈,一點疤痕都沒留下。

小白喝了半盞茶,道:“真的好熱。”

許仙便取扇子給他,道:“西瓜放到井裏去了,再等等,涼些更好。”

小白眼珠子一轉,道:“我倒不想吃西瓜,想吃涼糕,剛才回來兩隻手都抱著你的藥材,都挪不開手。”

說話間許仙已經拆了一包藥材,正在皺眉:“我要的是黨參不是人參啊。”何況買回來的人參竟然都是最末等的。

小白拍了拍桌:“你說什麽?”

許仙,低眉順目:“沒有,我就是想問你的涼糕,要澆玫瑰糖還是蜜糖?”

小白想了想,揚眉笑:“都要。”

許仙:“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