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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日已至,吉時將到。

團扇遮麵紅色嫁衣,長長水袖半掩唇,雪凰無愧是梧桐城裏最美貌的新娘。

然而有個人,比她還要美,那便是楊衍書,一身鮮紅的喜服,這樣濃重鮮亮的顏色,也未能將他美貌壓倒,反而襯得他肌膚雪白,模樣妖嬈美豔。

這是千挑萬選的吉日,多少雙眼睛注目著,楊衍書笑得一派雍容,伸出手來牽了雪凰的手。

雪凰感受到那溫熱的掌心,笑雖然在笑,嘴唇卻微微翕動:“哥哥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楊衍書仍舊是笑,聲音冷淡:“閉嘴。”

雪凰不由得抿緊了唇,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到這一步,究竟算是對還是錯。

大宅外人聲鼎沸,天已黃昏,早已點亮了燈籠燭火預備著經吹著風也不覺冷,風卷著袖子向後飄拂,好似鬼魅,她悄悄移了目光,看到人群中最為紮眼的便是她的衍鈞哥哥,她往那裏看,楊衍書順著她的視線,也望過去,淡淡的一笑,隻瞧得楊衍鈞背後一寒。

饒是如此,他仍舊麵無懼色地回望楊衍書。

有人高聲念了一句“吉時已到”。

行禮,禮成。

一切按部就班地行進著,雪凰心中隱隱不安,她怎麽會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什麽個性?越是沉靜越是可怕。

屋內擺著黃金製的酒具,每樣上都是並蒂蓮花與雙飛燕,精致小巧,她看著楊衍書倒酒,道:“哥哥好閑情逸致。”

楊衍書倒露出驚訝的表情:“既然是成婚,自然是好事,你費盡心機,怎麽這時候反而這樣的表情?”

聽到那“費盡心機”四字,雪凰麵色一僵,咬了咬唇,卻還是倔強道:“你也不必拿這樣的話來激我,我要得的,絕不會放開手。”

楊衍書已經倒好了酒,自己端了一杯,另一杯遞到雪凰麵前,笑得仍舊歡暢:“不管如何,交杯酒是要喝的。”

雪凰接過那杯酒,兩人的手臂交繞,雪凰更是覺得古怪,忙抽回手來,幾滴酒液濺到了手上,她道:“我要喝你的那杯。”

她如此小心謹慎,楊衍書又是笑了,依言換了過來。

雪凰正要喝,見楊衍書笑得輕鬆自在,便將酒潑到地上,自己揭開壺蓋嗅了嗅,並沒有察覺到有異常,她給自己斟了一杯。

楊衍書道:“你到底在怕什麽?”

雪凰道:“哥哥的花招太多,我實在是怕得要命。”

楊衍書道:“果然是如此,我們這一輩子,你防我我防你,一定十分有趣。”

他說的每句話都戳在雪凰心口。

雪凰斂容,酒杯輕輕碰在楊衍書的杯子上,清脆的聲響十分悅耳。

楊衍書將酒慢慢飲下,雪凰見了,將自己的那杯喝了。

她放下酒盞,道:“難道這次哥哥竟沒做手腳?真叫我高興。”

話音一落,忽然覺得眼前的人影模糊起來。

“楊衍書,你在酒裏放了什麽?”她情急之下,勉力扶著桌沿站了起來。

楊衍書執起那酒壺,將酒壺裏的酒慢慢地倒在了腳邊。

“為你剜一次心,也算是我能為你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楊衍書如此道。

前些日子,特意回了魏賢嘉那裏,他已經不在,唯有後院的情花,以血澆灌,如美人一般盛開。

雪凰如逢晴天霹靂:“這酒裏有情花?”

楊衍書笑:“還有*,其實你最開始倒掉的酒裏,什麽也沒有,隻有你最多疑心。”

混入*是他私心,情花不僅能使人忘情,服下之後還會因此令人痛苦萬分。

雪凰軟倒在桌邊,楊衍書過去扶起她,道:“雪凰,算哥哥求你,放過我好麽?”

自雪凰的眼中,滑出兩行眼淚,暈開了兩頰得到胭脂,她用盡全力,以一隻手抓住楊衍書的手臂,艱難道:“你這樣說……”可誰來放過她呢?

她的麵容因痛苦而扭曲,透明如紙,楊衍書覺得她說話古怪,這般痛楚也絕對不該:“雪凰,你到底——”

雪凰努力張開眼睛,緊咬的唇邊開始溢出鮮紅的血,像是停不住一般,但她還是奮力抓住楊衍書的手不放:“你是不是忘了……我說過……你若是騙我……我會死……”

楊衍書愣住。

是,自那日帶走李焱之後,楊衍書隻見過她一次,是為操辦這場婚事,她臨走之時,幽幽地道哥哥可不要騙我,否則我唯有一死。

這話,楊衍書隻當她是胡鬧。

“你到底還做了什麽……”

雪凰的眼淚滾到他衣袖上,浸得那一小塊布料,現出暗紅色來,她連替自己擦掉眼淚的力氣都沒有,手也漸漸鬆開,楊衍書抱著她,恍恍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她十分艱難地道:“哥……衍鈞哥……他說……你愛你自己……勝過愛……我們……我都知道……可……我不願意……你愛他勝過……”話說到這裏,她便說不下去,血氣在胸口翻滾,然後自喉頭大口大口地湧出,她視線已經模糊,隻覺那些血的顏色竟比身上的嫁衣,還紅豔幾分。

楊衍書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雪凰忽然覺得自己好生可笑。

她想起小時候,賴在楊衍書懷裏任他怎麽攆,自己都不走,那時候的楊衍書一臉不耐煩;現在她仰起頭,朦朦朧朧地瞧見,他那難過傷心的神色。

從來沒想過,從他那裏還能得到這樣的表情。

雪凰奄奄一息地還不住落淚,。

她要伸手去揩拭,卻伸不出來。

這,叫人說什麽好呢?

多少次騙自己說,他是哥哥啊,他不會這麽對自己。

這一生都想跟著他,卻沒料到最後他狠心如此,輕易便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以為她沒那麽大的勇氣。

衍鈞哥說得都是對的,她的衍書哥,愛自己所愛,旁人都棄之如草芥。

雪凰感覺得到,楊衍書的手握住她的。

她輕聲歎息,道:“原來……你也會哭啊……“

雪凰想說,哥哥你又傷心什麽呢?我早該知道。

猜中了前頭,也猜中了結局,是不是比那些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更為幸福?

就這麽讓他愧疚去吧,也別告訴他,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麽。

這樣一場豪賭,輸了命,隻怕還不能叫他記上一輩子。

好不甘心。

真的,好不甘心。

楊衍書道:“雪凰,對不起。”

雪凰自他懷中,忽然笑出聲來,她道:“不……必了……事到如今……我對你……恨得很……”

那個“很”字說出口,楊衍書便覺她的手滑了下去。

雪凰靜靜地在他懷裏,沒了聲息。

楊衍書的眼淚自麵頰上滴到了雪凰的唇上,暈染開唇上的胭脂,最後卻成了一顆血珠,慢慢地滾落到雪白的頸項。

他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恍惚想起當年的小胖鳥,似乎隻是一瞬間,便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跟在他身後,對著他不耐煩的眼神,也笑得那麽開心。

她說,衍書哥,這次又是去了哪裏?

她說,衍書哥,下次能帶我一起去麽?

她說,衍書哥,原來我是凰鳥你是孔雀,那你娶我好不好?

而他,每回都是不耐煩地,輕易地,將她推開了。

這屋內一片寂靜,桌上的紅燭,上有龍鳳呈祥的圖案,楊衍書看在眼裏,隻覺得荒唐可笑。

他懷中溫熱的身體,漸漸化成了熒光閃爍的粉塵,自他懷裏逐漸消失。

這就是凰鳥。

天之嬌女,生死皆不在五行內,故去後化為塵哀,風一吹,散入天地間,再沒輪回。

他最該疼愛的妹妹,就這麽消散在他眼前。

雪凰所說的那些話,宛如利刃,慢慢地割鋸他的心。

“你為什麽……要喜歡我呢?”他哽咽著,問出這一句。

這麽自私,無情,又虛偽,隻有一張臉的……自己,比那些最下等的妖魔還要不堪。

空****的懷中,已無人回答。

李焱自在楊衍書的別苑小睡,這一日楊衍書都沒有來,唯有楊任音來了,懷裏抱著李黠。

他覺得身上困倦得厲害,傷處也在疼,半點力氣也無,心中詫異自己竟已經虛弱到這個地步,但見兩個孩子一來,隻得勉強打起精神來說話。

楊任音年紀雖小,卻極聰明懂事,他道:“你的臉色不好。“

李焱輕聲道:“不礙事,你爹呢?”

楊任音道:“爹穿著一身紅衣裳,跟著好多人出門去了。”

李焱心中苦澀,身上疼得很,他強作笑臉,又問:“那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麽時候回來?”

楊任音點了點頭:“說是夜裏回來,要帶我們走,”說著又抱怨:“爹把這裏的人都攆開了,叫我帶著弟弟。”

李焱笑了笑,道:“任音,才幾天沒看見你,我覺得你又高了些。”一眼便看出來了,這孩子真是神奇。

楊任音點點頭:“以前那樣,抱不動他。”說著示意李焱看他抱著的李黠。

李焱見李黠睡得安穩,他與楊任音說話都沒吵醒他,夢裏仿似還在笑一般,就覺得身上的疼都減了些。

楊任音想到了好玩的事,他道:“我還可以變很高很高的,你要不要看?”

李焱笑著點了點頭。

隻見楊任音嘴皮翕動,念了幾句咒語似的話,白光一閃,便見到一個如楊衍書一般高矮的人,李焱不由得道:“任音跟你爹長得真像。”

乍眼看上去,竟是一個人,隻眉宇間沒有楊衍書的嫵媚風雅。

楊任音又變了回來,他覺得李焱說他像楊衍書是誇獎,笑得很開心。

他的視線落到屋內裝裱起來的一幅卷軸上,那是楊衍書那天寫給李焱看的。

上麵隻有兩句舊詩,楊任音念道:“青衫朝別暮還見,肯信來年別有期。”

那字是鐵畫銀鉤,楊任音看了又看,對李焱道:“我也會寫,寫得比爹寫的好。”

李焱聽了,便笑道:“那你下次寫給我看。”

父子二人又胡亂說了些話,李焱越發覺得困倦起來。身旁楊任音的聲音逐漸模糊了,他怎麽用心去聽,都像是聽不見似的。

“任音……”

說出這兩個字,已經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李焱漸漸闔上了眼。

那眼前模模糊糊的,站著黑衣白衣兩名男子,聲音**悠悠地傳進耳中,清晰又幽冷:“該上路了——”

“啊……”

原來世人說的那些黑白無常前來勾魂索命,都是真的。

他已經看不清麵前的楊任音跟李黠。

他最後,還想伸出手去摸摸他們的臉呢。

也還沒看到,任音跟李黠,到底是如何長大。

真可惜。

楊任音還兀自說著話,突然聽不到父親的聲響,他從來不這樣的,再隨便的話題,自己說著,他都會聽,時不時地笑兩聲。

他忙把弟弟放到李焱的**,自己伸手去摸李焱的臉,李焱並不動,再摸到心口,奇怪,怎麽沒有了動靜?跟自己似的。

楊任音便推了推李焱的手臂,喚:“父親。”

李焱不應。

是睡著了麽?楊任音想了想,仍將李黠抱著,靜靜等著李焱醒。結果他了一陣,李焱仍不見醒,李黠也不醒,爹也不回來。

好生無趣。

楊任音隻好吭哧吭哧地爬上床,怕李黠翻身滾落,便將他放到床的內側,自己睡在一邊,一隻手圈住李黠,依偎在李焱身邊。

他想,既如此無聊,不如睡一覺,等爹回來。

楊任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覺一隻手推攘自己的手。他揉了揉眼睛,見是楊衍書,便小聲喚道:“爹。”

楊衍書的眼圈都是紅的,臉上也有不少傷痕,聽見他叫,也不說話。

察覺這氣氛不對,鼻尖還聞得到以前在弟弟身上聞到血臭味,楊任音乖乖地閉了嘴。

好半晌,楊衍書才問:“任音……你父親這樣有多久了?”

那酸楚的語氣差點將楊任音嚇到,他認真地想了想:“我也記不得了,原本我在這裏陪父親說話來著,後來他覺得困,就睡了。”說罷又拍拍李焱的臉,喚:“起來了……”

楊衍書一隻手將他抱過來,又將李黠從**抱起來,道:“任音,你父親死了。”

楊任音問:“什麽是死?”

“就是再也不能跟你說話,對你笑,拉你的手……”楊衍書一字一頓地道:“然後就這麽不見了。”

渾渾噩噩地回來,才瞧見園中那碧玉霄,還未長大。

果然世間之事,隻要遲一點,便變幻了模樣。

楊任音問他:“那父親什麽時候回來?”

楊衍書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道:“任音,我們以後再也不能住在這裏,沒人伺候我們,也沒有人聽我們差遣,你是哥哥,要好好帶著弟弟。”

楊任音忙抓住他的袖子,他道:“那你呢?那你呢?”

“我?我去找你爹。”

“我要跟你一起去。”楊任音急了。

楊衍書道:“不行。”

“為什麽?”

楊衍書笑了:“任音還記得衍鈞叔叔麽?”

楊任音點頭。

楊衍書道:“爹跟衍鈞叔叔打賭,玩捉迷藏,誰要是輸了,就能把任音跟小黠帶走;爹要是輸了,你可一輩子都瞧不見我呢。”

可不是捉迷藏麽,他答應了楊衍鈞,安頓了任音他們,便與他以命相搏。

楊衍鈞是鐵了心,但於他,不過是說說而已。無論是楊衍鈞殺了他,還是他殺了楊衍鈞,都是最壞的結果。

於是他打算躲。

他這一生,天南地北地到處漂泊,以前當作是樂趣,如今卻是無限心酸。

越是想安安穩穩,越求而不得。

眾多兄弟姐妹中,楊衍鈞最為狂躁,也最為珍惜這一脈血緣。

雪凰死去,他第一個出現在楊衍書麵前,一把長刀戳穿了他的心口。

楊衍書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這就是他的弟弟。

為了他被囚在靈山幾百年,連命都可以不要,殺上來救他的弟弟。

也是為了被哥哥害死的幺妹,決心要他命的弟弟。

楊衍鈞永遠都是這麽直截了當,他羨慕都羨慕不來。

雖然如此,楊衍書還是要活下來:既然天下人都可以騙,騙親弟弟又何妨?

楊衍書說出這樣的謊話來,楊任音聽了,覺得奇怪,可是又想不通哪裏不對,便問:“你們要玩多久?”

“不會很久,你帶著弟弟去別苑,等爹來找你們好不好?”

說著摸了摸楊任音的腦袋,轉身要走。

“爹去哪裏?”楊任音在後麵追趕,可是怕一不小心絆倒,將李黠摔倒,步子不敢太急。

楊衍書並不說話,隻將長袖一揚,楊任音便覺得自己被一股勁力拉扯到無邊的黑暗裏。

李黠在他懷中大哭起來,楊任音忙緊緊地抱住了他,閉上雙眼。

睜開眼卻是到了無人的別苑,楊任音認不得這是何處,但見楊衍書在旁,忙拉住他的手:“爹,我還是跟你走好了。”

這裏雖大而華麗,卻讓人覺得冷清可怕。

楊衍書抱緊了他,道:“任音,爹輸不起的,我怕我死,更怕你們死,到那時候你父親回來,又叫他跟誰在一起呢?”

他都未料到自己竟有這一天,想要保全眼前得到的一切,害怕失去。

楊任音對楊衍書的話,隻是半懂半不懂,他看著楊衍書離去的背影,不知道為何覺得眼眶發酸,騰出手來一抹,指尖都是溫熱的水。

他並不懂的這是眼淚,隻是開始放聲大哭起來。李黠被吵得醒了,也開始咿咿呀呀地哭了起來,最後二人哭做一團。

卻說李焱的魂魄**悠悠地隨著前來接他的兩人一路到了一條河川,那一雙黑白無常召來一條小船過了河,便將他一推,道:“去吧。”說著便不見了。

李焱茫然四顧,見前方隻有一條道路,便隻好順著那路走下去;他走了不知道多久,見到一條小溪流,要過去,隻有不遠處的一座橋。

他慢慢地走過去,見橋上一名男子,白衣翩翩,戴著羊脂白玉冠,膚色亦是雪白,執了一本小冊子,另一隻手拿著筆,口中念念有詞。

李焱好奇,立住腳細聽,卻聽他念的是:“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一句一離別,一喜一傷悲……”

那公子念完了,終於抬起頭來,一雙鳳眼微微眯起,冷聲問了一句:“來者可是李焱?”

他點了點頭,要繼續往前走過橋去,卻聽那公子道:“又是個皇家的人,沒出幾日就來一個,可見生在那等地方,總易早死。”

聽見這話李焱覺得奇怪:“除了我,還有誰呢?”

那公子信手翻了幾頁,道:“李燁,卒年十三,哎呀,年紀輕輕原來竟是坐過龍椅的,隻是這般倒黴,被人鴆殺。”他說出這話來,語氣無不譏諷。

李焱不知道作何感想,他再料不到竟是如此的結果,不知是否因為死去的緣故,心中也難察悲喜,隻得問:“借問公子一句,那現如今的這江山又是誰坐擁呢?”

那公子道:“我隻管這地下的事,人世間的事情與我無關,我也沒興趣知道。”

李焱隻得點了點頭,正打算走,卻不料那公子忽然上前來將他一推,險險將他推落到橋下。

好在一隻手突然伸出來拉住了他,他驚魂未定,正要道謝,卻瞧見來人是楊衍書。

他愣住,許久才問:“你怎麽在這裏?”

楊衍書滿臉都是傷痕,本來一身鮮紅的喜服,如今胸口處被什麽**染成了暗紅色,他顫著聲反問:“我為什麽不在這裏?”

這一晚就像是噩夢一般,似乎永遠沒有醒的時刻。

他道:“李焱,你都死了,可你還是想不起我來。”

李焱聽他這樣說,深覺愧疚:“對不起。”

楊衍書卻搖頭:“是我對不住你。”

李焱又道:“聽這位公子說,燁兒死了,你沒告訴我。”

楊衍書道:“是,我怕你難過。”

“後來,又是誰登基了?”

李燁年紀尚小,未有子嗣,隻怕好一場忙亂,不知又是宗室之中哪位,得了這天下的寶座。

楊衍書歎了口氣道:“是你母後。”

這答案令李焱一震。

他好半天才道:“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早該知道,他母後素來溫柔善於容人,多少年來他父皇病在龍榻上,又寵信楊靛,可這麽些年來,朝中半數以上皆是他母後親信。

想起他母後握著他手說如今你這樣,將來叫我依靠誰?李焱不禁又是想哭,又是想笑。想來當初李燁做的那些事,她都知道;果然他們才像一對嫡親的母子,統共隻瞞他一人。

何苦來哉?連親子亦一步一步算計在內,叫人心寒。

李焱思及此,便道:“果然人說,唯願此生過後,生生世世不入帝王家。”

楊衍書點了點頭。

那公子見他們二人自說自話,自覺被人忽視,極不高興地咳嗽了兩聲,問楊衍書道:“還要說什麽?下輩子見了再說也不遲,沒得叫人討厭。”

楊衍書笑著望向他:“判官大人可別這樣說,賣我兩個人情來奈何橋上站站罷了,又算什麽難事?”

原來那人竟是判官,李焱看他一眼,越發覺得此人麵如傅粉,形貌極美,那目光幽冷如月。

判官道:“這裏又不是你們人間的衙門,拿錢就辦事,我這裏規矩很大的,別叫我難做;上回讓我替你兩位朋友安排投胎的好去處,已經是欠了我一回了,這次越發不像話,不喝孟婆湯就想過橋去,被人知道,我拿什麽麵目去見人?”

楊衍書道:“你需要見人麽?你見的都是鬼。”

李焱瞧了判官一眼,發現他的嘴角似乎抽了一下:“楊衍書,你太過分了……”

楊衍書卻看著李焱,道:“罷了,都是忘記,不如由我親自來,以後也好解開。”

李焱不解。

楊衍書望望奈何橋的那頭,又望著李焱,道:“李焱,我說過的,就算將來要東西南北各分離,總有再見時候,你可等著我來找你。”

李焱點點頭:“我記得。”

那天楊衍書興起了,說要寫一幅字送給他,笑著說他從前寫字,難看得要命,現有的對證:杭城西湖邊的金山寺那匾額上三個大字,真是聞著傷心見者流淚。

楊衍書說,這樣好的字,我給你裝裱起來,放到這裏,天天看著;又輕輕搖他的手說,將來你我要是分離,我該找你,你也該找我才是。

李焱笑著說我要是像如今這樣,動都不能動,怎麽找你呢?

楊衍書說,那你就原地等著,等我來找你。

李焱便點頭,說了一個“好”字。

楊衍書聽到李焱回答,便笑著點了點頭:“你記得就好,我等著你,你也等著我,自然還有再見的時候。”說著伸手往李焱麵上一抹。

李焱覺得自己腦中似乎有什麽被抽空,眼前黑了,即刻又漸漸明亮起來。

待眼前重獲光明,他便看見兩位年輕的公子站在他麵前,其中一個正目不轉睛地瞧著他,那雙眼媚若秋水,人在笑著,眼中卻含淚。

望了望橋的另一端,黑黝黝地見不到前路,李焱覺得怪異,便問:“這位公子,也是要前去那方等待輪回轉世麽?”

那公子笑得更開心了些,他道:“可不是麽?兄台先行一步,來日說不得還要做個伴呢。”

說完,推他一把,讓他去了。

李焱往前方走了幾步,恍惚覺得不對,正打算回頭瞧個仔細,卻聽一把清冷的聲音道:“要死,難道你沒聽過黃泉路上不回頭麽?”正是方才不曾說話的另一位公子。

這話將李焱唬了一跳,忙筆直往前行。

楊衍書兀自站著,直到看不見李焱為止。

判官推他:“不如跟他去了倒好。”

楊衍書道:“哪裏有你這麽壞心眼的人?朋友傷心得要死,你卻在一旁嘲笑。”

“我沒有笑。”

“你心裏笑了。”

判官聽他如此強詞奪理,反倒笑起來:“你放心好了,沒叫他喝孟婆湯,來生你找到他,便給他幾個耳刮子,踹他幾個窩心腳,叫他想不起來也難;如果還是想不起來,再解開那記憶的封印也不遲。”

楊衍書笑:“我從來沒這樣的喜好,你說的這麽順口,想來你時常對閻老爺這樣?”

這地府的主人,年紀輕輕,卻總被人叫做閻王老爺。

判官板起臉來:“你心口破了個大洞,還在這裏胡扯什麽?我聽都懶得聽,快走快走,你一個活物可別髒了我這條輪回路。”說完甩袖走了。

楊衍書久久地望著李焱去的方向,終究轉身離開。

出了地府,天地間已是夜深,明月照耀,星光稀薄,楊衍書瞧了瞧,要往前走,隻得崎嶇山路,他義無反顧地踏了上去。

其實這世間路也似情,坎坷乃是尋常事,然而每天走過見到的風景,終究不相似。

他終究跟李焱還是東西南北各分離;好在今春不能得見,還有來年複來年。楊衍書這麽想著,又覺沒什麽好傷心。

唯有隻身在這幽冷月色底下,難免寂寞。

思及此,他便將從判官那處學來的曲子唱了起來:

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

一句一離別,一喜一傷悲,一榻一身臥,一生一夢裏。

尋一夥相識,他一會咱一會;都一般相識,吹一回,唱一回。

【完】

(你確定你需要了解後續麽?其實我真的覺得看到前麵就很好,後麵的不用再看)

(如果你非要看,那就繼續往下拉)

【尾聲——】

李焱在五星酒店附設的餐廳中坐立難安,他說了好多次不想來相親,奈何朋友非要給他介紹,拒絕得多了,自己也不好意思,這次隻得答應。

這裏的位置太好,靠著窗,可以看到路上的行人,李焱覺得就連路人甲們也似乎在往這裏望,便更加覺得沒意思。

眼見約好的時間過了,還沒有那傳說中的大美人前來,他不由得有些怨恨,林璟生這混蛋,莫非又是在玩他?

他低著頭看手機,打算再等五分鍾,若那人還不來他便走。

此時突然聽到前麵的椅子響動,有人坐了下來。

他抬起頭看,隻見一個男人坐到他對麵,對他笑。

李焱驚訝,他從來未見過這麽漂亮的男人,那些什麽個偶像明星,大眾情人,竟給他拾鞋也不配。

他留了一頭於男人來說稍微長了些的頭發,柔若烏瀑,用一條青色的絲帶係在了耳側,垂落在右肩。

因外麵天氣冷,這餐廳裏溫暖,他手上挽了件藏藍色的風衣,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襯衫,做舊發白的牛仔褲,腳底下踩著一雙黑色的高筒皮靴,越發顯得一雙腿修長筆直。這樣奇異混亂的搭配,卻令他顯得更為出眾。

被對方笑得掉了三魂七魄,李焱好半晌才道:“先生,這裏已經有人了。”

對方道:“李焱?”

李焱詫異地點了點頭:“我是……”

對方又笑了:“不好意思,約你的人有些事不能來,所以我替她來了。”

“不會,其實隻要電話告訴我一聲就好……”

對方的一雙美目直直地盯住他,笑道:“我想有些事,還是見了麵說的好。”

李焱被瞧得心裏發癢,忙堆笑道:“你瞧,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說著話就岔到旁邊去了,請問貴姓?”

對方笑如春風明媚。

“我姓楊,雙名衍書。”

對方……不,楊衍書慢慢地說著,笑飲了一口溫熱的咖啡。

【09-09-08 AM 3:08 《肯信來年別有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