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峰透過揚聲器縱聲狂歡,讓孫倩倩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高中校園。

她站在丁楊家樓下。一少年從側麵的茶花樹叢鑽出來,他的頭發被打理成根根尖刺,顏色像油畫一樣五彩繽紛。他驚疑地看了孫倩倩一眼,突然揮臂張腿,應和著《再見青春》的旋律,瘋狂跳起搖滾,尖銳假聲幾乎穿透她的耳膜。

“我看著滿目瘡痍的繁華,感到痛徹心扉的惆悵,聽著心在爆裂的巨響,陷入深不見底的悲傷,再見青春,再見美麗的疼痛……”

“太漂亮了!”少年衝孫倩倩大聲喊道,蓋過了音樂聲。孫倩倩不想冒犯他,隻是搖頭。她倒不是有什麽偏見,也不認為少年有什麽問題,而是決定盡量不去惹別人不高興,隻希望丁楊早點聽到她的聲音。

“嗨,美女,”少年叫道,“我跳得還行麽?”

孫倩倩並不接話。陽光穿過樓前高大的桂樹,落下燦爛的光影,宛如舞台的旋光燈,給少年的身影增添了一層玄奧的顏色。

治安支隊長車小寧派她來找丁楊。她上樓按過門鈴,沒人應答。或者是丁楊有意不開門,或者是丁楊無法開門。孫倩倩相信丁楊在家,她想等丁母回來。樓外人行道上行人很少,少年舞動的身形看起來更加扭曲詭異,猶如聊齋荒宅裏的狐影。

“打住,我問你一件事。”孫倩倩對少年說,“你能幫我找到丁楊嗎?”

“好啊,”少年眼裏閃過一抹狡黠。“有什麽獎勵?”

孫倩倩瞥了少年一眼,少年表情誇張地瞪著她,仿佛要把她桃紅玉潤的麵孔吞進嘴裏。

“好說。”

少年停下手腳,凝視著孫倩倩,也許正在想自己需要什麽獎勵,或者說孫倩倩能達到他什麽樣的要求?而不僅僅跟她開一個玩笑。

少年走進孫倩倩五步之內。他的手細而長,白皙得像女孩一樣,汗水混合古龍香水的味道鑽入她的鼻孔。兩人之間刹那間彌漫開難言的曖昧氛圍。孫倩倩很久沒有玩這種遊戲了,但她一眼就看出這個少年是個老手。

有一點被侵犯、被淩辱的感覺。隻有一點點,真要說起來的話,就那麽一點點。風嘩嘩地吹過樹梢,帶動地上的粼粼光影,一動更襯出兩個身影的凝重和可怖。二樓的一扇窗簾裂開縫,丁楊倚著窗欞抽著煙,悄悄地留意樓坪。

“嘿。”孫倩倩眼尖,瞬即衝著窗簾縫喊道。

丁楊無處逃避,點了點頭,仿佛一直藏在那裏等她。然後他打開了門。

“我一直在找你,剛才按過門鈴。”

他像少年一樣凝視著她,臉上毫無笑容。

“你是在睡覺嗎,丁專家?”她朝他夾煙的右手指了指。

丁楊聳聳肩。

“事情已經過去了。”孫倩倩說。

“能過去的都不是事。”他的吐詞十分清晰,令她有些意外,“季支隊長說網管辦和老蒙家很生氣。你不是江顧問的女朋友嗎?”

丁楊扭頭看著窗外,孫倩倩沒有回話。

“搞不好又是一場負麵輿情?”丁楊說。那支煙已燒到煙嘴,他屈指一彈,落入灰缸裏。

“病假到期了。”孫倩倩說,“車支希望看到你明天去上班。”

丁楊轉過頭來:“我不想去見車小寧。”

孫倩倩將一張小紙條攤開在窗台上,紙條後麵附著一張薄薄的處方單。

“這可是車支隊長親自簽發的,就三天。老季說你在處置完康馨醫療器械事件後,就調到了治安支隊,一切都歸車支隊長管了。所以,你明天去治安上班。”

丁楊的目光移到窗戶上。窗玻璃染有不均勻的色彩,以便路人無法看見裏麵。這和“鳥籠”驚人的一致,孫倩倩心想。

“不用想了,有好事等著你。”

“哈,”丁楊兩眼無神地看著孫倩倩。孫倩倩記得丁楊剛入警那陣,每回從訓練場歸來,都可以看見他這種眼神。“我還能有好事?”

“你去辦公室就知道了,還不止一個驚喜呢。”

“我?驚喜?”丁楊毫無興趣地笑道,“會有什麽驚喜?加工資,評英模,領袖接見,還是調到公安部去?”

他抬起頭,孫倩倩正好看見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她歎了口氣,轉頭望向窗戶,透過迷蒙的彩漆,看著陽光在樹影裏跳躍,仿佛看迷彩筒。

“丁楊,那不是你的錯。領導已經做了結論,真的,你隻是在執行命令。他們出糗,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怪不到你身上。”

丁楊的眼光避開孫倩倩,低聲說:“領導讓我去處置負麵輿情,我卻給他們製造了負麵輿情,你真以為他們會像你一樣想嗎?何況,連我自己都恨自己。”

孫倩倩看著他局促不安,滿臉發熱,打心眼裏對他的永無過失原則表示異議。但她不敢質疑,那隻能讓他們的爭論陷得更深。

“天啦,你這是瞎擔心,丁楊!”孫倩倩聳了聳肩,看見窗外的彩頭少年正在鬼祟地朝他們張望,似乎有窺私癖。那個少年或者別有用心,或者想看一場大打出手的鬧劇。

“丁楊,我們都是小人物,隻要當好鸚鵡,學好舌便行,不用揣度大人的心思。世界就是這樣。如果有人要鸚鵡死,那也是欲加之罪,沒辦法的事。你一定聽說過鸚鵡被殺的故事,但作為鸚鵡的它能知道嗎?不自知的!如果我們擱下工作,追根究底其中意義的話,那我們可能就成了呆鵝,來不及知道發生什麽事,自己就成了桌上餐。”

丁楊沒有回答。他坐下來,又摸出一支煙點上,猛吸一口,像菜鳥一樣咳個不停。

“你一定不會想當呆鵝的,是嗎?丁楊。明天來上班吧,就當我求你。你隻要來露露頭就行。你不用做什麽,我都會給你辦好的,行嗎?”

丁楊把小手指穿入窗簾的蕾絲孔,然後不停地扭動。現在,孫倩倩不是在等待他的回答,而是擔心他會不會把窗簾拉下來。

“小強對你挺感興趣,你怎麽不搭理人家?”丁楊問。

孫倩倩搖搖頭。原來少年還真是丁楊的鄰居,但她沒心思深究此事,忽然心生一計,雖有些猶豫,但仍決定冒險一試:“車支隊長說,你寧肯受處分也不會去,我偏不信,便壓了兩百塊錢在他手裏。”

丁楊身子無力地靠在牆上,發出無神的笑聲,看著孫倩倩。

“你真是連說謊都不會。不過,謝謝你的好心。”

“算我白費勁。”

孫倩倩想放棄,打算說幾句傷人的話,但又做了罷,隻是怔怔地望著丁楊好一會兒,終於悠悠地歎了口氣。

“好吧,有件事本來車支隊長交代過要由他親自宣布。不過,我還是先跟你劇透一下。你升官了,你是來治安當領導的。”

丁楊冷冷地笑起來,笑聲就像從冰山裏冒出來。“好吧,再次謝謝你的一番苦心。不過,你要說謊還需多加練習。”

“我不會哄人!”

“會不會升官,你以為我心裏沒底?”丁楊的目光再度遊移到窗外。

“為什麽你總認定我騙人?你的能力誰人能比,你做出的業績有目共睹,你做了這麽多年,早已到了應該提拔的年齡……”

“誰告訴你提拔看年齡?何況我正犯了錯,調離網偵在預料之中,隻是沒想到讓我到治安打醬油,這真是一個瘋狂的好主意。”

“治安哪裏不好了?”

“不是不好,而是將鸚鵡當呆鵝使,你剛剛說它是怎麽死的?”

丁楊將窗戶大打開,一股熱風立即登堂入室。

“呆鵝本來就是菜鳥。”

“好,鸚鵡進了鵝籠裏。”

“什麽意思?”

“它們反正永遠長不大,吃又吃不了,唱又不能唱。”

“治安不僅需要菜鳥,也需要鸚鵡、黃鸝、斑鳩等等,總之,吹拉彈唱的鳥都有用武之地,那裏可以提供千百種可能。”

“好,我敢打賭你們一定不需要一隻整天待在‘鳥籠’裏的呆鵝,而且這隻鳥沒有執法資格證,因為他沒通過執法資格考試。一個連‘鳥籠’都待不住,把漢洲大人物的臉都丟盡了的警察,隻有關禁閉,停止執行職務。不上綱上線起訴判刑已是大幸,提拔到治安去繼續坐‘鳥籠’,可能性微乎其微,你說對不對?”

丁楊將燃盡的煙頭摁滅在那張薄薄的處方單上。

“執法資格考試?”孫倩倩問。

丁楊瞅了她一眼,銳利無比。孫倩倩絲毫沒有退縮,自信滿滿。

“你又想說謊騙我?”丁楊問。

“我真懷疑你吃了豬油蒙了心,丁楊。”

“我心裏比誰都清楚……”

“去年的中級考試,你跟我坐在一起,你沒拿到證,我也沒拿到證,那是上級搞混了。前天,車支隊長派我跑了一趟省廳,翻到了試卷核對,我倆的分數超過了及格標準。我已經將證書領了回來。沒有經過確認,他們不會隨便對一個警員下副大隊長的文。”

孫倩倩對丁楊露出燦爛的笑容,丁楊的表情似乎更加困惑。

“你拿回了證?”

“沒拿回來,我也不敢來見你。丁楊,你已經是我領導了,下次我不敢再這麽叫你。”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出於無奈在法庭上作證的人。

“沒有的事,我……”

丁楊頓了頓,垂眼凝視著麵前的請假條,慢慢地收進口袋裏。

孫倩倩站起來。

“明天八點見,丁副大隊長。”

丁楊握了握她的手,暗暗使出的勁道明顯表達出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