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休息,甚至沒做任何停留。明確了車小寧的態度後,丁楊一邊駕車前往梅陽分局,一邊電話聯係強超,讓他立即趕來會合。

黎政已經接到車小寧的電話,帶著胡誌遠在樓下等。黎政是個好人,他很辛苦,如果丁楊幫上忙,他的工作就會減輕些。對丁楊來說,來此不是負擔,而是責任,是愛。他是一個勇敢、浪漫的人,對網絡衝浪有種天然的愛好,但他不僅如此,他還為了肖可語。

丁楊很高興見到強超在門口等著。他一臉沮喪,因為門衛不讓他進。他們相互對視的樣子,實在是一場文化衝突,是秀才遇到兵的翻板。

胡誌遠打了個手勢,強超活蹦亂跳地攀上丁楊的肩膀。他仍穿著同樣的T恤,同樣的牛仔褲,不過已洗幹淨。事實上,所有的一切都沒變,隻是沒有外強中幹。黑客是一些古怪的家夥,但他們是世上最理智、最擁戴技術的人群之一。

丁楊帶著強超進入機房,將一張U盤插入主機。幾行指令之後,強超煥發出昂揚的興趣和熱情。“防禦前所未有的嚴密。”他說。這正是他的興奮點所在。

兩個小時之後,兩人喝了八杯咖啡。胡誌遠實在受不了,追著丁楊問:“這是什麽鬼東西,我已經看著你們運行了幾萬遍,為什麽還翻來覆去?”

“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老人是個奇才,他侵入了大網絡市場。”

強超聳了聳肩,說:“不,他隻是進去過幾次而已。不過,他是我所知道的最厲害的密碼朋客。老兄,也許是全中國最厲害的。”

丁楊對胡誌遠點點頭。“相當於黑客。”

“不,是密碼朋客。就是破譯密碼的。”

丁楊臉紅了,為自己的輕慢感到羞愧。“我是想說得通俗點。”

“不是這麽說的。他是個擅長編寫密碼的家夥,當然也擅長破譯密碼,這就是你我一直難以獲取他的數據的原因。因為,你不是他的對手,而這不是我最拿手的。”

“你拿手的是什麽?”

“我?利用電子裝置撥打電話。我想你應該猜到了……那兩個電子元件……”他有些臉紅,但兩眼死死盯著顯示屏。“我們以數字和英文字母組合,一定會找到一個詞匯解開這個內存。可是,你們一定等不及,因為恐怕得幾百年的時間。”

停了一會兒,強超繼續發問:“你們究竟要找什麽呢?”

“線索。任何有關用戶死因的東西。”胡誌遠答道。

丁楊猶豫了一下,決定透露些案情。“還有……關於康馨集團、養生保健、醫療器械等等,看看他是否侵入了別的公司係統,比如醫療器械製造公司,或者研究所,也可以尋找跟這些事情有關的人……”

“好吧。不過,如果進不了這台電腦,就什麽都別想找到,不管是找人還是找什麽。”

胡誌遠似乎抓住了靈感。“你們一直在從數字、符號和英文字母裏找詞匯組合,對不對?”

“是的。”

“也許是單一的語言呢?”

強超愁眉苦臉地說:“理論上說,單一語言更好解密,我試過了。”

丁楊盯著胡誌遠。“也許我真得看看你們的案卷,或許裏麵有信息。”

“英文語句行不行?字母、空格、符號都有。”胡誌遠說。“老人年輕時留學M國。”

強超驚異地看看丁楊。“英文語句?我對英文書籍十分陌生。”

“我來試試,無非下載一本語言詞典罷了。”

強超搖搖頭。“理論上來說是可行的,但針對英文詞典,你的‘解密王’是不是需要重新設置一下。”

“重置不過小菜一碟。”

看來有戲,胡誌遠離開辦公室,去向黎政匯報。但等他回來,卻看到兩人都放倒椅背躺下了,閉著眼睛,兩腿擱在電腦桌上。

他不忍心驚醒他們。

大約半個小時後,電腦主機發出“嘀嘀”的嘶鳴。丁楊兩腿一躍,端正地挺直在椅子上,盯緊了屏幕上兩行英文。“你看得懂這句話的意思嗎?”他問胡誌遠。

胡誌遠走到電腦跟前,看著,搖搖頭。

強超將文字複製粘貼到百度框裏。中英文對照翻譯,結果很快顯示出來。

“‘請真心地對我,把今天永遠地保存在你心中’,這不是兩句現代詩嗎?”胡誌遠驚訝得幾乎跌倒。“也可能是一句英文歌詞?”

“Be always true to me,Keep this day in your heart eternally,正是《戀人協奏曲》裏的一句歌詞。”強超說,“沒想到他用這個作為進入電腦的口令。”

“你是說密碼找到了?”

“是的。”丁楊坐在椅子上轉了一圈,然後按下回車鍵。主機響起“嗡嗡”的運行聲,於是他走進了肖繼中的隱秘世界。

老人紛亂的內心世界已轉變成二進製的數字,轉變成微電流。他靈魂裏不安分的一半保存在虛擬國度,以獨特、古怪的方式,表達出種種變態。在虛擬空間,他對盈盈的迷戀不受時間和物質空間的限製。在他的加密文檔裏,這種迷戀不加約束地開放出瘋狂的花朵。

描述肖繼中愛上盈盈,或者說愛上那個讓他覺得應該是盈盈的電話女孩的心路曆程使人感到痛苦,因為這撕碎了人們的現實安全感。

事實上,因為網絡的介入,現實生活的安全感已經打破。有些是虛假的,但身在其中卻不肯承認;有些存在虛假的可能性,但如同乘坐車船的危險,你有必要去忽略它,因為不去想它更有益處。生活就是這樣,如果你真的揭開生活非正常的一麵,可能一輩子不敢出門。

丁楊想,盈盈曾與肖繼中共度無數個小時,關心、照顧與傾心長談,很多時光是愉快的,那是他萌生愛的基礎。可以肯定,盈盈在與他的接觸中沒有任何不正常的跡象,但那個打電話的“盈盈”卻流露出古怪的感情。

當然,必須承認,這種古怪在老人想來並不奇怪。非常情形下,人前人後的兩麵性十分正常。偏執就在此時滋生,這是不是意味著後來的交往都是虛假的?

這種虛假,讓老人每秒鍾都痛苦地運用巨大的意誌力克製著自己。要麽他被分成了兩半,兩邊大腦都是獨立的。但,電腦所載,就是真實的嗎?

沒有答案。肖繼中已經離去。

他完全沉迷於對盈盈的想象,將她的照片與其他圖片混合起來,構思出離奇的藝術畫。他甚至將盈盈的頭、身與自己的頭、身互換,創造出半男半女的怪物——其中一定蘊含著難以啟齒的意象。

走進老人的瘋狂世界,在場的人都感到震驚。胡誌遠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老人死亡的看法有必要重新立論。他要立即傳訊盈盈,但丁楊否決了。丁楊堅信,藏在電腦裏的老人一定是盈盈連想都想不到的那個人。

“這麽嚴密的安全措施就是為的這個?”胡誌遠吃驚地看了丁楊一眼。

“不,老兄。還有更需要保密的。”丁楊俯身在鍵盤上敲擊了一下,幾秒鍾後,雲端醫療技術研究所的標識跳了出來,接著是一長串名單之類的東西。

胡誌遠瞪大眼睛。他也許期待找到什麽直接線索。“雲端醫療技術研究所?”他問道。“這個研究所不是幾年前就破產了嗎?保存它的資料幹什麽呢?”

“信息量非常大。”強超道。“這有些反常。黑客的主要目的是進入別人的網站,四處溜溜,換換圖標之類。可是……他把人家公司的整個網站都做了鏡像。真是瘋狂。”

“技術高超的黑客都是世界上最嚴重的強迫性神經病。”

“是啊,我還真比不上他。”強超往後靠了靠,眼睛盯著顯示屏。“他做得真是漂亮。”

“什麽?”

“技術,我真是非常欣賞他的技術。”強超指著屏幕說,“你看,他以普通用戶身份進入,看起來就像是本公司的用戶。這很關鍵,因為這意味著他可以融入公司背景,讓其他人都對他沒有戒備。剩下來的事就是為所欲為。”

“請說普通話,好不好?”

強超一副崇敬的表情。“您說他是個老人,真是令人難以相信。他竟然可以設置隱形登錄,隨意更改別人的口令。他還編寫了一個自動記錄器,可以隱藏在係統的任何終端,錄製該終端輸入的每一個字符,使用者卻一無所知。”

胡誌遠可不想聽強超誇耀網絡技術。他本來期望能找到一些關於老人被殺原因的信息。可是,卻看到老人侵入一家公司,而這家公司早已破產。這跟命案有什麽關係呢?

“我再看看。”丁楊按了幾個鍵,隨著光標瀏覽著鏡像的網站。從對公眾開放的網頁看,研究所的目標是醫療器械研究,但有幾個網頁專門介紹一些保健藥物。

幾分鍾後,他們看到一長串看起來無意義的字母和數字。

“這些東西恐怕得請求專家才行。”丁楊說。

強超點點頭。“不過,不管這是些什麽,一定是老人極想知道的。他儲存了很多鏈接,指向的都是這些東西。”

丁楊瞪著顯示屏。“我想,還有一種可能……他會不會是受人雇傭。他所做的都是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事。”

強超朝丁楊微微一笑。“你是說就像你請我做的一樣?”

“我是說公司、企業一類。”

“這種事很多,甚至形成了一個很興旺的產業鏈。”

“老人的水平很高。”

“高,非常高。”

胡誌遠兩眼發亮,右手往桌上一拍。“對啊,老人閑來無事,極可能是為別人做這個。這當然是他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情。”

強超說:“嗯,這樣的工作可以掙很多錢的。”

胡誌遠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們說到了點子上。他家買了很多高科技醫療保健器械,那得花很多錢,這樣就解釋得通了。”

丁楊轉過臉再次看著屏幕。看來這是為了掙錢——他要付器械賬單,要為盈盈買東西,獲取她的歡心。“嗯,如果老人是在為別人工作,問題就比較清楚了。我們需要弄清誰雇了他,為什麽要如此深入地了解雲端醫療技術研究所。”

“對,這很重要。”胡誌遠說,“或許,他就是因此而死的!”

“被雇主殺死的?”強超問。他靜靜地坐著,突然發出粗重的呼氣聲。丁楊轉過臉看著他,他的臉色本來就白,可丁楊發覺他此時的臉色比平常更加蒼白。

丁楊想找出恰當的話來安慰強超,不要把他嚇著了。但已經遲了,他變得驚惶失措起來。“老兄,”他說,“我們必須立即下線。”

“別慌,小崔。”丁楊沒有叫他“小強”。

“慌?他們已經殺了一個人,我不想當第二個。”

胡誌遠撇了撇嘴,安慰強超道:“這裏是公安局,沒人能找到你。你完全可以放心。正是因為涉及到命案,所以你現在做的事情很重要。”

“你懂什麽?每個黑客都是有自己特征的,也叫網絡個性痕跡,知道嗎?”強超向鍵盤靠去,要從丁楊手裏搶鼠標。但丁楊把手放在他瘦瘦的肩膀上,阻止了他。

“聽著,”丁楊平靜地說,“即使留下個性痕跡,那也是我的痕跡,跟你沒關係。”

“你?也許有你的,但我的更多、更明顯。”強超盯著丁楊,像看著怪物。“我在網吧裏混混還可以,幫你搞偵察,我不行。何況你想讓我為幾十塊錢的恩情而丟命,想得真便宜。”

強超,令人頭痛的家夥。

丁楊誤會了強超的意思,以為他想漫天要價。“我是不能給你多少錢,崔久道。但我還是希望你跟我合作。”

強超呼吸急促,魂不守舍,像見了鬼一樣。丁楊繼續靜靜地說:“我的話雖不中聽,但對你絕對是有意義的……”

“廢話誰都會說,可對我沒有意義,我隻想早點離開這兒。”

丁楊把椅子拉過來,跟強超麵對麵坐在一起。

“看得出,你是一個有才華有誌氣的孩子,小崔。聰明、靈活、有抱負。但要我說,到目前為止,你一點都沒有好好地運用你的才華。”

強超想站起來,丁楊又把他按了下去。“聽我說完,小崔。侵入別人的網站,黑入電信公司,偷換別人圖標,搞搞騷擾呼叫,就為了在論壇裏吹牛,給同夥一個崇拜的理由,這樣的事做起來一點意義都沒有!”

“那是你的想法。”

“這麽說吧,小崔。五六年前,我也跟你一樣,每天跟黑客朋友們成天亂逛,浪費生命,甚至黑入一家網站,差點犯下大錯。看到你,就像看到那時的我,我真不忍心讓你這麽浪下去。現在,我給你一個真正做點有用的事的機會。”

“什麽意思?”

“做點實事,而不要虛擲生命。也許,你可以變得跟我一樣,小崔。”

強超哼了一聲。“我比您出色,領導。您OUT了。”

“也許你是對的,所以我希望你是真正的出色。但是,你目前還沒讓我看到如何出色,卻讓我不得不幫你洗刷展覽會上的盜竊嫌疑。”

強超低頭看著地麵,他硬撐起來的自尊,沒能掩蓋被揭露傷疤的尷尬。

“小崔,利用你的才能做點有價值的事,做點重要的事吧。”丁楊失望地搖搖頭。“如果你爛牛屎糊不上牆,那就虛度光陰好了。你不就一直這麽過來的嗎?”

強超小心翼翼地看看丁楊,丁楊看得出來他仍然害怕。“幫你做事或許可以使我成為你一樣的人,對嗎?”他的這種想法,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

“是的,小崔。還有,會讓你變得有價值。價值,不就是活著的意義嗎?”

“讓人看得見的價值,才是價值。”

“不管你怎麽想,你會看到實惠的。”丁楊說,“你認為我們在這幹嘛?這是破案。這個用戶的死就與麵前屏幕上的東西有關。”

看得出來,強超在權衡。其實,走進公安局,他就明白自己做的事,隻是他想得更多的,是還丁楊的賬,報丁楊的恩,他習慣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怕欠人人情。

“你一定知道社會怎麽評價黑客:‘影鼠’!好聽嗎,小崔。當然,也有黑客以之為榮。但你怎麽不站出來呢?能堂堂正正站在陽光下,何必躲在角落裏?”

繼續沉默,強超仍在考慮著。

“來做有意義的事吧。做一個真正的技術腔,而不是影鼠。”

三個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後來,強超轉頭看著胡誌遠,胡誌遠的教師氣質吸引了他,或者在他眼裏,胡誌遠更像是大領導。他有些想通了。也許他擔心,如果不抓住這次機會,他一輩子也難以光明正大地做人。

他說:“好,我聽你的。不怕死,像老電影裏的‘小馬哥’一樣,走一趟俠義江湖。”

丁楊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沒想到這個九零後,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電影這麽熟悉。

“嗯,不要像尤博士就好。”胡誌遠小聲說。

“尤博士是誰?”強超問。

丁楊看著他。“他已經犧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