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可語一路小跑經過南都廣場被晨露濡濕的地麵。在她右側,市政府大樓像猛虎般趴著,氣勢渾宏;在她左側,財富中心像正要發射的火箭,高聳入雲。
兩幢大樓之間,樹木蔥鬱,披綠掛彩,隻偶爾可見樓宇崢嶸,不仔細觀察,會以為那是一座偌大的公園。其實,那裏藏著肖可語的目的地——椰林健康醫院。
晨風細細,但肖可語冒起了熱汗。黎政半夜給她發了信息讓她第二天趕回去,郵件裏的項鏈他會另派人追查。但從漢洲趕到南都至少一天之後,既然項鏈如此重要,她又在南都,何不由她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盡快拿到呢。她第一次頂撞了黎政,決定一邊獨自調查,一邊等待漢洲的同事趕來。
椰林醫院的屋頂聳立著一個白色圓圈,圈裏描著一個眾人皆知的標誌——紅色十字。經過反複調看監控,保安員找到了拿著快遞出現的人。那人在搶救班一鳴的樓梯上摔了一跤,扭傷了腳踝,住進了這所醫院裏。
隻是,那人或許已經出院。
肖可語希望醫院保存著病人的信息——身份證或者電話號碼。這樣,她就能聯係上他。幸運的話,她會找到那人,拿到項鏈,然後踏上歸程。
黎政拗不過她,隻得說:“隻要能拿到項鏈,要多少錢都由局裏出,不用跟他講價錢。”
“錢是小事。”肖可語這麽想。隻要能完成任務,她個人出錢都沒問題。
肖可語急於回家。她心情非常糟糕,不僅工作不像她設想的那樣順利,還有丁楊,一刻都不讓她省心。離開才一天,就有兩個電話說他跟前女友糾纏不清。早晨醒來,手機裏的第一條未讀短信,就是說他昨晚一直待在前女友的別墅裏,真是可惡。
她想打電話質問他,聽聽他的解釋。正要撥號,卻又冒出一條信息:“我愛你”。
發信人竟是丁楊。荒唐,太荒唐!肖可語的心怦怦直跳。“我愛你”,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她想。但她抑製不住地向那三個字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仿佛那三個荒誕不經的字眼裏含著對她有所幫助的線索似的。
她索性關了機。再開機時,卻發現丁楊給她打過三次電話。
她恨極了,決定不給他回話,但又忍不住,胡亂地撥弄著手機鍵盤。她想向胡誌遠打聽丁楊在幹什麽,卻又覺得不妥。認真考慮之後,決定不再打電話,不再相信別人,等回到漢洲後,看丁楊怎麽解釋這一切。
穿過馬路的時候,肖可語的心情平複下來。黎政已經請丁楊參與到案子裏,以丁楊的性格,他一定正在為案子發慌。她猜想他一定沒日沒夜地待在機房。他哪有時間去會情人呢,更不可能在情人別墅裏過夜。
肖可語大步走進林蔭大道。“很快就會回去的。”她喃喃地說“很快就回去了。”
她想得入了神,卻沒有覺察到斜對麵的樹蔭裏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青年正在望著她。
椰林健康醫院由一所舊教堂改建而成,隻有兩層,外觀帶著歐式尖頂和雕刻的粉牆,十分古樸,裏麵卻是正規的醫院裝修。門口加掛著一塊社區衛生保健中心的牌子。
肖可語沿著台階的導診圖走上去,明亮的走廊裏,一片嘈雜。環境十分整潔,人流卻很雜亂,空氣中彌漫著醫院特有的味道。一個等待急診的男人正在流血……一對年輕夫婦沉默著,一個小女孩剛哭過……肖可語來到外科住院部大廳。左邊的門開了一條縫,她輕輕擠進去,看見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婦躺在病**,掙紮著想拿床頭的水壺。
可憐,肖可語默想道。她走過去,把水壺遞給老婦。
我該找醫務科才對,肖可語想。她聽到大廳狹窄的拐彎處傳來吵鬧聲,大約有十幾個人在排隊,每個人都在推推搡搡,高聲叫喊。這正是她所不願看到的。
每所醫院都人滿為患。要找一個無名無姓、扭傷腿的患者,在這樣一所醫院,沒個一兩天,怕是難有結果。護士站隻有一名護士,正疲於應付滿腹牢騷的病人。肖可語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盤算著下一步怎麽辦。
“借光!”一個護理員一邊大聲喊著,一邊將一張快速滾動的輪床推了過去。
肖可語轉身給車讓路,衝護理員叫道:“醫務科在什麽地方?”
護理員沒有停步,指了指反向的一扇對開門,然後在一個拐角處消失了。氣壓鉸鏈門關著,肖可語敲了敲,裏麵傳來應答聲:“這裏不接待病人!”
“我是公安局的。”肖可語說,“我要了解些情況。”
眼前一亮,門往裏打開,露出一個嬌小輕盈的漂亮身影,一頭豐厚的發,一雙和她的目光相遇時帶著詢問神情的黑眼睛。肖可語打量這室內一切的時候,黑眼睛的白衣天使微笑著接過了她手裏的警官證,又抬頭看了她一眼,接著打開了門,請她進去。
但很遺憾,沒人能找到一個無名無姓的病人。坐在大板台後麵的醫務科長看了肖可語的警官證,很不高興,甚至懷疑她用的是假證,因為上麵寫的不是南都,而是漢洲。
“要找人?”那個科長說道,“請告訴我們姓名和病區,我會盡力。”
“他是一起案件的知情人,”肖可語說,“隻知道他因傷住進了這裏,但沒有你需要的信息,我要立刻找到他。”
“這不可能,”科長幹脆地說,“在這裏找人跟你們是同一道理。”
肖可語皺了皺眉頭,退了出來。沒轍了。
一想到要逐間病房逐個病人去找,去辨認,肖可語心裏就怎麽也高興不起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那個拿走快遞的人現在說不準會在哪裏。也許他已經出院,也許他賣掉了項鏈。肖可語沒時間再考慮下去。她下定決心,一間病室一間病室地走,她相信自己的記憶力,視頻中的那張臉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裏……
突然,她全身一陣戰栗。
肖可語迅速轉身,推開一扇帶玻璃窺視窗的病室門,接著朝第二張床看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病**躺著的男人正是視頻裏拿著快遞出現的人。他的右腳踝打著一個白色石膏,高高地翹在支撐架上。
他會把項鏈帶在身上嗎?肖可語碰了碰男人的胳膊。“對不起,打擾一下。”
男人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睜眼看了看肖可語,接著盯著她亮出的警官證,一臉嗔怒地說:“你想幹什麽?”
說服一個陌生人交出值點錢的項鏈不是件容易的事,肖可語要施展出渾身解數才行。她低頭朝他微微一笑,再次說:“能打擾您一會兒嗎?”
那人清楚自己的處境,沉默良久,搔了搔頭,四處打量了一番,終於開口道:“你想幹什麽?我可沒犯罪。”聲音裏帶有輕微的鼻音。
“老陳,”肖可語看到床頭的病人登記牌:陳富貴。她先稱呼一聲,每個字的音都發得很重,仿佛是提出警告,“我要問您幾個問題。”
陳富貴臉上帶有一種怪異的表情。“問吧,但我很累。”他說的是普通話,在肖可語的警告麵前,暴躁的語氣沒了。
“那好,我們長話短說,您昨天是不是去過宜梅苑?”
老陳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我住在附近,在那裏有親戚。”
肖可語馬上變換話題:“你的腿傷得挺重的,不是嗎?”
“是的。這就是昨天在宜梅苑做好事的代價。想救人,卻把自己害了,真是倒黴透頂。”
“嗯。不過,大家都很感謝您,都記著您的好意。您需要墊高點嗎?”
老陳考慮了片刻,非常喜歡這種被人關心的感覺。“呃,實際上……”他伸了伸脖子,左右扭了扭頭。“如果不麻煩的話,我需要一個枕頭。”
“應該的。”肖可語從近旁一個病**抓起一個枕頭,放到老陳背後感覺舒服的位置。
老陳滿足地歎氣道:“好多了……謝謝。”
“別客氣。”肖可語誠懇地說,“我想知道昨天搶救老人時,還發生些什麽事情?”
“我隻援了一下手,老人遭遇了什麽,我不清楚。”
“我隻需要您講援手的事情,您所看到的。”肖可語拿出紙和筆。
老陳歎氣道:“這件事想來令人難過。我正準備進電梯,看到一輛救護車停在電梯口,便按住電梯等著醫生。大家一起上去,就看到那個可憐的老人倒在了地上。醫生護士衝過去搶救,我試圖幫他們一把,但人多場麵亂,不知是誰推了我一把,我就摔進了消防梯裏。”
“當時,你手裏拿著東西嗎?”
老陳麵帶愧色。“地上有件快遞,我想俯身撿起來,結果……”
果然有戲,肖可語思忖著。她竭力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那件快遞呢?”
老陳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們跟你說到那串項鏈了?”
“是的,每個細節我們都不會放過的。”
老陳似乎大吃一驚。“是嗎?我還以為沒人注意呢。我摔倒了,還是大喊了一聲:‘快遞,裏麵有項鏈呢。’但好像沒有一個人在意似的。”
“項鏈在哪裏?”肖可語追問道。
老陳似乎沒聽到這句話。他目光呆滯,眼睛怔怔地望著空中。“非常奇怪的項鏈,吊墜是一個心形白玉,裏麵鑲了一塊方形的黑東西。”
“芯片一樣的東西?”肖可語說。
“不知道。”
“你仔細端詳過那個吊墜嗎?”
“老天,我把快遞拿在手裏,一個人撕了一把,項鏈滾了出來,落在地上。我想抓起來。就看了那麽一眼,沒太看清,隻覺得有些怪異。”
“你沒拿到項鏈?”
老陳眼睛突然睜得很大。“誰說我拿走了項鏈?”
肖可語不安地挪了一下身體。
老陳勃然大怒:“我就知道你來沒好事!謠言就是這樣開始的!我喊過,要他們注意項鏈,可沒有人注意。我已經摔進消防梯!我怎麽會要一個死人的東西?天啊!這些人是怎麽想的,真讓人受不了!”
肖可語感覺麻煩了。“那麽,誰拿走了項鏈呢?”
老陳憤然地盯著肖可語。“一個女人!項鏈在那個年輕女人手裏!”
肖可語感到腳下的地板突然消失了。“年輕女人?知道她姓名、年齡嗎?”
“我哪知道?我不認識她!”
肖可語放下手裏的紙和筆。騙人的把戲結束了。麻煩來了。“也就是說,項鏈被一個陌生女人拿走了?”
肖可語歎了口氣。項鏈就這樣在她眼前蒸發了。黎政一定認為她無能。
老陳擦了擦額頭。他剛剛爆發出來的熱情開始產生負麵效果。他沒有回答,猶猶疑疑地迎著她的目光,不耐地閉上了眼睛。
肖可語換了一種說法:“老陳,我還要找那個年輕女人錄一份證詞。你知道她住在哪兒嗎?或者她的其他特征,怎麽找到她?”
老陳緊緊閉著眼睛,好像他的氣力正在慢慢消失,呼吸也變得微弱。
一陣長時間的沉寂。
“好好想想。”肖可語催促道,“這件事非常重要,公安局得知道這一切。找到她,能洗脫你拿走項鏈的名聲,隻有您能幫助自己,幫助我們……”
但老陳似乎並沒有在聽。
“老陳,你最好能想起這件事,這很重要。”肖可語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太大了。附近病**的人坐直了身子,查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在房間的遠處,出現了兩名護士,她們穿過雙開門,大步流星地向他們走來。
“什麽信息都可以。”肖可語急切地催促道。
“有人叫那個女的……”
肖可語輕輕地搖了搖老陳,裝著看望病人的樣子,掏出兩百元錢,客氣地塞進他手裏。護士見了,轉身離去。
“叫什麽?”肖可語再次搖了搖老陳的胳膊,用撫慰的調子問。
老陳咕噥著說:“有人叫她丁小露,二十多歲。”聲音小得隻有肖可語聽到。
“丁小露?你確定嗎?”
陳富貴似乎熟睡過去。肖可語心有不甘地站起來,用手機拍下陳富貴的病曆牌,發給那位刑偵中隊長,請他協查。然後,腳步輕悄地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