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與秦希沫的碰麵次數屈指可數,不超過五次。
在林殊的記憶裏,每一次見到秦希沫時,她都是充滿生機的。
而最後一麵時,秦希沫躺在醫院病**,蓋著白布,指尖早已冰涼。
秦希沫死在一個冰冷的夜裏,因為一場臨時起意的綁架,但歹徒的目標並不是她,而是她導師的另一個學生。
角落車輛的行車記錄儀記下她的死亡。
為了封口,幾個凶神惡煞的混混將秦希沫圍住,巷角裏的秦希沫奮力抵抗,直到被箍住喉嚨,漸漸停止掙紮和呼吸,雙手垂在腿邊。
事發那天是秦希沫的生日,秦渝池本該開車去大學裏接她,但林殊不會記得旁人的生日,除了秦渝池的。
那天他發了燒,所以威脅著命令秦渝池留下,必須等他入睡才許離開。
林殊至今記得,秦渝池收到死訊那刻的眼神。
秦渝池坐在床邊,背對他,身體像幹枯的樹枝一般駝著。
他打著哈欠慵懶地問“怎麽了”,而秦渝池不發一語,緩慢轉過頭來,似個生鏽的人形機器。
秦渝池的眼眸黑洞洞的,黯淡無光。
那雙眼裏的憎惡太濃,看向他時,不像是在看一個人,而像是在看砧板上活蹦亂跳的魚,巴不得將他一刀活殺,碎屍萬段。
“林哥,你若是不想讓她進來,我可以讓她先離開。”陶芓湉的聲音將林殊從記憶裏驚醒。
門外仍在吵鬧,秦希沫的聲音很有活力,像是太陽初升時的鳥鳴般鮮活。
林殊攥緊衣袖,盡量穩下心緒,“沒事,讓她進來吧。”
“謝謝林哥。”陶芓湉鬆了一口氣,跳起身跑到門邊,將門打開。
“秦......希沫!”陶芓湉挽住秦希沫的手,將她拉進門,語氣親昵得誇張。
今早時,邊星瀾給陶芓湉打來電話,問林殊來醫院的時間。
陶芓湉以為,邊星瀾要到醫院和林殊碰頭,有正事要商量,便毫無防備地說了實話。
結果邊星瀾甩下一句“秦渝池的妹妹要來見殊兒,你就說她是你的朋友。乖,明天我去醫院接你,好好表現啊”,很快掛斷電話。
陶芓湉沒資格拒絕邊星瀾的要求,但他也不想騙林殊,進退兩難,一直惴惴不安。
“桃子,你怎麽樣了?!”
秦希沫的語氣比他還浮誇,陶芓湉用餘光偷瞄一眼林殊,生怕林殊看出點矛頭。
林殊麵上無表情,沒有露出任何情緒的破綻,“您好,秦小姐。”
秦希沫聞聲轉過頭,像是現在才注意到林殊,“您是......?”
“我也是桃子的朋友,林殊。”
“林先生。”秦希沫勾起笑問好。
秦希沫和秦渝池隻有三分像,麵部線條比秦渝池柔和,性格也要活潑一些,有種源源不絕的生命力。
旺盛的活力撲麵而來,和秦希沫長眠時的死氣正好相反,那強有力的鮮活感飄到林殊心口裏,又變成無形的重錘。
他確實該重生。
他的罪孽太深重,活該上天讓他再重活一次,好好體會悔恨和歉意,學會懺悔,將欠別人的債都還回去。
林殊咬著牙關,藏在袖子裏的手臂微微顫抖,從牆邊又拿了一張凳子,讓秦希沫坐下。
“林先生,您怎麽和桃子認識的?”秦希沫健談,從不恐懼和陌生人聊天,自來熟地拿了片蘋果放入口中。
林殊無聲地呼出一口氣,語氣平穩,“在私人聚會上,他是我朋友的戀人。”
“您的朋友是......邊先生?”
“是。”
“我見過邊先生!上個月,他去我哥的拍攝現場探過班,我那時正好在現場。”
“嗯。”
秦希沫的話很多,她說話時眼睛晶亮又有神,像是奔湧不息的清流,讓人舍不得打斷。
看向秦希沫時,林殊的眼神不自覺放軟,連他自己都難以察覺。
等秦希沫說夠了,林殊才道:“你和桃子一樣,也叫我林哥吧,不用叫我林先生。”
秦希沫愣了愣,而後綻開溫暖的笑意,“好,林哥。”
林殊淡笑著頷首,將果盒推到兩人麵前,“多吃一些,不夠我讓人再買來。你們隨意聊,不用管我。”
他本該走的,讓兩個小孩好好聊天。
但是林殊舍不得走,起不了身。
當已經變成冰冷屍體的人,活生生站在麵前,會說話,會對他笑,會叫他“哥”,林殊根本不想離開。
他想留在在這裏,貪戀這短暫的圓滿,仿佛一切都隻是夢,夢醒後所有溫情就會消失。
林殊沒有聽他們在聊什麽,隻看得見兩人的嘴唇張合,聲音愈發模糊,他的思緒也漸漸遙遠。
秦希沫上一世的死,林殊不是直接原因,他甚至不是蝴蝶效應裏那隻扇動翅膀的蝶,而是改變氣流風向的溫差,是加劇混沌的催化劑。
理智上,他和秦渝池都明白這個道理,但在情感上,秦渝池卻無法不責怪他。
就連林殊自己,都沒辦法釋懷,無比後悔那天為什麽不放秦渝池離開。
自那天起,秦渝池眼裏的恨再也不作掩飾。
從前,那些恨會因為他的威脅而遮掩,而此後,當秦渝池沉默著看向他時,他都懷疑秦渝池想把他殺了,一刀刀活剮。
嗡——
“稍等,我哥打電話給我了!”手機震響,秦希沫驚訝地說。
林殊偏過頭,看向窗外的景。
這家私人醫院坐落在市區,但從病房裏望去,入目皆是翠綠的林,院方花了大筆錢修建林園。
“對,我正在醫院裏看桃子。”
“等會兒我自己回學校,坐地鐵呀,四十分鍾就能到。”
“哥,不用擔心啦,我都是成年人了,能出什麽事?”
秦渝池最疼愛妹妹,不是無節製的溺愛,而是一種理智卻寵溺的愛,望她成鳳,品行端正,所以耐心細膩地教育,給予恰到好處的愛。
順著秦希沫的話,林殊都能想象到秦渝池的聲音,溫和卻又帶著長兄的嚴肅。
“林先生,林哥也在旁邊......” 秦希沫的聲音有些心虛。
林殊勉強勾起嘴角,轉過頭來溫聲問:“怎麽了?”
“我哥讓我把手機給你,他想和你說點事,林哥,你方便接聽嗎?”秦希沫麵色犯難,似是很尷尬。
“方便。”林殊接過手機放在耳畔。
“林先生,抱歉,希沫不是故意去打攪,希望您不要介懷。”秦渝池的聲音冰冷,帶著分寸感,像是在對陌生人說話。
“沒事,她來看朋友是理所應當。”林殊說。
聽筒裏安靜一瞬,隻餘下細小的呼吸聲。
片刻後,秦渝池歎口氣,“希沫不是陶先生的朋友,她隻是想見您,所以從邊總那裏打聽到您去醫院的時間。”
秦希沫想見他?
林殊不解,抬起眸,視線落在秦希沫身上。
“她知道我有點喜歡您,就想著來見您一麵,給您造成困擾,實在抱歉。”秦渝池繼續解釋。
——我有點喜歡您。
秦渝池到底是怎麽用敬語說出這種話的?
心口微震。
林殊攥緊手機,聲音故作平靜,“請你以後不要亂說話,這樣會給我造成困擾。”
“我知道了,抱歉,”秦渝池低下聲音,“林先生,如果方便,我還想拜托您一件事。”
“什麽事?”
“希沫獨自回去不安全,我想請您......”
“我自會讓人送她回去,不用你多說!”林殊控製不好語氣,聲音惡狠狠的,像是在對曾經的自己說話。
不等秦渝池回複,林殊就將手機從耳邊拿走,遞給秦希沫。
秦希沫心虛地接過手機,又和秦渝池說了幾句,才掛斷電話。
裝朋友的事情敗露,陶芓湉和秦希沫都有些尷尬,不敢看林殊,剛才親昵的聊天成了公開處刑。
半晌,秦希沫輕咳,“林哥,那我先走了。桃子,你好好養身體,下次再見。”
“再見,希沫。”陶芓湉演了好半晌戲,一時改不了稱呼。
秦希沫站起來,轉過身去準備離開。
“等等,我讓人......”林殊話說到一半,又愣了神。
“嗯?”秦希沫轉回頭,“怎麽了?”
林殊跟著站起身,改口道:“沒什麽。走吧,我送你回學校。”
秦希沫今年大四,現在到了學期末,幾乎沒有課,所以才有時間跑出校閑逛。
林殊緩慢開著車,而秦希沫坐在副駕駛,說個不停,車裏很是熱鬧。
“林哥,你把我送到西二門就好。”秦希沫說。
“沒事,我送你到寢室門口。”林殊搖搖頭,將車開到遊客通行的校門,登記入校。
車子穿過筆直的校道,沒拐幾個彎,幾乎行著直線到達目的地。
“謝謝林哥。”秦希沫解開安全帶,朝林殊道謝。
“不客氣,你......你好好學習,再見。”林殊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像個守舊的長輩,隻會囑咐小輩好好學習。
秦希沫愣了愣,“噗嗤”笑出聲,“林哥,你這樣好像我哥。我哥也愛念叨,讓我好好學習,我都快被他煩死了!”
秦希沫讀的是B大軟件工程,又是走課程研究方向,學術任務繁重,所以秦渝池總是念叨,每次通電話都要細細囑咐一番。
“對了,林哥,我想加一下你的微信好友,可以嗎?”秦希沫笑著問。
“嗯......好。”林殊有些不自然,拿出手機通過好友申請。
加上好友,秦希沫眉眼裏帶著得逞的笑意,朝林殊道過別,下車往寢室裏跑,一蹦一跳。
林殊透過車窗玻璃,望向那青春洋溢的背影,竟有些鼻酸,有種失而複得的慰藉。
庫裏南在門口停駐許久,等到寢室的阿姨戒備走出門,才啟動引擎,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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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哥,劉導讓你過去。”周明在休息棚外喊。
“好,我馬上來。”秦渝池說。
這是秦渝池在h城拍攝的最後一場戲。
電影的拍攝進程接近尾聲,下一周,劇組去海島上拍攝最重要的幾場戲,他的戲份便殺青了。
屏幕上是秦希沫發來的截圖,意在炫耀她進了林殊的好友列表,而秦渝池沒有。
秦渝池抿緊唇,剛想回複,邊星瀾的電話就打進來。
“秦渝池,你腦子有病?你揭發你妹就算了,你把我扯出來幹什麽?剛才殊兒又打電話過來,把我罵了好一頓!”邊星瀾不滿道。
“我不想說謊騙他。”秦渝池一板一眼道。
“木頭腦袋!”
似是對他的固執無奈,邊星瀾長歎口氣,“對了,我把事情給殊兒的助理說了,她承諾幫忙,但是不保證殊兒會不會答應出門。”
聞言,被拒絕好友申請的心情雨過天晴。
秦渝池的心跳驀然變快,嘴角不自覺勾起笑,“好的,謝謝邊總幫忙。”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