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牛津大學的那天,正是我感冒最嚴重的時候。
在停車場停好車之後,一看時間,已經快十一點鍾。我一邊打噴嚏一邊給老歪發微信:“我到了。”她很快就回我說:“偶在來牛津的火車上啦,你先去逛一下吧。”
這個自稱“老歪”的家夥,其實年輕得要命,是個在英國留學的96年的小姑娘,之前得知我要去英國旅行,就在微信上跟我相約到時候一定要見個麵。
我跟她講,方便的話就見,不過你不要勉強哦。話雖這樣說,但我心裏覺得大概率是見見不上了,因為她上學的地方根本不在我的旅程區域裏嘛。
我沒有想到,就算是這樣,她還是執意要跑一趟。
她學校在約克郡附近,到牛津要坐五個多小時的火車,為了趕來和我見麵,她當天早上六點不到就出發了。
一個人長時間的浸**在社會裏,做很多事情便會計算成本。試想一下,僅僅為了和一個人見個麵、吃頓飯,就要在難得的休息日耗費這麽長的時間、這麽多精力,實在有點兒不劃算,而且也沒有必要非這次見不可嘛……人們總會覺得,這次見不到,還有下次,機會多得是。
這樣權衡一番,自然也就選擇放棄了。
但那是成年人的處事方法,理性、節製但也冰冷。少年的心性不是這樣看待得失。
義無反顧、勇往直前這一類的詞語,天然就隻屬於熱血的少年和女孩。
我一邊等她一邊閑逛,碰巧在一片空地遇到了跳蚤集市,賣什麽的都有。橫著一條攤子賣小吃,有中國的包子餃子、日本的章魚小丸子、印度的餅和一些我分辨不出國籍的食物。另外一條攤子賣的是手工製品、二手家具和上世紀流傳下來的舊物件。
在一位老人的攤子上,我看中了好幾樣小東西。他或許是從我的眼神中看到了貪婪吧,把其他客人都拋在一邊,非常熱情的給我介紹每一樣貨品:“這個盤子,是黃銅的,來自印度。這個胸針是1950年代的,這個首飾盒是1970年代的,來自瑞士,背後有發條,可以當音樂盒……你聽。”
他轉動發條,示範給我看,果然有音樂聲從盒子裏流淌出來。
“太厲害啊,”我發自肺腑的驚歎著:“這幾樣都請給我吧。”
與其說是這些小玩意吸引人,倒不如說,是它們所承載的故事吸引人。
1950年代的胸針,年紀比我母親還要大,不知道它在過去的一個甲子裏曾有過怎樣的際遇。我珍而重之的收下它們,像收集著時間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痕跡。
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工業和科技都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水準,似乎一切都可以量產了,購物也隨著互聯網的發展而變得極為簡便,坐在家裏動動手指頭就可以下好單,等著快遞員送貨上門。東西用壞了,直接扔掉,很少有人還願意動手修修補補。
但我總認為,人與物品的關係不應當隻是如此,可以更厚重,更長久,是它們使無形的時間成為了有形。
又逛到一個賣手工首飾的攤子,攤主是一對年輕人,男生有濃密的胡子,女孩一直笑嘻嘻的,攤子上所有的飾品都是他們自己手工製作的。我挑了一對形似小茶杯的耳墜,兩隻不完全對稱,充滿手作淳樸粗糙的趣味。
付錢的時候才發現,他們沒有零錢包,硬幣都裝在一隻厚襪子裏,一拿出來,那隻襪子就嘩啦嘩啦響。
終於,收到老歪的信息:“老葛,我到餐廳了。”
那是一家川菜餐廳,老歪問了一圈朋友打聽到的地方。我猜她是看我在倫敦時一直沒吃好,又把自己凍感冒了,便想帶我吃點合胃口的飯菜。
我在初時就被這種細微和善意所打動。
真正見到麵時,我有點驚訝:“我是不是見過你啊!”
“我參加過你的簽售會啊,”她笑嘻嘻的,講話有點兒NL不分,典型的南方孩子的口音:“還去了兩場咧。”
“我給你帶了點東西。”她說。
接下來有幾分鍾的時間,一直是她在說話,我聽著聽著,整個人都聽懵了。
她不是帶了“點東西”,簡直是帶了一個家。
她身旁的椅子上堆著滿滿的兩個大紙袋,她從裏麵把東西一樣一樣拿給我看:“這是我在瑪莎百貨給你買的零食,都是我自己吃過覺得最好吃的,你開車累了可以吃。這個保溫壺是給你喝熱水的,英國賣的都是冰水,你感冒了要喝熱水。這個我上次回國帶來的紙巾,給你擦鼻涕,這個紙比英國的紙軟……這兩雙長襪子也是上次回去買的,均碼的,你肯定能穿……”又換了一個紙袋,繼續說:“我把我最大號的加拿大鵝給你背來了,你不是要去愛丁堡嗎,那邊好冷好冷的,你身上穿的這個衣服不行,會冷死……感冒藥我也給你帶來了,是我們中國的,英國這邊買藥不方便,上次我身體不舒服去看醫生,醫生帶我做了一套體操哈哈哈……對了,我帶了一次性紙杯,你現在就泡一包衝劑喝了吧。”
她絮絮叨叨,一直講話,顯然是有點兒緊張,完全無視於我的瞠目結舌。
而我在那個時刻,盡管心裏非常非常感動,但更深切的卻是一種自我懷疑——我覺得,自己何德何能呢?憑什麽呢?我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值得一個小姑娘大早起床,拎著這麽多東西,坐五個多小時的火車來見我。
我是什麽人?我有做過什麽了不起的事嗎——並沒有。
我不過是幸運而已。
“謝謝你啊,謝謝。”我說了好幾遍,知道遠遠不夠,但已經詞窮。
感冒衝劑很快發揮效用,在飯桌上我已經開始發暈。
或許安眠的成分作祟,下午我完全在恍惚中度過,頭重腳輕,邁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也因此讓我對那天的牛津之行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了牛津的基督教會學院,那是《哈利波特》係列電影裏一個重要的拍攝地。在電影中,每年霍格沃茲開學的時候,全校師生都會在宴會廳聆聽鄧布利多校長的開學致辭,然後一邊用餐一邊看分院帽給新一屆的學生分派學院,而基督教會學院就是這一場景的取景地。
跟電影中恢弘魔幻的宴會廳相比,實景顯得要小很多,也簡樸得多。然而周圍有一些準備充分的哈迷,穿著格蘭芬多的袍子,手裏握著魔杖,當他們一出現,禮堂裏的氣氛立刻就不一樣了。
我有點氣自己。
好幾年前我去日本旅行,在大阪的環球影城,哈利波特館剛剛開館,我本想買一套格蘭芬多的袍子,卻又因為轉念想到“這種衣服平時也不能穿,有點浪費啊”而放棄了。
成為無趣的實用主義者之後,人生果然少了很多浪漫。
短短的一個下午,我們在一家咖啡館裏喝完咖啡,到了該告別的時候。
天色已經陰沉,她也要趕火車回學校去。
我取了車,想送她去火車站,沒想到剛開出停車場就堵住了,窄窄的一條車道堵得水泄不通。
“車太多了,怎麽辦呢……”我著急得不得了,生怕錯過她的火車。
“我自己過去吧,很近的,跑一跑就到了。”她說完,背上包,推開車門跳了下去:“下次再坐老葛開的車吧。”
我坐在駕駛座上,看著她的背影很快就被車流擋住,繼而消失於道路盡頭,那畫麵讓我想到矯健的小鹿消失於森林深處。
見她之前,我本來預計自己會問她一些老生常談的問題,比如“一個人常年在國外待著,有沒有覺得孤單過”,但感受過她的活潑天真之後,我便知道,這個問題對於她來說是多餘的。
她不是成熟,也不是那種讓人想用“懂事”之類的詞語形容的姑娘,而是一種更高級的狀態——她擁有那種能令自己快樂、豐盛的能量。
在愛丁堡,我們又見了一次。
她依然坐了很長時間的火車,又找了一家中餐廳帶我吃中國菜。我穿著她的羽絨服,一起逛古董商店。我挑了一枚孔雀石的胸針,有細小破損,價格依然不菲。
商店的老先生講,這是天然的孔雀石,18XX年代製成,如今市麵上已經絕跡。現代的孔雀石大多是人工製造,就算還有少量天然的,成色也不可能比得上這個,
“好看嗎?”我問老歪:“襯不襯我?”
“好看的!”她堅定的點點頭:“是寫著老葛名字的東西。”
下著雨的黃昏,愛丁堡古城更添神秘感。我們穿過一條長長的坡,到了車站門口。她顯然比上次放鬆多了,不再拒絕我送她。
“羽絨服等我離開愛丁堡的時候,寄給你吧。”我說。
“哎呀,不要緊的,怎麽都行,隨便。”她還是笑嘻嘻的,這麽貴的衣服,卻很不當回事的樣子,好像也沒想過我會據為己有。
“你好好讀書哦。下次再見就要等你回國啦,”我竟然有一點惆悵,是那種是和好朋友分別的心情,而不僅當她是一個可愛的小妹妹:“要是在北京轉機,就多待兩天,可以住我家,還可以坐我開的車車,上次隻坐了五分鍾呢。”
“好呀,要得。”
話已說盡,我想了想,說,老歪,抱一下吧。
在我兩年前的簽售會上,她就想要一個擁抱,但後麵排隊的人太多了,這個總為別人著想的小姑娘便沒有提出任何要求,安靜的離開了。我也並不認為一個擁抱能夠回饋她對我的好、善良和遠超出她這個年齡的細心關照,但在彼時彼刻,我覺得,也沒有更好的方式了。
後來的無數日子,我們經常隔著7個小時的時差聊天,我每去一個地方旅行都會拍一張固定的pose照片發給她,漸漸地,這成為了我們之間的默契。
一直到很後來,我在微博上關注了她,才看到她在很久以前給我發過私信。看時間,是在我生病的期間,她在私信裏問我:“葛婉儀,我可以來看望你嗎,我真的好愛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一定要聽醫生的話啊。”
配了很多流淚的小表情。
我時常會想起她,但跟想起我的閨蜜們不同,並非是女子間的親密與相惜,而是一種對生命的美好願景的感激,像是感激我也曾經擁有過的年輕、純淨、澄澈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