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
霍初宵起床伸了個懶腰, 望一眼窗外,發現竟然還在淅淅瀝瀝下著小雨。
他這兩天都縮在家裏宅著,倒是季宗明一大早就不見人影, 他還以為這人在公司通宵了, 今天都不會回來, 心裏還隱隱有點高興。
趁著家裏清淨,他把手頭的一張風景畫畫完, 抬頭發現居然已經是下午三點多, 就隨便準備了點吃的。
霍初宵物欲很低,在吃上也不甚講究,家裏常備各類罐頭及方便麵, 他隨便衝了一袋泡麵, 開了一份午餐肉,就坐在餐桌上邊看視頻邊吃起飯來。
平板上播放著犬類挑選指南,他聚精會神地看著, 為以後養寵物做著準備。
邊牧運動量太大了,以他的性格和生活模式, 絕對不適合養, 即便秦淮跟他說可以介紹靠譜的犬舍給他認識, 聽起來完全一條龍服務,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放棄了。
但這並不妨礙他欣賞漂亮狗子。
邊牧、金毛、伯恩山……霍初宵挨個看下來, 覺得真下飯。這完美健康的骨骼結構,這流暢的身體線條,這……
畫麵跳轉到下一個犬種介紹, 霍初宵吃泡麵的手一停, 下意識地按下暫停鍵。
屏幕上跳出三個字:杜賓犬。配圖是一張非常標準的狗狗藝術照。
霍初宵莫名覺得這狗子看著怎麽這麽眼熟?
這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端莊站姿, 這犀利又機敏的眼神, 這英姿颯爽的立耳,這光滑短毛下不可小覷的緊湊且發達的肌肉……
怎麽看著那麽像某個人呢。
家門毫無征兆地被人推開,季宗明恰好在這個時候回了家。
一進門,四目相對,霍初宵眼底還殘留著杜賓犬的輪廓,就這樣和季宗明莫名地重合。
“噗。”霍大畫家頭一次失態地小小噴了一口泡麵。
夭壽,怎麽這麽像!
季宗明看到他卻明顯有些不自在,就連見他噴飯都沒什麽反應,甚至眼神還有些閃躲。
他今天一大早就獨自跑去了靶場,打了小一百發子彈出去,強行放空大腦,就像他周六晚上強行忙於工作一樣。
霍初鴻告訴他的事情讓他莫名地心煩意亂,可又理不出頭緒。
最讓他驚訝的,是自己最在意的居然不是這幾十天來的自作多情,而是霍初宵真的對他沒有任何想法的事實。
打靶到最後,虎口都被後坐力震得發麻,他才賭氣地一甩槍,心說老子在這裏糾結個什麽勁?
沒想法更好,雙方都幹淨,總好過被霍初宵糾纏。
不就是舍友麽,他就當這三百多天的舍友,然後到了日子離婚證一領,各回各家。
多簡單一事兒,以他的執行力,完全不在話下。
季宗明自以為做好了心理建設才回的家。可打開門突然看到霍初宵那張臉,看到他穿著有些寬鬆的睡衣,光著腳踩在餐椅上,像個小孩似的乖巧吃泡麵,心裏驀地又亂了。
他居然條件反射地依舊覺得這是對他無聲的引誘。
禍害,霍初宵的霍是禍害的霍!
聞到泡麵的香氣,季宗明才察覺到自己也還沒吃午飯。他走到餐桌前,嫌棄地看了一眼霍初宵在吃的東西。
“你平時一個人在家就吃這個?”
霍初宵:“對啊。”
季宗明腹誹這什麽垃圾食品,怪不得霍初宵看著身板這麽單薄,仿佛他對著吹口氣就要倒。
季宗明下意識想勸他訂份外賣,但又想起自己剛剛想開的事,不走心的舍友有必要這麽體貼麽?沒必要。
更何況霍初宵對他一直冷冷淡淡,他才不會搞熱臉貼冷屁股那套。
於是季大少爺硬生生地一扭頭,回屋了。
霍初宵看他背影,又看一眼屏幕。
嗯,相似度高達90%。
周一時,這場雨才終於停歇。霍初宵一出門就覺得天冷,又回家披了件薄風衣。
路過蔚藍,還進去買了一杯熱可可,這才覺得暖和。
那個對他一直很好的店主笑著說他這是體虛,一點兒小雨就凍成這樣,嬌弱體質,好心又送了他一杯熱紅茶。
估計是因為道路濕滑,交通比平時差不少,霍初宵來畫室時,發現班上隻到了羅然一個人。
因為羅然平時為了省一點路費,都是走路來上課的。霍初宵知道秦淮破格免了他的學費,但顯然對於羅然的家境而言也隻是杯水車薪。
羅然一見他就站了起來,“霍老師早。”一整個周末都沒見到霍初宵,小孩兒很是想念。
霍初宵衝他點點頭,又看了一眼他的作業,羅然在他沉默的兩分鍾裏緊張地暗自搓手。
“嗯,”霍初宵不置可否,“下一張。”
他和羅然都要去拿第二張,手指相碰,羅然連忙避開。
霍初宵卻看他,“真涼。”
羅然笑笑沒說話,比起早穿起長褲長袖的霍初宵,他還是夏裝打扮,路上偶然還會有落雨,也沒有帶傘,即便是十六七歲火力正壯的大小夥子,也不免體溫偏低。
霍初宵也沒再追問,而是認真點評起作業來,羅然甚至準備了一個小筆記本記錄。
最後,他難得誇讚一句:“進步很大。”
羅然笑得有點憨厚,還有點害羞。
霍初宵故意把紅茶放在羅然的顏料盤旁,男孩提醒他:“老師,你的飲料……”
“哦,店主送的,喝不完。”
羅然小心翼翼地捧起熱紅茶,喝了一口,頓時覺得全身都暖起來。
他偷偷打量著霍初宵,心裏想著,如果他是那個舍友叔叔該多好,那樣他就能每天都和霍老師一起上下學了。
但就算他真的跟霍初宵住一起,這事兒也不可能。因為暑假結束,在靜界的課程也要告一段落。他們都是美術生,學校自有集訓,更何況即將高三,再也不可能有閑暇時間供他們來上靜界的小課了。
滿打滿算,霍初宵也就再教他們一個禮拜。
所以這周的課,孩子們都有點沒精打采。
霍初宵不懂什麽活躍氣氛,畫畫也不需要活躍氣氛,他還是一板一眼地教,拿自己挑剔又犀利的眼光指出每個人的缺點,就算沒興趣做什麽老師,他也還是踏踏實實盡心盡力。
下午的最後一節課結束,跟小屁孩們告別,霍初宵再看見秦淮站在門前等他時,已經毫不在意了。
秦老板善於幹這種事,而且特別執著。霍初宵本來挺厭煩的,被他磨得漸漸也習慣了。
“有事?”霍初宵問。
秦淮笑笑,“平時有事沒事都喜歡找你,不過今天還真有正經事。”
他遞給霍初宵一張報名表,道:“伊利亞國際油畫大獎賽正式開啟報名環節了,有沒有興趣參加?”
霍初宵遲疑了片刻。這個賽事兩年舉辦一次,上一次,他主動放棄了。因為家族不需要,因為父母不喜歡。那是他剛剛開始艱難地融入霍氏時的事情了。
明明才過去兩年,他居然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或者說自從辭職那天起,他一直有這樣的錯覺。
回望自己過去的那二十多年,居然隻剩下一片可悲的殘垣斷壁,什麽都沒能留下。
他不會懷念那樣的日子。
於是霍初宵接過那張報名表,認真道:“我參加。”
秦淮欣喜於他如此的痛快,身子微微靠近,也認真道:“我很期待。以你的水平,成績絕不會差。”
霍初宵收好報名表,正要離開,又聽到秦淮在叫他。
“你今天心情還不錯麽?”
霍初宵有些奇怪這個問題,略帶茫然地答道:“算是吧。”
“那有沒有興趣和我出去吃頓飯?就在對麵街上的上海菜館裏,平常私房菜,我倆AA,你絕對吃得起。”
哦,上海菜……霍初宵想了想,濃油赤醬,偏甜的鹹鮮口,糖醋小排,白斬雞,蔥油拌麵……
感覺不錯?
當然不錯,這是秦淮試探了他整整一個月,才摸出來的答案。
霍初宵再一看時間,比平時下班要早半個鍾頭,似乎天時地利人和?
“那,好吧。”
Bingo!秦老板內心裏的小人一握拳,終於把人約出去了,他容易麽。
霍初宵的食量和身材幾乎成正比,雖然秦淮挑的這家餐廳很合他口味,但米飯也隻吃了小半碗,才上了第三個菜就宣布吃飽,最後不得已在秦淮的一再央求下才勉強嚐了兩口最後送上來的西湖醋魚。
“喜歡麽?”秦淮托著腮看他。
霍初宵忙著在素淨小碟兒裏把魚肉的刺剔掉,垂著頭應道:“嗯。”
所以他也就沒看到包廂暖黃色的燈下,秦淮溫柔且曖昧的眼神。
“喜歡的話,平時咱們也可以來這裏吃。”
霍初宵悶頭吃魚,沒理會。他現在腦子裏全是伊利亞大獎賽。
當初畢業時,本係的教授就特別希望他能參加當年那屆,為以後的職業生涯鋪路,但是他那會兒心心念念著讓父母高興,跟魔怔了似的,哪還在乎自己的前途。
霍初宵越回憶從前,越想給當時的自己一拳,或者潑桶冷水,早點發燒,早點做那場夢。早點醒悟,讓一切痛苦都結束。
他很喜歡現在這樣,瀟瀟灑灑誰也不需要在乎的自己。
默默吃完魚,霍初宵才聽到秦淮語調裏喊著笑意道:“又不理人了?”
霍初宵擦了擦嘴:“吃完了。”
秦淮故意誇張地睜大眼睛,吃驚道:“我才剛吃了個開頭。你是小鳥胃麽?再吃點。”
“不了。”
然而秦淮覺得讓人家等著自己吃飯實在太尷尬,幹脆點了瓶清酒,給霍初宵倒了一小杯。
“那我們聊聊天。”
霍初宵:“聊什麽?”
秦淮做思考狀,摸了摸下巴,“嗯~就聊,你為什麽對所有人都這麽戒備,怎麽樣?”
霍初宵一怔,道:“我沒有。我隻是……不喜歡和人打交道。”
“為什麽?你這麽受歡迎,說什麽話都會有人捧場的。”秦淮狀似隨意地講,卻話裏有話,暗戳戳瞄了霍初宵一眼,隱晦且克製。
但霍初宵的回答讓他很驚訝。
“我不受歡迎,也不招人喜歡。”大約是喝了點酒的緣故,霍初宵多了幾分誠懇。
就在那句“怎麽可能”脫口而出之前,秦淮突然想起來,他家雖然不常和本地的這些企業家族打交道,但確實略有耳聞,霍家的長子在圈內風評很差。
他是畫畫的,不管那些勾心鬥角,誰畫技好,他就欣賞誰。打第一眼在畫室看到霍初宵那張素描時,他就對這個人帶上了天生的好感。而工作室的其他同事也多是單純人,跟他有著相同的看法,霍初宵技藝了得,為人雖然話少卻不高冷,沒有恃才傲物看不起人的臭脾氣,更何況長得還這麽漂亮,誰能不喜歡?
所以他壓根沒考慮過霍初宵會認定自己“不招人喜歡”。
可是親口說出這句話的霍初宵,在他眼裏居然有了別樣的魅力……
秦淮心道壞了,自己這是徹底陷進去,已經開始戴濾鏡了。俗話講情人眼裏出西施,他還不算情人,霍初宵卻是真的西施。
而且霍初宵對自己的人緣有著意外消極的判斷,反倒讓他嗅到了一絲機會的味道。
秦淮再一次試探道:“那季宗明……和你的關係應該也不太好吧。”
霍初宵回憶了一下,點頭:“差不多吧,你怎麽知道?”
秦淮等的就是這一刻,他胸有成竹地放下酒杯,高深莫測道:“有一半是猜的吧。另一半……是因為我跟他還算認識,知道他喜歡外向張揚的人,初宵你顯然不在他的審美圈內。”
無論季宗明是不是他潛在的敵人,就憑他和霍初宵有一紙婚約這個絕對優勢在,秦淮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給他在霍初宵這兒上眼藥的機會。
這一晚上他絕對幹了不少事,甚至不著痕跡地改了對霍初宵的稱呼,從之前生疏且官方的霍老師,變成了親近的初宵。
而霍初宵完全沒有發現。
在感情這方麵,他簡直單純得可愛。
可惜他喝酒完全不上臉,反而越喝越白,還很克製,三杯下肚後,秦淮再怎麽勸都不肯喝了。
秦老板還想親自送他回家,也被拒絕了。這點確實沒法強求,走路十分鍾的距離,開車引擎還沒熱呢,就到了。
“那我送你走回去。”
霍初宵直言拒絕:“我想一個人待著。”
好吧,任重道遠。但秦淮相信自己有絕對的耐心。
霍初宵到家時,其實時間還早,不過八點。
但不知為何,向來是加班狂魔的季宗明居然已經早他一步回來了,正坐在沙發裏看某部特效大片,音響品質極好,大戰場麵的音效轟轟烈烈,霍初宵開門的一瞬間甚至以為進錯家門了。
好吵。他有些許的不滿。
季宗明忽然對他道:“怎麽,晚飯不吃泡麵了?”
霍初宵奇怪地看他一眼。
季宗明抿了抿嘴,麵色不悅。
他今天難得下班早了一次,開車回家時發現正好也能趕上霍初宵下班,花了五分鍾才做出決定,順路去接一回。
他今天白天沒控製住,又想起霍初宵來。一直冷臉相對、處處刁難也不是他的風格,既然霍初宵都能坦誠地跟他做舍友,他又何必處處針鋒相對?男人氣度總要大點,就簡單做個朋友,不行麽?
而且如果霍初宵始終沒有在他麵前耍小心機,那自己這段時間對他偶爾蹦出來的好感就是真的。
結論:霍初宵這人能處。
對待能處的朋友,他向來很慷慨。順路接下班算什麽。
季少覺著自己想開了,不擰巴了,還挺痛快。
然後他就一個人傻子似的站在靜界工作室門口,聽見那些剛下班的畫師們一臉遺憾地告訴他,霍老師早就撤了。
還是跟秦老板一起撤的。
告訴他這事兒的小姑娘不知為何一臉的遺憾,一副“我都懂”的表情安慰他道:“帥哥,我知道霍老師很好,但你的對手可是我們老板耶,近水樓台先得月,人家的進度都已經推到共進晚餐去了,你要不就放棄吧,換個目標,你看你條件也不差……”
說著說著,幾個畫師反倒自己聊起來。
“可霍老師不是已婚麽?”
“火星救援,霍老師跟那個結婚對象是商業聯姻,據說已經……”妹子戒備地看了一眼那個人高馬大的“老板疑似情敵”,湊到對方耳朵邊灌了一串小話。
季宗明一口牙差點給咬碎了。
什麽叫“近水樓台”?秦淮有個鬼的近水樓台,他是霍初宵法定丈夫好不!
還有推進度又他媽怎麽回事,我條件也、不、差,又是什麽意思!
想開想開,想開個仙人板板!
季宗明揣著一肚子邪火回了家,一個人硬生生在沙發上坐了兩個鍾頭,霍初宵才回來。
再回來晚點,他氣都他媽快消了。跟秦淮吃飯就這麽樂意?稻子現種的,豬現養的都用不了兩個鍾頭這麽久吧!
霍初宵打他眼前走過時,季宗明鼻子動了動,隱約嗅到一絲違和的氣味。
接著他劍眉一抬,大聲道:“你喝酒了!?”
霍初宵一頭霧水地點點頭,心說喝酒咋了?他還天天在家抽煙呢。
季宗明強壓下怒火,追問:“跟秦淮喝的?”
“哦,是啊。”
他還哦!?
秦淮那孫子對他圖謀不軌,他到底知不知道?
可一看到霍初宵那張無辜的臉,一想到這人是真的無辜,他一下子就泄氣了,怎麽也動不起怒來。
朋友之間,也是可以提醒保護好自己的,對吧?
季宗明自我開導了一番後,佯裝淡定道:“沒什麽,我就跟你說一聲,明天可是工作日。另外你要是喝多了吐得滿地都是,我不幫你收拾。還有……家裏的藥箱備著醒酒片呢。”
霍初宵想起上次他給羅然包紗布,確實發現了家中藥箱多了好多他沒見過的藥盒,原來都是季宗明添置的啊。
這個人還有點顧家。
也是個好舍友。買藥的錢甚至沒讓他AA。
“知道了,謝謝。”霍初宵說著,衝他淡淡地一笑,接著就鑽進了臥室。
留下季宗明一個人在客廳,被他最後那個微笑晃得一時間有些失神。
這是……霍初宵第一次對他這麽笑?
作者有話說:
都同居了還沒共進過晚餐 #季少不行#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曦澄 2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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