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敘注視著那雙陷入舊塵的眼睛,慢慢地仿佛也被感染了一般。

“我不相信”。

終於,他斬釘截鐵地說出這一句話。

秘境裏看到的雖都是摸不到的,可那些記憶明明就是真實發生過的,他見過那樣溫柔地對著‘江敘’笑的溫翮雪,那樣一個人怎麽會害了他?

溫翮雪怔愣一瞬,轉頭時眼中閃過一抹驚異,可轉瞬即逝,他突然輕輕牽上了江敘的手腕,冰涼的指尖第一次有了溫度,他帶他緩緩走出水汽氤氳之間,最後停在那張書案前。

江敘呆呆地跟著他,他曾在那張書案上吃過溫翮雪親手做的可口點心。

那時他尚說這些點心,包括那碗十分合口味的小粥,都是因為故人緣由,才會出現在此。

那時江敘猜測故人是溫翮雪的好友,可未曾想到,這個故人,其實就是原來的‘江敘’。

書案上依舊擺著許多書卷,竹簡摞著幾層,整齊地擺放在一邊,書案中間,是之前熱的發燙的玉佩。

“這玉佩,原本不是在你身上的”,溫翮雪鬆了他手,微微彎腰去拿玉佩,先前時發燙發光的玉佩在他手裏十分服帖,溫溫和和的一塊兒玉。

他用修長的手指摸索著其上花紋,著重於那朵蓮花,江敘盯著他動作,看到蓮花時,猛然記起,在溫翮雪右肩,也有一朵蓮花,如今看來,竟是萬分相似,唯有不同的是他肩頭的是朵張揚紅蓮,在雪白肌膚上占據大片麵積,一直延伸到後背,觸目驚心,而玉上的蓮,則是溫潤淺色。

江敘盯著那朵蓮看了又看,慢慢皺起了眉,驟然間就想起第一日他剛來,係統布置的第一個任務:叫他帶著時景玉去後山。

他當時實在想不通,要循著原本的劇情和‘原主’原本的性格去陷害時景玉,為何偏要去後山,而他隨口胡謅的一個母親遺物,也就是這枚玉佩,也在最後真的出現了。

溫翮雪手指不再動,手裏的玉佩被轉過來,朝著江敘,“阿敘”。

江敘神色怔了怔,這是師尊第一次在他清醒的時候當麵如此親近地叫他,他下意識便輕聲嗯了一下以作回複,一叫一回,恍惚間他腦中閃過一個熟悉畫麵,那是在那個古舊小屋裏,他躺在床榻上賴床不肯起,身旁人便一聲一聲溫柔叫他。

“師尊,我一直想問”,他將目光從玉佩上移開,視線投在溫翮雪臉上,“或許,我和那個黑衣的‘江敘’是有什麽關係的吧?”。

如果那個黑衣的江敘就是書中原主,那麽在看到他的時候,為何不但不驚訝,反倒還對他說了‘很高興看到現在的你’這一句話。

江敘覺得如果換做是他,看到一個占據自己身體的人,他最多的情緒大概是憤怒和不甘,可那個江敘沒有,不但沒有,反倒是有一種放下了什麽、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溫翮雪神色平靜地將玉佩交在他手裏,坐了下來,他仰頭望著皺著眉頭的江敘,淺淺一笑,“坐吧”。

江敘乖順地坐下來,有時候他都覺得奇怪,為何他一個普普通通的弟子,和溫翮雪相處竟然如此隨意,本該是有高低之分的,除了初見,他卻並不覺得有何不適,反倒覺得十分舒服,就像現在,對方讓他坐下,他也便隨意一坐,大概要是換了其他長老,他肯定是不能如此隨心隨性。

溫翮雪輕抬起手,紫砂壺便到了眼前,他擺好杯盞,倒了兩杯茶,有一種要與江敘徹夜長談的從容。

在這期間,江敘不可避免地盯著溫翮雪的銀白發尾看,心中思考著該是如何造成的,這時候溫翮雪輕聲叫他,把他從千百種思緒裏頭喚了出來。

“秘境中你進的那座宮殿,叫馮虛宮”,溫翮雪垂下眸,看著杯中因為剛倒入而不太安分打著轉的茶水,“進去的人,一旦進入水鏡,會看到他丟失的東西,無論是物,還是形,有好有壞”。

丟失的東西……江敘猛地一抬眼,“所以說,那些都是我自己的記憶?!”。

溫翮雪沒說話,像是在思考該如何繼續下去。

江敘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目光掠過他垂下的睫毛,他明明是個與這裏無關的外來人,無非是抱著完成係統說的劇情任務,好獲得一次重新來過得機會,回到自己的世界,可照溫翮雪說的,他在那麵水鏡裏所看到的,全部都是屬於他自己的記憶?

那個穿著破爛的小孩兒是他,長大後身形單薄的少年是他,裏麵的記憶不是屬於他想象中那個原主‘江敘’,而是真真切切屬於他?

這怎麽可能!江敘有些焦躁地抓撓著手指,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又怎麽可能有關於在這個世界生活過的記憶?

他思緒混亂地盯著溫翮雪看,對方也終於再次抬起眼來,那雙冷清的眼今夜盛著哀色,他看著江敘,一字一句,“是你的”,目光接著又一移到江敘手中的玉佩上,他輕聲道,“這玉佩,也是我送你的”。

他尚且記得那是個雨天,身上蠱毒發作的時候,江敘恰好難得地不在那個溫馨的小院子,他痛的厲害,卻也慶幸還好阿敘不在,雨水打落滿樹的桃花,他心頭因為蠱毒疼的厲害,鮮血一絲一縷的從唇角溢出來,急忙間留了書信,血液滴在上麵就重寫,最終手指顫抖,也實在沒有寫下幾個字,為免擔心,他隻說有事要辦,很快回來。

可回來時書信不見,院子也是空的,阿敘也不見了。

玉佩是早在之前便送給江敘的,被他存了些靈力,可以認主。

“我回來時你已經不在了”,溫翮雪目光垂落在江敘臉上,靜靜地看著他的臉,“再後來,我同你在淩雲山遇見”。

江敘眨了眨眼,“也就是這次嗎?”。

溫翮雪笑了,“不是這次”,他望向窗外,仿佛回到再見那時候,“是在這之前,你拜入淩雲山,是在掌門門下的”。

意思是,在這次之前他就已經來過了淩雲山?

“我很開心”,溫翮雪輕輕勾唇,眼睛也隨之彎起來,像一彎新月,但他長長的眼尾很快垂落,像是月光隕落,“但你不記得我,或者說,你不想記得我”。

活了百年,他從未對什麽東西有過興趣,對人更是,可再次見到阿敘時,他第一次嚐到了欣喜若狂的感情。

江敘皺了眉,“怎麽可能不記得呢?”,在記憶裏,江敘隻要是和溫翮雪在一起,總是一副歡喜樣子的。

等等,他看著溫翮雪,“當時的那封書信,師尊你確定他,”,他頓了頓,換了個說法,有些不自在道,“你確定當時的我收到了嗎?”。

哪怕是隻有一小段不小的時間,也會生出極大地變故。

溫翮雪睫毛顫動一下,半晌,抿著唇,“我當時在小院等了許多年,沒等到你回來”,他垂下眼睫,“你如此一說,倒是有可能的”,隻是他當時心焦大於一切,甚至沒有仔細考慮一切。

江敘現在很難消化溫翮雪口中的那個‘阿敘’一直以來就是他自己的事實,或者說,他還是不太願意相信,畢竟他確確實實地是在現實世界生存過的,那些記憶遠比在水鏡的虛空中看到的那些要更鮮明,而現在,哪怕溫翮雪告訴他那天所看到的記憶全部都是屬於他的,也還是沒有實感。

“那之前師尊說的,害了我,是為什麽?”。

溫翮雪睫毛很快地煽動一下,顯出幾分幾不可察地慌亂與焦躁,眼中也漫上更深的愧疚,江敘看見他寬袖中的手指觸電一般緊縮,他不明所以地握上了那隻手,安撫性地輕輕碰了碰,更像是想從那點兒細微的動作裏感受到他所不知道的。

“我不相信你會害我”,他於是更堅定地說出了已經說過一遍的話。

哪怕那些記憶還沒有實感,甚至他還有很多沒有記起來的,缺失的一大塊兒尚未補全,但他就是覺得,溫翮雪絕地不會傷害他。

他摸摸對方冰涼的手指,放輕了聲音,“師尊,告訴我吧,好嗎?”。

“阿敘,”,溫翮雪回握住他的手,兩隻不同溫度的手交疊在一起,最終都融合成溫暖,“你見到的那個‘你’,或許是你的執念”。

“我不知道你後來去了哪兒,做了什麽,又或者是遇到了什麽人”,他垂眸看著江敘修剪的圓潤幹淨的指甲,“你變得和以前很不一樣”。

被對方這樣溫柔地捧著手,江敘一時還是有些不適應,但聽到溫翮雪這麽說,他現在才終於銜接上了原著的劇情:原著是從女主上山開始的,而此時的江敘也才剛入山不久,陰暗又喜怒無常的性格是他成為全門討厭的人的導火索。

他試探著開口,“是不是變得很陰暗?”,見溫翮雪抬眼看他,又連連擺手,“猜測嘛,猜測”。

溫翮雪重新垂下眼睫,“你說的沒錯”。

到底是為什麽?江敘有一瞬間甚至想要將自己穿書來的事情,以及關於係統的事一股腦兒的都告訴溫翮雪,可最後他隻是將這些埋入腹中,換了句話,“師尊,所以我見到的那個‘我’”,他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說出口,“是誤入歧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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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太累啦,直接睡了嗚嗚嗚,今天火速又來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