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裝飾的肅穆,倒是有一派掌門威嚴之風,江敘合上門,緩步往前走,剛走一步,便嗅到一股酒香,眉頭一皺。

他不喜歡酒。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回頭看一眼,看見映照在門上的人影,看來褚衛淩還未走。

有些年頭的書桌上擺著厚重古典,毛筆擱在桌上,鋪開的宣紙上一個‘一’字,墨跡未幹,顯然是不久前才落的筆,旁邊一盞冷酒,方才的酒香便是從這裏傳出來的隻是桌前卻沒有人。

江敘站在書案前,低頭看著那個‘一’字,這字不可謂不瀟灑飄逸,可叫他看卻看的心裏實在不舒服,還未等他搞清心頭那點奇怪感覺,身後便緩緩響起符玉川的聲音。

“這一個字用了我不少時間”。

他轉過身,看見符玉川背著手站在他身後,見他轉身,長眉微挑,露出一個長輩對後輩的笑來,他繞過江敘身旁,指指書案正對麵多出的一個蒲團,道,“坐吧”。

江敘看著他坐下來,目光落在腳下蒲團上,也沒和他客氣,一掀衣擺便跪坐下來,率先開口,“以前不知道掌門的字這般瀟灑”。

他這話當然沒有要稱讚的意思,充其量算是真情實感的表達,他以往是信奉‘人如其字’的說法的,符玉川看起來不像是有這樣氣量的人。

符玉川這次倒是看起來沉穩的多,再沒有前幾次故意刁難時他時的不穩重,抬手摸了把長長的白胡子,搖搖頭,語氣感歎,“你說得對,以前我也不知道這字還能這麽寫”,他微眯了眼睛,看向江敘,雖是笑著的,可目光銳利,直往眼睛深處射,“不過今日不說這個,看來下山一趟不錯,你看起來和以前不太一樣”。

江敘幹笑幾聲,心道當然不一樣了,“這次下山弟子跟著師兄磨礪,也學到了不少,”他稍稍停頓一下,換做一副百般疑惑無辜的語氣,“掌門找弟子有什麽要事嗎?”。

“哦”,符玉川神色鬆動幾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白胡子顫動,若是忽略尖銳的目光,看起來倒真像個普通老頭,“沒什麽事,你剛剛回來,還沒有去見過你師尊吧?”。

江敘沒想到他會和自己談到溫翮雪,一時不知他要幹什麽,怔愣一瞬,道,“是不曾見過的”。

符玉川點點頭,“想來也是”,他放下酒杯,提起筆沾了墨,在紙上懸著,遲遲不落筆,長眉皺起,似乎很是糾結。

江敘不想與他這樣耗著,看看快要滴在白紙上的一滴墨水,主動開口道,“掌門是想問師尊的事情?”。

不然為何會主動和他一個普通弟子提起溫翮雪?

墨水最終還是掉了下去,剛好把寫的利落地那一筆‘一’給抹掉,墨汁暈染開,很快便把字給讓圈進去,染成一團黑點,符玉川狀似可惜地搖搖頭,臉上滿是遺憾之色,他放下筆,另一隻手鬆開提著的寬袖,做完這一切才抬眼看著江敘。

“我與你師尊交情匪淺,就是有事要問,也不該是問你”,他的呼氣還是平淡,可江敘莫名聽出分掩飾滋味。

他沉默幾秒,故意道,“也是,師尊常和弟子說過去掌門的豐功偉績”。

江敘麵上輕鬆的笑,眼中刻意帶上了敬仰憧憬之色,連他自己都覺得虛偽過了頭。

“他都說什麽了?”,符玉川的眉頭募地皺起,在看見江敘疑惑的表情後,很快鬆開,語氣和緩下來,“你師尊沒說的太誇張吧?”。

江敘麵上不顯,點頭道,“怎麽會,師尊實事求是,說給弟子的都是事實”,他笑眯眯地道,“掌門別謙虛嘛”。

符玉川伸手又端起酒杯,飲一口後放下來,手指卻沒從杯子上離開,輕輕摩挲杯壁,“我這次找你,是想問一件事”,方才一瞬的慌亂很快就別他壓下去,若不是江敘真切地注意到,恐怕都要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笑著應和,“掌門說就是”。

燭光跳動,將兩人映照在身後屏風上的影子照的明明滅滅,像被風吹著。

符玉川一雙眼被燭火照亮,“你此次下山,遇到了魔尊白流?”。

室內安靜,一時隻聽得見燭火燃燒的聲響,江敘臉上笑意凝住了。

再出來時已是很晚,月亮被堆在一起的層雲遮掩,半遮半掩地露出幾分。

他走在木橋上,低頭望著水中倒影,沉默不語,腳下踩過木橋吱呀作響,才喚回些心思,一抬頭,就看見褚衛淩站在不遠處等候。

這師徒兩人真是沒一個省心的,江敘皺起的眉終究是沒舒緩開,他也懶得在褚衛淩麵前裝,走過去時斜睨了對方一眼,“久等”。

剛剛被符玉川逮著一陣追問,現在出來就看到人家的親傳弟子,生氣談不上,鬱悶倒是真鬱悶。

褚衛淩倒是沒說什麽,看他一眼,轉身便走,大概是要原路返回地把他帶回去。

江敘在心底歎口氣,剛剛符玉川那一陣盤問可沒把他問住了,隻是他怎麽知道自己下山遇到了白流?

“師父問了你什麽?”

夜裏本就安靜,夏季還有蟲鳴聲聲,到了秋夜,連小蟲也不多,偶有涼風吹動已經漸漸變黃的樹葉,沙沙作響。

褚衛淩的聲音在這樣的夜裏便顯得愈發清楚,江敘抬眼看了他側臉一眼,沒打算好好回答,“你猜猜?”。

褚衛淩斜眼瞥他一眼,從鼻腔內淺淺發出一聲哼氣的聲音,臉色比天色還黑,“不必和我猜謎”,他停頓一下,語氣帶上幾分譏諷,“我和你一同去,沒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江敘心道你也知道啊,知道還問,他一陣子怒火攻心,終究是忍著沒說什麽。

兩個人又靜默著走了一會兒,他想了想,開口道,“師尊救過你?”。

褚衛淩停下了腳步。

江敘也站住了,直視著他,發問,“是他帶你來淩雲山?”。

“管你什麽事?”,褚衛淩惡狠狠地看著他,手摸上了劍柄,似乎下一秒就要抽劍出來給他一劍。

江敘沒後退,語氣平靜,“所以你恨我?”。

他省去了中間的一大部分,因為兩個人都知道,那麽沒必要費功夫。

褚衛淩這次卻遲疑了一下,他深深地望著江敘的眼睛,半晌才道,“是”。

沉默幾秒,他突然又開口了,“你當初為何要逃跑?”。

江敘一怔,逃跑?他何時還逃跑過?

腦中混亂的記憶一閃而過,他使勁兒想要抓住片羽毛,終於在零碎的碎片裏找到需要的。

當年他曾經被人追殺過,而那個人,就是溫翮雪。

江敘皺起眉,想到當時在溫翮雪離開後很久,他還堅守在那座兩人共同生活過的小屋裏,可不知過了多久,來了一群人,他們以黑金麵具掩麵,個個身手矯捷,手裏提著長劍,專程來殺他。

而為首的那個特意告訴他,是淩雲山受萬人敬仰的師尊溫翮雪要殺他。

那時候自己心緒本就因人的離開脆弱,很容易便聽信了對方的話,隻覺得過往一切都是自己給自己編織的夢境,美麗卻虛假。

他問那人為何,對方高高在上地道一句,“你一個平庸的凡人,隻會給他留下汙點,他當然不願意留你”。

而後便是長劍砍過來,他費盡心力才從刀光劍影中逃出生天,卻沒被輕易放過,一路追著到了蠻荒之地才離開。

再想起以前的事情,江敘有些頭疼,可如今再回想,卻覺得疑竇重重,就算當時的自己對師尊來說是累贅,照師尊的性子也至於殺了他。

就算要殺,也不會找旁人動手,至多會自己來。

隻是那時候的自己心神恍惚,別人說什麽都信,逃出去後便對師尊生了恨意,又被人煽風點火,才走了歪門邪道。

可這事情為何褚衛淩會知道?

江敘斟酌一下,沒直接問,隻是道,“師兄這話說的,你都不知道,我怎麽能知道”。

褚衛淩臉色變了一下,他皺起眉,半晌,語氣微冷,“那看來連自己禍害了別人這事也不知道了”,他轉過身,譏諷道,“真是好記性”。

什麽叫禍害別人?江敘蹙眉,還欲再問,卻見對方走的很快,一眨眼走出很遠,一看便知道是不願再和自己多說。

為何已經恢複了記憶還會有這麽多撲朔迷離的事情?他頭疼地厲害,下了木橋,想自己還是先去找師尊,將他的事情問清楚。

月下庭安靜如昔,月光清清冷冷灑下來,地上疏影橫斜,有幾片落葉。

江敘來到這裏,才覺得方才一直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到了門邊,沒敲門,先是坐在石階上從寬大的銀霜色長袖中掏出一副卷軸來,解開綁帶,在月光下展開。

這是符玉川給他的。

方才符玉川除去問他有關下山的事情,還給了他一個卷軸,說要他帶給師尊。

笑話,這他能帶給師尊?剛剛談話中符玉川處處說自己和師尊的關係,可他一問起,就什麽也不知道,也不知道這畫到底是什麽,要是對師尊不利,那可不好。

打開後這畫卷,江敘一時怔住了,畫上是雪鶴銜枝,紅梅鮮豔在雪中綻放。

他曾在師尊那裏也見過一副同樣的,不同處唯有師尊的提了字,而符玉川給的這一副,隻有畫,一字也無。

為何符玉川會有相同的一幅畫?江敘把畫重新卷起來,收好放於袖中,起身理了理衣衫,站在門前時猶疑片刻,才敲開門。

屋內並無回應,他隔了一會兒,再次敲了門,門內依舊沒有回應,他遲疑片刻,輕輕推門進去。

室內點著火燭,火光閃爍,卻不見溫翮雪。

江敘走進去,輕輕關上門,喚了幾聲師尊,卻都未得到回應,想到袖中畫卷,突然轉向屏風後麵,越過溫翮雪那張堆滿書的書案,徑直來到上次泡藥浴的地方。

那時候他曾在那一副畫後麵看到一點藍光,隻是當時並未摸清楚那到底是什麽,之後也未曾在同師尊提起問過。

後來輾轉幾許,發生許多事情,竟然叫他給忘了。

倒是剛剛展開符玉川給的卷軸才猛然想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師尊此時竟也不在。

江敘輕輕掀開簾幕,頃刻間便被融著淡香的水汽撲了一臉,低下頭看,水池子還是熱的,一點一點往外冒氣。

他一眼就瞧見了那幅畫,抬腳繞過池子,緩步來到畫前,循著當時的記憶,手指輕輕摸上去。

雪鶴依舊靈動,口中的紅梅枝豔麗動人,江敘手指微抬,稍稍挪動一點,便在那裏摸到了一個凹陷,是同那日相同的位置,然而卻並無反應,連當時與別處不同的溫度也降下去,除去凹陷,與畫作別處無異。

奇怪,他皺眉,移開手指,當時摸到這裏明明是有藍光的,且溫度也比別處高上一些,怎麽今日再碰絲毫沒有反應?

他幹脆抬手把畫卷輕輕掀起來,剛才所碰到的微凹即在畫後,那樣的圓弧,顯然是用來放置什麽東西的,現在卻空空如也。

江敘把畫放回遠處,疑惑不已,卻實在想不通原由,轉身要出去時,卻突然聽見一聲極其微弱的劍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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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依舊短小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