嚐試一下這個簡單的測試。說出公元614年到公元911年間發生於歐洲的事件。
如果你是一名曆史愛好者,這可能是一個簡單的問題。畢竟,那一時期有許多事件的記錄。公元8世紀有加洛林王朝的興起,在查理曼大帝的統治下達到頂峰,還有公元9到10世紀給歐洲大部分地區帶來恐慌的維京人劫掠。
如果你能夠說出一些事,祝賀你。但如果你不能,也別擔心。雖然大多數曆史學家從不會這樣說,但是,據德國學者赫裏貝特·伊利希稱:“‘什麽也沒有’會是最確切的答案。”伊利希是“幻影時代假說”的建立者,根據這一理論,公元614年到公元911年之間的二百九十七年從未發生—它們被憑空想象了出來並嵌入到了歐洲的曆史中。他相信人們認為應當發生於這個時代的事件—查理曼大帝的崛起和所有其他事件—完全是編造出來的。
據伊利希回憶,20世紀80年代末,他第一次偶然想到大約三百年被加入到了日曆中的想法。雖然已經得到了德語和文學研究方麵的博士學位,但他卻是作為一家銀行的係統分析師生活的。這顯然不是他夢寐以求的工作,但他得以維持生計。隨後,有一天,他在思索16世紀格裏高利曆的改革時,意識到這件事中潛伏著一個謎題—這個謎題引導他得出幻影時代的想法。
1582年,格裏高利教皇下令對日曆進行改革。問題在於由尤利烏斯·愷撒於公元前45年建立的儒略曆,漸漸地變得與季節無法同步了。儒略曆的一年是365.25天長,但這比實際的太陽年少了六百七十四秒。跨越幾個世紀之後,少了的時間越積越多。教皇意識到,如果不馬上采取行動的話,複活節很快就要在冬天而不是春天舉行了。他的學者們,在他的要求下,決定為了使日曆重新符合太陽年,需要跳過十天的時間,而這就是教皇下令做的事情。
據伊利希來看,這裏就是謎題所在。為什麽隻是跳過十天呢?每一百二十八年,儒略曆都與太陽年錯開額外的一天。這意味著:到了1282年,錯開的時間會累積到十天,這正是教堂跳過的天數。但是當然,他們改革日曆是在1582年,而不是1282年。有額外的三百年沒有被計算在內。他們本應該跳過十三天,而不是十天。為什麽有這種差異呢?
伊利希認定隻有一種可能的解釋。在公元前45年到公元1582年之間,肯定大約有三百年被加入到了日曆中。
伊利希意識到,他思索的事情在傳統學者看來會過於大膽,但他仍然繼續沿著這一思路想了下去。如果有三個世紀曾被加入到日曆中,他自問,哪些世紀最像是假的呢?它們很可能文獻記錄很少,他推論道,整體而言缺乏原始材料。畢竟,偽造的曆史永遠不可能比得上真實曆史的那種豐富。曆史學家則可能將那些世紀當成鮮為人知且極少有人理解的時期。在歐洲曆史中有這樣的時期嗎?他即刻想到確實有這樣的時期。那就是構成所謂黑暗時代的大部分時間的幾個世紀。
黑暗時代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其時間範圍並沒有被嚴格地界定。它通常用來描述從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終結到大約公元1000年的這段時期。現代曆史學家根本不喜歡這個概念,認為它主觀得毫無必要。他們更願意稱這段時間為“中世紀早期”。但是黑暗時代這個詞在流行的用法中被保留了下來,因為這段時期似乎確實挺黑暗的—由於現存的原始材料的匱乏,我們對它知之甚少。它同時也是歐洲曆史上一段相當陰鬱的時期,最黑暗的時期持續了大約三百年,從公元600年到公元900年。
歐洲文明在這幾個世紀裏,仿佛掉下了懸崖一樣。在羅馬帝國原先的土地上,興起了數個野蠻人的王國,而且雖然其統治者一開始試圖保留羅馬的法律和風俗,維持一個他們在維護帝國秩序傳統的表象,但隨著時間過去,一切都開始土崩瓦解。人們不再建造基礎設施。羅馬人偉大的工程項目變成了廢墟。人們的識字率驟降,雖說一開始這個數字也不怎麽高,隨著學識的傳統被毀,知識也被人們丟失了。
關於是什麽引發了這種衰落,有許多猜測。有很多理論把它歸因於地中海貿易受到海盜的幹擾,或者甚至是在中美洲發生了巨大的火山爆發可能引起了氣候變化,影響了歐洲的農業。但大多數曆史學家現在將之歸咎於疾病的影響。自公元3世紀開始,一係列傳染病席卷了歐洲,並且,隨著時間過去,這些傳染病持續不斷地攻擊人類社會。人口水平急劇地下跌。沒有足夠多的人維持文明在其原來的水平上了,歐洲許多人口回到了一種更為原始的生存方式。
但是,伊利希問道,若衰落的真正原因在於,它其實是虛幻的呢?黑暗時代之所以黑暗,若是因為它們其實是虛假的呢?
以此方式,伊利希將這些世紀的不為人知,重新塑造成了一種人們對年表動了手腳的跡象,而不是疾病和低人口的表現。他說:“真相是,在西羅馬帝國覆滅之後,歐洲在發展的路上隻經曆了輕微的顛簸,然後就又回歸穩定的上升期,取得了中世紀中期的經濟和文化成就。”他挑出了公元614年到公元911年作為虛假時期的時間界線。前麵的年份對應東羅馬帝國將耶路撒冷輸給波斯人的時間,後麵的年份是維京公爵羅洛和西法蘭克王國國王查理三世簽訂條約的時間。這兩個事件,他認定,都確實發生了,但是其間所有的事件,包括加洛林王朝的興起,他都認為隻不過是虛構的而已。
如此驚人的年表操縱事件怎麽可能發生呢?這樣精心的策劃肯定是有設計師的。他們會是誰,為什麽他們會這樣做呢?
伊利希的懷疑聚焦於一位年輕的統治者—奧托三世身上,他屬於奧托王朝,該王朝於公元10世紀在整個德國和意大利北部建立了廣闊的王國。據傳統曆史記載,奧托三世出生於公元980年,在他的父親奧托二世去世後,僅三歲他就成了國王。但隨著他成年,年輕的奧托培養出了極強的野心。他不僅想要統治歐洲最大的王國,還想領導他稱為“羅馬帝國複興”的運動。然而,奧托三世的計劃卻因為他二十一歲時死於發燒而中止了。
伊利希提供了奧托人生略有不同的版本。他保留了這位統治者生平的大框架,但是把他放在了一個更早的世紀中。據伊利希的測算,奧托出生於公元683年而不是公元980年,但他仍然把奧托看作一位具有強烈野心的年輕人。事實上,伊利希猜測他的渴望很可能遠不止於政治領域,還涉及精神領域。伊利希想象奧托不僅想要在凡人的事務方麵成為領袖,而且想在宇宙本身神聖的領域成為領導者。他渴望成為地球上耶穌基督的代言人,成為審判日到來前迎來宇宙最後一千年的那個人。
當時的基督教教義認為世界會存在七千年,每一千年被認為與上帝的一天相對應,從而加在一起可以對應創世的七天。據公元7世紀的學者計算,他們當時生活在第六個千年裏。關於第七個,也就是最後一個千年何時開始有不同的估計,但是一千年在許多人看來是很合適的猜測。畢竟,《聖經》的《啟示錄》預言了撒旦會受困一千年,這可以被解讀為:他會在耶穌誕生的一千年之後回來。這標誌著最後一千年的開端,引發善良與邪惡的力量之間一場壯烈的纏鬥,引向世界的末日。
這些並非邊緣思想。這些是教會正統、官方的教導。在整個基督教世界,對最後一千年的來臨有著熱烈的盼望。毫無疑問,奧托三世也有這樣的信念。但伊利希認為奧托在實現自己巨大的野心方麵麵臨一個麻煩,因為他出生的時間太早了,在公元683年,這意味著最後一千年還遠隔三百多年呢。
因此,伊利希猜測,奧托的心裏可能形成了這樣的想法,認為最後一千年並非處於幾百年後的未來,實際上近在眼前。這是末日教成員中間常見的心理現象。他們經常想要加速末日的到來。他們說服自己相信,他們正在見證末世。
如果奧托真的相信這個的話,那麽日曆上的實際日期就會成為一個小小的麻煩。他可以簡單地改變日期來匹配他狂熱向往的千年幻夢。畢竟,他是皇帝,也許他說服自己相信他隻是在改正年份,而不是改動年份。或者也許他沒有靠自己想出這個點子。教皇西爾維斯特二世可能將這個點子悄悄說給了他聽,來迎合這位年輕統治者的虛榮心。為了實現這一計劃,在教皇和奧托之間形成某種共謀關係是必要的。
在定下了這一宏偉計劃之後,奧托派出了送信人,向他整個王國中的教士傳達命令:向日曆添加三百年的曆史。他們應該會順從地伏案開始工作。我們不必想象他們會不情願地服從。畢竟,他們很可能與皇帝一樣,有著對最後一千年的期待;這是當時那個時代的思維模式,都是見證《聖經》預言在當下發生的熱切期盼的一部分。
這樣的計劃或許聽起來太不可能了。顯然就算是一位皇帝也不可能設計出如此驚人的騙局!但是伊利希反駁道,這是在以21世紀人的思路想問題。在現代世界,暗中在日曆裏加上三百年是不可能的,但是在公元7世紀,這不僅有可能,而且還會很輕易就能做到。
在中世紀早期,大多數人並不知道當時的年份是什麽。這一信息與他們沒有關係。隻有少數教士和抄寫員知道如何閱讀和書寫,隻有他們關心日曆。奧托可以改變年份,而這不會在他的王國中大多數人的生活裏激起任何的漣漪。文化範圍內普遍的漠不關心幫了他的忙。
同樣重要的是,在公元7世紀,幾乎沒有人使用公元紀年法的年份係統,因此改動它不會遇到任何反對。在當時,記錄事件時間最普遍的做法仍然是提及在位的統治者。例如:人們會說,某某事件發生於奧托三世在位的第五年。
使用耶穌誕生的年份為0年的做法在525年前後由一位名叫狄奧尼西·埃克西古斯的斯基泰僧侶引入,但是它流行起來得很慢,隻在奧托王朝時代前後才被普遍使用,即使在那時,其采用亦進展十分緩慢,因而直到1627年,才有人想到使用它對應的公元前的紀年方法。據伊利希稱,一位下了合適決心的皇帝操縱公元紀年日曆肯定不會是一件困難的事。事實上,他主張,我們如今在使用公元紀年法,恰恰是因為幻影時代的策劃者們推廣了它。
1991年,伊利希發表了他的假說,在一本德語的名為《虛構的中世紀》的書中詳述了他的觀點—還是應該說,他在1694年發表了它,才更確切呢?
德國的曆史學家持懷疑的態度。伊利希的主張在他們看來太過荒謬,甚至不值得他們做出什麽回應,而且若不是這本書開始登上了暢銷書榜單,他們大概會直接忽略它。但是,這本書的確吸引了公眾的注意,於是他們感到有義務發表某種反駁,可他們能說什麽呢?你如何能證明這三百年實際上發生了呢?
伊利希的假說實際上對曆史學家提出了真正關乎存在本質的問題,而這可能是它最有趣的一方麵。這些問題包括,是什麽使我們可以確定地談論任何關於過去的事?我們關於曆史的知識最根本的基礎是什麽?
這些問題如此基礎,人們一般從不會在關於曆史方法論這樣枯燥乏味的學術討論之外提及這樣的問題。然而,伊利希卻用一種非常公開、轟動的方式提出了它們,挑戰了曆史知識本身的正確性。
因此,曆史學家耐心地試圖解釋,使他們相信中世紀早期確實存在的證據類型。他們指出,那個時期存在考古學證據。這包括建築,其中一些還相當宏偉,諸如公元800年在亞琛[97]為查理曼大帝建造的巴拉丁禮拜堂。還有世界比較曆史學的存在。全球其他地區的年表,如中東和中國,與歐洲的曆史無縫地銜接。如果西方日曆裏三百年都是虛構的,這樣的情況怎麽可能存在呢?
然而,他們認為最具說服力的證據是從黑暗時代保存下來的超過七千份原始文本。它們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間的內容都是內在一致的。來自英國的編年史學家的信息和法國及德國的相匹配。如果這些都是虛假的,這將要求大批的僧侶和教士參與偽造曆史的國際陰謀。這樣的想法表麵上聽起來十分荒謬。
曆史學家承認沒有一份證據靠自己可以證明黑暗時代的真實性。相反,是所有證據的總和,每一份之間的相互支持,提供了信念的牢固基礎。
然而,伊利希並不買賬。他和他的支持者挑戰了每一種證據。為什麽不考慮大範圍偽造者共謀的可能性呢?他們問道。畢竟,很難認為中世紀教士有誠實的名聲。曆史確切性的現代理念那時候還沒有發展出來呢。對教士來說,保留記錄的目的在於支持教會或者國王的利益。如果需要的話,他們會愉快地在記錄上造假。
至於世界比較曆史學,伊利希猜測其他文化會很輕易地將幻影世紀納入到他們自己的年表中,他的想法是,如果提供給古代的統治者一塊空白的曆史畫布,他們會找到什麽辦法來填滿它的。至於考古學證據呢?他將它們斥為弄錯了時間。
麵對這些論點,大多數曆史學家得出結論,沒有必要進行進一步爭論了。他們對進一步討論伊利希的假說采納了一種非正式的禁止措施,並將這一原則稱為“沉默的死亡”。
但是,伊利希確實以他奇特的方式確實道出了正確的一點。他說曆史知識都不是絕對的,這沒有錯。曆史知識總是圍繞著不確定性。這也是為什麽人們有一種傾向,看輕曆史知識,認為它並不像實驗科學,如物理學和化學中得到的知識那樣地嚴格和客觀。它被看作天然更具有猜測性和間接性。這也可能是諾貝爾獎不發給曆史學,甚至也不發給地質學的部分原因。這可能也是這些學科中滿是奇怪理論的原因,因為證據更容易被加以不同的解讀。
基於此,係統性地質疑每一件曆史證據的真實性是有可能的。激進的懷疑主義確是一個選項。事實上,甚至可以比伊利希走得還要遠。1921年,哲學家伯特蘭·羅素提出了後來被稱為的“五分鍾假說”理論。他指出整個世界可能都是在五分鍾以前誕生的,並由人們對早期的記憶補充完整。因此,忘了中世紀早期不存在的事吧。我們甚至怎麽能知道昨天真實存在呢?[98]
羅素主張我們實際上無法確定地知道這一點。你可以像勒內·笛卡爾一樣得出結論,存在本身是我們能夠確信的唯一的事:“我思故我在。”在這之外,一切都可能是假象。
幾乎所有學者都把這種思考方式看作思想的死胡同而拒絕接受它,它的確是。它否認了證據的可能性,因為從理論上來說,這些證據可能都是人為製造出來的。然而,如果你想要走這條道,沒有什麽能阻止你前進。如果你想要質疑一切,那麽你必須承認有一種邏輯上的可能,過去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