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給你講個編年史,但有些事情的時間截點我自己都不記得了。要不這樣……你想聽什麽,你盡管問,能答的我都答。”周其琛說。

郎峰用啤酒瓶碰了碰周其琛的,好像一個幹杯的小動作,然後說:“那我可問了。”

周其琛嗯了一聲。他心裏麵,是有很多的忐忑和不安,畢竟上一次坦白的結果實在是很慘淡。可是郎峰那麽好,他對自己那麽坦誠,自己用緘口不言或者別的二流借口來搪塞他都說不過去。都走到這一步了,他除了說真話別無選擇,少講一點,都對不起郎峰連夜打亂了一切計劃從蘇黎世到北京的這12個小時。

郎峰開口第一句,就問他:“你愛過嗎?”

好家夥,上來就是一劑猛藥。周其琛差點被蘇打水嗆到。他抬眼一看,病房裏麵時針剛走到清晨八點鍾,他一周沒出門,快要活得日夜顛倒了。可是就是這詭異的時點,沒有什麽夜幕襯托氣氛,眼前坐著個郎峰,一排六瓶啤酒擺開,認真聆聽的架勢。隻有真心才能換得真意,他隻能開口認真講述。

“單方麵算是愛過兩個人,一個是直男,一個不會愛的人,”周其琛說著說著自己都笑了:“第一個是我在部隊的戰友,也算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初戀吧。我十九歲就在部隊了,二十一歲遇到他。他是我的前輩,也是個艦載機飛行員,後來轉做著艦指揮官了,他一直指揮我降落。”

這話說的簡單,可背後的情感卻複雜。周其琛覺得,他愛上白子聿,這是最高級別的違紀,是不允許、不可能、不實際。可是從另外一種角度來看,他愛上白子聿這件事又那麽地好解釋,簡直是理所應當。白子聿是前輩,又是輔助他著艦的人,他對他有仰慕,有依賴,混雜著愛情,用“錯綜複雜”四個字形容絕不為過。一邊是不合理,一邊是合理,往後漫長的八年,他漸漸學會了這種極端的負罪感和撕裂感共處。當痛苦成了一呼一吸,成了每天睡醒第一句打招呼和降落前頻道裏最後一句呼號,痛苦也就成了習慣,不再痛了。後幾年,他理性上也知道他對白子聿的感情是剛開始年齡很小就離開家庭參軍之後尋求的一種依靠,是浮浮沉沉的海洋裏麵他追求真我的一種投射。他也知道,自從十八歲被選去參軍,他其實已經沒有什麽機會見到什麽別人,才會愛上朝夕相處的戰友。可內化並消解這種感情,對於連性取向都不能公開說的他來說並不容易。他甚至不能痛快哭一場然後瀟灑揮手跟白子聿說拜拜。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處困局,但是他已經愛上了,已經走不出來了。

他慢慢講了講他那時候的情緒,最後隻是說了一句:“你可以想象一下……航空母艦是世界上最大的戰艦,但是生活了兩個月你就摸得門兒清了,航母其實很小,外麵的東西統統看不到。所以那時候的我看到他,他在我心裏就好像全世界一樣。”

郎峰點了點頭,然後問他:“後來呢?你走出來了?”

“我意識到的太晚了,我花了八年才走出來。也不是我主動離開的,而是經曆了一次墜機事故。三年前我在山東演習的時候趕上鳥擊,當時就在500米高空,又是一個縣城中心,底下全是人。我左拐右拐找到一片空地才跳傘,因為高度太低所以……摔斷了五六塊骨頭吧。你看到的我後背和肩膀那些手術刀口,就是那時候來的。今天躺在這裏,也是因為這個。因為那一次受傷,我在醫院躺了幾個月,還認識了林曉,當時照顧我的護士——她現在也還在這裏工作。”周其琛往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頓了頓,才繼續說:“她喜歡女生,有穩定的伴侶。我跟她聊了挺多的,然後那一刻我就覺得,我得選擇了,我得走了。與其等著一件不可能降臨到我身上的事發生,不如主動找尋機會。”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跳傘那一刻因為高度太低,低於安全高度了,我其實不知道能不能活。那一刻我覺得……就挺遺憾的吧。很多想做的事情沒有做。”

郎峰低了頭,握著啤酒瓶,沒看著他眼睛。

“那……第二個人呢。”他輕聲問。

“第二個是個醫生,我跟轉業以後在深圳的時候認識的。我們認識的很巧,所以我一直覺得我們很有緣。但是……最後也是沒結果。”

“這事兒要說複雜也能往複雜了說,我就給你說個簡單版本的吧。客觀原因是我要調任北京,我們要異地了。”說完他看了郎峰一眼。這其實是症結所在,他和餘瀟遠之間經曆了炮友到情人的轉變,也經曆了異地的挑戰。這兩項不利於戀愛的客觀條件,他和郎峰都占了。“但是真正原因,是我喜歡他多過他喜歡我吧,我想要的他給不了,從最開始這感情就不對等。我為了他能夠答應異地,或者陪我一起來北京,也跟他掏心掏肺過,講了我之前經曆的一些事情。”

“然後呢?”

“然後他跟我分手了。他當時說,我挺喜歡你的,但是很抱歉我不能遷就你。”周其琛自嘲地笑了笑,說:“其實我也早就該猜到結果。當時那麽做,就是孤注一擲吧。”

郎峰又是很久沒說話,就低頭一口口地喝酒,周其琛心裏麵都打鼓了:“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你們……不合適。”郎峰說了一句,“His loss。”

周其琛隻是說:“有緣無分,不該勉強。之前我隻是埋怨他太冷漠。現在想來,錯也在我。我早該知道。”

氣氛有點沉默了,郎峰問了他一句:“說這些……你難受嗎?難受的話,我們可以聊點別的。你剛剛做完手術,我不想讓你心情不好。”

他本來想上來問問周其琛的戀愛史,也許期待的是一些小品似的愛情故事,甚至如果他說“沒愛過”自己也不會意外。郎峰自打那天聚會也看出來了,他認識的人多,估計風流軼事不少,沒想到上來就是這麽沉重,兩句話就到了生死愛恨的高度。他聽得難受,所以他知道周其琛講著可能更難受,畢竟他現在聽到的每一句話都是周其琛的人生經曆,他雲淡風輕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對應著一整晚難耐的痛苦和不安。他是想聽他說,可是這種揭人傷疤的行為他不想做。

周其琛沒想到他會說這個,郎峰實在是很為他著想。尤其是對比他上次對著餘瀟遠坦白時候對方的完整的沉默,讓他一個人獨角戲似的說了兩個小時,說到後來他都覺得好笑了。和之前許多次一樣,郎峰對他的關心就是如沐春風般的,他根本沒有算計和處心積慮,他做人就是這樣。哪怕麵前不是他有興趣的戀愛對象,而是一位朋友,他也會這樣做。

“沒事,你想聽,我想說,我說出來了心裏也痛快了。”周其琛說。

郎峰想換個輕鬆點的話題,就說:“不聊愛情了,聊點別的。之前你問過我Ivy的事情……你說說你妹妹?”

周其琛彎了彎眼睛眉毛,笑著說:“我妹妹啊,周其瑞,小名叫阿瑞,但我叫她QQ,因為奇瑞QQ是當時一款挺流行的車,哈哈,你那會兒不在國內,可能不知道。她今年……”他說到這裏,突然有點停頓。因為他太久太久沒看見她了,他開口就想說她十五歲,是做了減法才算出來,“今年十七歲。”

“我有整整兩年沒見到過她了。這個故事也不怎麽輕鬆。

“我轉業民航的時候我父母很不理解,當時我艦載機飛得很好,也得了挺多榮譽的。再往上走,可能能混個很輕鬆的文職,出來以後事業單位一輩子。我找了各種理由,他們都不信服,我就跟他們出櫃了。當時是一時烈性子,我也忍了我爸媽很久,他們……就怎麽說,也不是真正在意我吧。

“說的那一刻是很爽的,我十五歲意識到自己不喜歡女生,忍了十四年,終於是把真相給揭開了。之前我在我爸媽這裏也沒怎麽得到過合格的愛,失去了……也就失去了。我們頂多就是形同陌路,他們對我的辱罵我可以統統理性理解為陌生人的辱罵。我當時說出來,也有種破罐破摔,把好的東西毀給他們看的意思吧。然後他們就跟我斷絕關係了。我也是衝動了,說完做完了才想起我妹。當時在家裏我和我爸差點打起來,把她就給嚇哭了。我是那時候覺得後悔。但是我舍不得她……”

說到這裏,他一向平緩的語氣也有點起伏,他也沒法繼續雲淡風輕地講述了,而是努力克製自己的聲音。

對於給自己帶來巨大心理創傷的事件,有時候人對事件本身經過的記憶反而會模糊。但對於具體細節、感受和情緒,記得卻異常清楚。

他記得他出櫃那一天他爸又要打他,周其琛這次不幹了,他反抗了。他爸當然打不過年輕氣盛的他。但是父子倆的動靜還是嚇得當時十五歲的周其瑞嚎啕大哭。周其琛收拾好東西從家裏麵走的時候,沒有人出來送他,連周其瑞也沒有。她也把他的出櫃視為拋棄和背叛。

在海航訓練完成後,他成為民航飛行員的第一個月,他就請了假,偷偷飛回沈陽,在周其瑞的高中外麵等她。那時候他剛買了一輛二手的斯巴魯傲虎,黑色SUV派頭十足,在他們那個小地方很難被錯過。他想的倒是挺好,等到周其瑞下學,接上她去外麵買點好吃的,跟她道個歉,也跟她證明他不是什麽作風低下的壞人。他相信周其瑞心軟,她見到他的麵就會原諒他。

然而真正的事情經過是,周其瑞看到他在車上等自己,第一個反應就是轉頭就走。她在躲著他。周其琛開車追了兩條街,周其瑞跑不過她,流著眼淚跟他說:“你別來找我了,求你了。”

他當場被震懾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實和父母斷絕關係,尤其他父親,他已經接受了,甚至斷了反而更健康。出櫃和被斷絕關係那天晚上,他的世界都沒塌。但是聽到周其瑞這句話,他的世界崩塌了。

理智上他知道周其瑞才十四五歲,還是事事都在父母管教之下,言行都百分百受他們影響。誰知道他父母天天向她灌輸了什麽她親哥是不孝不義的怪物之類的想法。可情感上,他無法接受。

他眼看著周其瑞跑到了街對麵。他們兩個之間,隻隔了一條窄窄的馬路,卻好像一條永遠無法跨越的河。他有個故事,卻不能講出來,喊破了嗓子也沒用,而她在河對岸,山穀越開辟越大,河水湍急,他一輩子也搭不起那座通往對岸的橋。

周其琛又覺得,人生就是一場難破的局,不斷地循環重複。十五歲的自己站在半地下的陰冷房子裏挨周成海的耳光,他就發誓要逃離這樣的困局,然後有能力了再帶阿瑞也走出來。可如今他二十九歲,阿瑞十五歲,她也經曆了一模一樣的天崩地裂。有些局他從出生注定錯誤,注定了挽救不了。這種無力感帶來的痛苦幾乎要毀了他,每每想起來都覺得撕心裂肺。他有一段時間腳不停歇地工作,就是為了讓自己不去想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