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峰的人生前二十九年,可以說是順風順水。學習上麵他沒讓人操心過,讓作為大學教授的郎任寧都挑不出毛病,待人接物也遠超同齡孩子。唯一的小磕絆,就是剛剛上中學那一年,他談了一個拉過小手的“女朋友”,才發現自己並不喜歡女孩。

這個發現本身並不能算是磕絆。郎峰自己知道這個事實以後,消化了幾周的時間,然後第一時間就跟父母還有妹妹說了。說完以後,郎任寧照樣看他的書,江瀅照樣和朋友煲她的電話粥,好像他說的事情和“晚飯不在家裏吃”一樣尋常。

他和郎逸去的青年教會周末會舉辦主題演講,給青少年一個機會表達自己對信仰的理解和看法,也是一個很好的社交場合。幾周以後,輪到了郎峰,他耐心準備了幾個晚上,然後分享了他對同性戀愛和基督教義的理解。

講完以後,負責主持活動的那位牧師明顯愣了一下,然後在一片尷尬的寂靜中,感謝了他,沒有點評也沒有讓大家討論,就請了下一位上台。

一切結束後,郎峰又追上去問了他對自己分享的內容有什麽看法。教會負責人當著別的孩子的麵不好說什麽,隻好敷衍回答。回到家以後,他垂喪著臉把這事跟父親郎任寧說了。

郎峰當年十六歲,任何事都要據理力爭,追求出一個非黑即白的答案。

他記得,郎任寧當時在備課,卻放下了手裏的講義,要求郎峰把自己當成觀眾,重新講了一遍。他做完以後,郎任寧誇獎了他。郎峰又問他:“所以是我錯了嗎?”

郎任寧說:“你沒有錯。”

郎峰是有疑惑的:“可我在書本裏找不到答案。”

郎任寧當時的答複他記得很清楚,不僅是他的答複,更是他說話時的神情和語氣。

郎任寧說:“有些東西的答案不在書本裏,是在心裏。”

第二天,郎任寧和江瀅帶著郎峰、郎逸換了一家教會。那家教會離家更遠,所以每次郎任寧都要早起二十分鍾開車送他們,可是他風吹雨打不動,一直持續到了郎峰上大學。

郎峰給周其琛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們正在阿姆斯特丹騎自行車看鬱金香。郎峰說他來得正好,三月中旬是鬱金香剛剛開始盛放,不用去什麽景點,很多花園就有。他們一路騎一路停,在中心區北邊的時候,郎峰帶他繞了個路,到一家教堂前麵停下來。那就是他去了三年的教堂。

教堂的外麵,也掛著一幅彩虹旗。

周其琛突然說:“進去看看?”

那是個周中的下午,所以教堂沒有活動,正常對外開放。郎峰帶著他停好了車走進去。教堂所在的建築出人意料地摩登,這和周其琛腦子裏麵預設的想象根本不一樣——光線透過天窗和彩窗照射進來,空氣裏的灰塵反射出無數道的光束,或彩色或暖黃,像是神明打翻了調色盤。他想象的逼仄,陰沉,呆板都沒有,隻有光明。

抬腿走近教堂那一刻,周其琛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在逐漸拚湊郎峰的過去。而他的每一片拚圖、每一個謎底,都和他猜測的一模一樣。如同一道簡單的公式,他輸入的一定是這樣的經曆,才能輸出如此結果。

可雖然都猜到了,他卻絲毫不覺得乏味。提議來阿姆斯特丹的時候,他主要想的是多一些時間和郎峰在一起,沒想到這趟旅行有這麽多的附加價值。

和郎任寧的見麵就更是如此。周其琛對郎任寧的第一印象是,什麽都好,但就是有點不太像父親。別的什麽角色都行,大學教授,人生導師,或者專注於書本的研究員,可就是不像父親。

可能是因為,郎峰跟他爸之前太客氣了,父子之間偶爾開開玩笑,但大部分時候氣氛嚴肅。郎任寧每天都是雷打不動的白色襯衫,而郎峰時至今日在家庭聚餐的場合都要穿帶領子的衣服,他們都是注重場合的講究的人。周其琛看著郎任寧的時候,從裏麵看到了一百個郎峰的影子。

聽說郎峰要帶男朋友回阿姆斯特丹,郎任寧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帶他們去運河劃了船。周其琛看著郎任寧把白襯衫的袖扣都挽起來,在大太陽底下劃船劃得汗水浸濕了襯衣後背,就覺得非常可愛,特別和藹。

那天晚上,幾個人回到了郎峰在阿姆斯特丹的公寓裏麵,在他家裏麵烤披薩。周其琛本來就是打死都不會下廚的類型,如今也隻好硬著頭皮上。郎任寧一邊給他們兩個人布置任務一邊聊著閑天,時間倒也過得挺快。

“小周喝不喝一點?”披薩放進烤箱裏了,周其琛在忙著擦桌麵,郎任寧卻從酒櫃裏麵拿出了一瓶酒。

周其琛下意識想拒絕,看了郎峰一眼,又應下來了。

“沈陽的冬天冷不冷?”郎任寧一邊開酒瓶一邊問他。

“小時候挺冷,現在是沒那麽冷了。也可能小時候沒有厚衣服。”周其琛抿了口酒,抬起頭回道。

“我讀研的時候跟一個課題組去過來著,待了一個月,那時候三九的天,我們衣服都帶少了,借門口當兵的軍大衣穿。”

“那是八幾年的事?”

郎任寧說:“八四年。那會兒你還沒出生呢吧?”

“嗯。我八六的。”周其琛想了想,開口說,“但是聽家裏人說過,那幾年冬天特別冷。”

郎任寧笑了笑,之後問他:“今年春節回去了嗎?”

郎峰有點緊張,他抬起頭一直看著周其琛。

“最近幾年都沒有,跟家裏麵……關係不算太好。”他沒點明。

郎任寧很快就懂了,他看著周其琛的眼睛說:“以後,春節可以過來這邊。讓Evan請個假,你倆一起回來過節。我們人雖然少,氣氛也是有的。”

郎峰先接了:“嗯,知道了爸。我也就是今年除夕那一天沒回來,明年一定請個假。”

周其琛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抬頭說謝謝。

郎任寧挺認真,對著周其琛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是跟你客氣。他不來也沒關係,你過來,我和他媽媽陪你過年。”

“嗯,”周其琛這回答應得堅定點了,“謝謝叔叔。”這會兒,他開始覺得酒精上頭了。

送走郎任寧的時候,周其琛打心底裏就知道,這一個晚上他會記很久,哪怕他之後和郎峰不在一起了,他也會一直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