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AM液壓黃係統低油量,液壓黃係統壓力低。”

“怎麽回事?”

“別著急,按ECAM提示的一步步排障。”

“……暫時是ok了。”

“跟簽派和區調都聯係一下,匯報一下情況,能落先落。”

“可算是落地了,琛哥,多謝你。”

“也謝謝你。我們現在執行停機程序吧。”

“等等,我這邊沒有刹車壓力。”

“操,踩腳刹車,電動泵接通,現在趕快!”

“還在往前移動,不行,現在這速度停不下來……”

“別慌,我電話地麵清場,你檢查安全帶燈不要滅,廣播一遍。”

“向左打方向!”

……砰!

A320-200左側艙門的位置緩慢地撞上廊橋,可是響聲巨大,他整個身子都顫了一下。殲-15的操縱杆從手裏麵滑出去了,世界在眼前開始旋轉,然後他後背猛然一震,是降落傘包彈射的巨大推力……

周其琛猛然驚醒,才意識到這是個夢。他下意識地想翻個身叫醒身邊人,可身邊的床鋪空空,並沒有人。

三天前,他和沈恬恬又一次搭班。趕上朋友,本來是再輕鬆愉快不過的任務,卻是籠罩上一層陰影。從深圳飛回北京那一班,他讓沈恬恬主飛了,飛到一半飛機出現了個小問題,顯示液壓黃係統油量低。他們按照ECAM提示的排障處置,也及時通知管製了,一直到降落都很順利,是降落後沈恬恬突然發現右側液壓控製的刹車沒有壓力。他們接近停機位了,卻刹不住車,直接撞上了廊橋。40多噸滿載乘客的大家夥,即使是十幾公裏的時速也能造成不少損失。周其琛目視確認了地麵沒有別的工作人員,又在最後關頭撞了廊橋而不是停機樓。沈恬恬也顯示出了超出她年齡的穩重,用機長廣播讓所有乘客係好安全帶做出保護的姿勢。大部分人都按規矩執行,除了一位空乘正執行任務,在撞擊之下跌倒,受了點輕傷,其他人均是平安無事。

可民航飛安無小事。這事發生在他升機長之後的一個月內,實在不是什麽好兆頭。當天晚上他和沈恬恬在機場留到淩晨兩點,送走最後一個乘客和最後一位消防員,在走向停車場的路上,沈恬恬終於是沒忍住,哽咽著跟他說對不起。

周其琛伸手拍著她後背,說:“傻丫頭,有什麽對不起的。故障就是故障。別說你了,我也想不到,二十多年的老機長也不一定能想到。該做的我們按照ECAM做了,該匯報的也都及時匯報了,誰也想不到它會這個時候沒壓力,太寸了。機上地麵大家都沒事,你已經做得很棒了。”

話雖如此,可他太清楚沈恬恬現在這個狀態了,這叫後怕。如果廊橋上有人怎麽辦,如果真是撞了停機樓怎麽辦,如果大部分乘客都已經解開了安全帶怎麽辦……一旦開始想了,就跟開閘的洪水一樣,情緒根本不受控製。沈恬恬壓抑著流眼淚,想哭又不敢大聲哭,周其琛看她這樣子心裏麵難受得緊,他不想讓她一個人待著,就先給她送回了家。

他自己到家已然快三點,他想都沒想,隨手就撥了郎峰的電話。對麵一直忙線,他這才打開記事簿看了看,果然郎峰在空中飛。他的航班都長,他也不抱希望他能早聽到。周其琛歎了口氣,這才打開未接來電列表,給一個領導回了電話,還給負責排班的人留了語音消息。因為這起事故,他們在機場耽擱了六七個小時,他的休息時間不夠,是趕不上下一班的。

郎峰的電話是第二天早上七點進來的。

“怎麽了,半夜打給我。”他那邊背景音很嘈雜,一聽就知道還在機場,可能剛剛結束工作還沒著家。

周其琛清了清嗓子,才問他:“今天在阿姆?”

“嗯,回來了,”郎峰又追問,“你那邊怎麽了。”

“昨天我出了點事故……”

“什麽情況?”郎峰的聲音一下從鬆弛變成緊繃。他打了個手勢示意身邊的飛行員朋友先走,然後就拉著飛行箱停在半路,一邊接耳機一邊用手機翻新聞。

周其琛基本上一夜沒闔眼,打電話也是為了說這事,就一口氣全都倒出來了。從接到飛行計算機係統的液壓黃係統油量告警,到後來落地前後的他們一係列操作。

“當時的ECAM指示呢?”

“尋常程序,我們挨個照做,也沒有問題。我知道……”

“落地以後,electric pump,有接通?”郎峰是打斷他講話,硬是插進去一個問題,實在不像他以往作風。

“有。然後腳刹踩到底。”

“停留刹車呢?”

“引擎關閉之後,早提起了。”

郎峰問了他一連串的問題,他有問周其琛就有答,到最後周其琛被他問得有點恍惚了,知道的是他同行的男朋友關心他,不知道的以為是外籍人員在這兒調查呢。

郎峰在這件事上不僅有著百分之二百的嚴謹,還有超乎尋常的耐心,到最後周其琛被他問得不是滋味,他話也是橫著出來的:“你這……比昨天晚上來調查的哥們兒問得都細,你是站在停機樓翻320的飛行手冊呢?”

郎峰這才停下飛速思考的大腦,剛想說點什麽,周其琛在那邊把電話給掛了。

他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是太著急了,想了解事故經過,然後自己內心有個事故原因和責任推定,然後拿著確鑿證據和道理再安慰對方。可他最想聽的,也許並不是這個。

掛電話之後,和他同機組其他的人已經快走出機場了,給他發手機消息道了別。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消息通知。郎峰又條件反射般地點開郵件看了看,在收件箱裏麵停留了好久,刷新幾次看到沒有他等著的那封新郵件,才關上手機。

天剛蒙蒙亮,周其琛手機裏麵就熱鬧起來。睡了一晚上的人醒過來了,他的微信裏麵全是得知這件事後的朋友們發來的慰問信息。管製們的消息最靈通,是方皓一大早就給他發了好幾條消息。他從公司回來以後都沒得空回複,是開車在回家路上,直接接到了陳嘉予給他打來的電話。

“怎麽了,嘉哥。”他開著車,放了藍牙免提。

陳嘉予上來就問:“聽說你們昨天晚上滑行入位的時候撞廊橋了?方皓給你發了一早上信息,看你沒回複。”

周其琛:“嗯是,昨天最後一班。液壓黃係統油量低,當時按指示處理的。落地關發動機之後,發現右側刹車不管用,刹不住。昨天鬧到淩晨三點,今天早上又去公司了,我還在回家路上。”

陳嘉予歎了口氣,隻是說:“唉,辛苦你了。”

兩個人簡單聊了幾句事故經過,陳嘉予問的幾個問題和昨天郎峰電話裏麵問的也差不多:“這個告警我好像聽有朋友說遇到過,但是落地沒有後續刹車的問題。等後續調查吧,先別著急。”

周其琛謝過他們:“嗯,我知道。謝謝你們倆還惦記著。”

陳嘉予在電話那頭低低笑了一聲,然後放下聽筒說:“我讓方皓跟你說兩句,他從早上惦記到現在。”

聽筒裏麵傳來陳嘉予小聲跟方皓說話的聲音,他叫得挺親昵,就說:寶貝兒過來。

然後便是腳步聲,方皓接起來,又關心了他幾句。事故過程他從昨天晚上開始跟沈恬恬、跟郎峰、跟飛行部的領導、同事,還有剛才陳嘉予已經複盤過無數遍了,方皓這個電話主要就是安慰他。

掛了他倆電話之後,周其琛忽然聯想到之前飯局上,陳嘉予問過他香港迫降模擬場景的事。那時候他曾經雲淡風輕地安慰過他勸他看開點。如今他確實理解了他。416號經曆的劫難隻比他昨晚經曆的多,事後帶來怎樣的心理壓力,他難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