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嶄新的空客A330經過十個小時的飛行後,平穩降落在大興國際機場的跑道上。

“滑行引導燈。”

“關。”

“頻閃燈。”

“關。”

“導航燈。”

“關。”

“飛行指引儀。”

“關。”

“一發。”

“關。”

“二發。”

“關。”

“信標燈。”

“關。”

“麵板燈。”

“關。”

“主電源。”

“關。”

飛機滑行入位,安全帶信號燈解除後,兩位機長還有十幾項檢查單要做,除此之外,還有飛行文件需要填寫確認。執行這次德國柏林到中國北京任務的有兩位四道杠機長,一位是資曆頗深的祁亞東,另一位就是郎峰。

祁亞東其實聽外人八卦周其琛和郎峰聽久了,也難免好奇。一起執行了這麽多次任務,郎峰自己一次都沒主動提過他跟周其琛的關係。他也很少拉家常,基本上沒透露過自己的私事。祁亞東甚至找過他覺得最好說話的沈恬恬打聽了一下,沈恬恬事先沒跟周其琛通過氣,所以護朋友在先,開口就否認了。他算是耗盡了作為直男的最後一個八卦腦細胞,打算不再追究。可今天,乘客也下完了,乘務組也回到機艙收拾了,二副站在廊橋跟機務說事情,正趕上座艙就剩他們兩個人。郎峰簽好最後一個名字,正抬腿要外麵走,祁亞東突然就叫住他,開口就問:“哎,我說,你和周其琛到底是什麽關係啊。”

郎峰站住了腳步,帽子就夾在手臂底下,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露出了個祁亞東看來挺溫和靦腆的笑。

“亞東哥怎麽想起來問這個。”

祁亞東看他不回避,甚至一雙眼睛盯得自己有點發毛:“……就是好奇。”

“哦,他是我男朋友啊。” 郎峰開口就直接承認了。

祁亞東沒想到真相得來完全不費工夫,郎峰沒跟他委婉迂回,甚至沒給他反應時間,就開口說:“文件我簽完了,那我先走了。”他那語氣,不像是跟同事出櫃了,倒是和剛才執行飛行程序時候毫無差異。

“那什麽,我也就是隨口一問,你倆的私事……”郎峰不尷尬,祁亞東反倒尷尬上了。他想說句太不容易了,祝你們幸福,話到嘴邊又給咽回去了,怕聽著像是歧視人家。

郎峰很大度地說:“沒事。謝謝你。”

祁亞東撓撓頭:“謝啥,有機會一起喝酒。”

兩個人是前後腳出的航站樓,迎麵就看見周其琛穿著一身黑戴著個帽子在等著接他。

祁亞東可精神了,兩步追上郎峰,跟周其琛打了個招呼,然後開口就說:“擇日不如撞日,今天跟我去喝個酒唄?你明天也休息。”

周其琛看了看郎峰,又看了看祁亞東,就明白過來了。

“我倆今天晚上有點事,先出去吃個飯的。我先欠著,下次一起補,行不行。”

祁亞東笑著擺擺手:“沒事,那算了。反正我老婆也在家等著呢。”

他說完就自己先走了,留下周、郎兩個人麵麵相覷。

周其琛自顧自琢磨:“什麽叫‘也在’ ,亞東什麽意思啊。”

郎峰沒懂他那文字遊戲,隻是說:“我告訴他了。”

周其琛笑著說: “挺好。”

等祁亞東走遠了,郎峰才疑惑地皺眉:“怎麽先吃飯,不是去看房嗎?”

周其琛彎彎眼睛:“騙他的,再告訴他說我們去看房,他估計晚上該睡不好覺了。”

兩個人正式搬到一起住以後,周其琛就不再來機場接他了。他自己也有任務,每次都接郎峰的話是真忙不過來。今天是特殊情況,他們約好了去看新房。也就是最近一個月,郎峰正式答應他同居並且搬進他家之後,他愈發覺得他租住的公寓地方空間受限。戶型是按照一個人獨居來設計的,除了床哪兒都不夠大,也沒有私人空間。周其琛醞釀這個想法醞釀了挺久,等到了一個花好月圓之夜,挑了個出門吃飯的挺有儀式感的場合,突然跟郎峰說:“我打算買房了。”

看房之旅就此開始。首付他打算自己一個人付,房貸也是他一個人還,郎峰就說要付他房租。周其琛最開始就說你意思意思得了,可郎峰偏不,他拉了個excel表,把他們看過的公寓都標注了一下,在租房網站上找同一個小區內類似戶型的出租信息,然後把出租價格做了個簡單平均,平均下來的價格就是他每月的月租金。

郎峰那裏有本明賬,他本來就是極其有規劃和條理的人,所有一切事情都分了主次先後,從來不急不慌。陪他看房這件事也是,每去一個地方,他都會用電腦簡單記錄一下。而且他把界限也劃得清,幾乎從來沒說過主觀想法,說的全是客觀事實——“這套比上周三的采光要好”,“地址位置不如昨天看的”,周其琛通常要逼他幾次他才會說一句“我覺得”。本來看房買房是一件特別讓人焦慮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一場持久攻堅戰。周其琛前兩周自己琢磨這個想法的時候也做了點研究,問了包括盧燕在內的幾位已經買房的朋友,細想起來還是覺得頭疼。可是真正開啟了進程,有了郎峰在旁邊,簡直是天差地別。郎峰那筆記本電腦一拿出來,就像平地念了道驅魔咒一樣,讓他所有的焦慮和心煩都一掃而空。

那天郎峰下飛以後他們一起去看房,過程本不是很順利。路上堵車,還下起了大雨,兩個人還誰都沒帶傘。他們第一次還找錯了樓,導致看房以來第一次遲到了五分鍾。等他們氣喘籲籲地跑到正確的樓裏麵,郎峰的製服外套已經全都濕透了,水順著帽簷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周其琛一邊按門鈴一邊抬手給他擦去臉頰上的水滴,安慰他說:“趕緊看完,回家洗個熱水澡。” 郎峰表情一直挺嚴肅,一度讓周其琛覺得他是心情不好。他也知道,郎峰得是差不多二十小時沒合眼,平時無事的時候他回家洗個澡就能躺在**睡著,可今天他頂著疲倦,下了飛機第一件事就是陪他看公寓,還趕上這麽惡劣的天氣。

可他一開口,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你看你的,我幫你記一下,跟平常一樣。別趕時間。”

“要不……”周其琛還想對他說點什麽,可這時候門打開了。

“周先生是嗎?請進請進。”

後來他回想起來,一見鍾情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在所能想到的最差境遇裏麵遇到彼此,仍覺得合適得不得了。

房子是新房,坐北朝南,二十三層高,能看得到稀疏夜景,天氣好的時候甚至可以看到飛機起降。裝潢現代,噪音幾乎為零,天花板很高,大片的落地窗。客廳、廚房之間有分隔,一間主臥,一間次臥,他打算改造成書房。其實書房他自己也很少用,主要就是留給郎峰用。

他看了第一眼就喜歡上了,第二眼已經可以想象他和郎峰下了班,在雨夜窩在沙發上一邊喝啤酒一邊看電視的樣子了。後來他複盤,在郎峰給他做的各候選公寓各項指標的excel表裏麵,這套公寓每一項都名列前茅。好樓盤好價位,加上好的樓層和朝向,能碰上全靠運氣,中介一直跟他說晚一天兩天來看可能就沒了。

所有一切都進行得萬分順利,所以周其琛準備的六個月攻堅戰變成了一個月的閃電戰,草簽完畢,交了意向金,就速速結束戰鬥了。

看房那天末尾,他坐進了車裏,心裏其實已經有了定數。

“怎麽樣,喜歡嗎?”他問郎峰。

郎峰則是反問他:“是你家,你喜不喜歡?你喜歡我就喜歡。”

他點點頭,肯定地說:“嗯,我喜歡。”

郎峰知曉他意向,也難得鬆了一口氣。他也沒忘記問:“剛才進門之前,你要對我說什麽來著?”

周其琛:“我就是想說,要不是你陪著我,這天氣我可能就不來了,那就真的錯過了。”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你可能……就是我的福星吧,之前差點救了我半條命,跟你在一起以後我居然提前放機長了,現在還看到了喜歡的房。”

郎峰:“去醫院檢查那次……片子是你決定去拍的,小時數是你一個人飛的,房子也是你挑的。”

周其琛:“你倒是把自己拎得挺清。”

沒想到,郎峰搖搖頭說:“沒有啊,我也是你挑的。”

周其琛:“這你就錯了。你這樣的人要是愛上了我,就是不給我留退路。”

郎峰側過頭看他:“怎麽說?”

夜幕降臨,車窗外依舊大雨傾盆。路上仍堵,雨刷器在視野裏刷出一片紅。方寸空間內,郎峰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他目光炙熱,好像最後一絲天光都流進了他的眼睛裏。在那一刻他想——他是給了郎峰一座房子,可郎峰給了他一個家。

“隻能愛上你,我沒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