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暴烈航班
第二天上午,老魏打開倉庫,我盡量多選文物拍照,一直忙到十一點半才完成拍攝任務。在鄧館長的辦公室裏,我將照片輸入電腦,對著總編給我的攝影目錄對了一遍,發現有一條遺漏掉了,條目顯示為:盤龍城王宮遺址。正好是我跟婉兒約定的見麵地點。冥冥中,一切似乎自有定數。
老魏說:“盤龍城王宮遺址就在博物館正前方,隻有裏把路的樣子,中午吃完飯再去拍都來得及。”
我收起相機。“我隻要一張能夠準確反應它的地理位置的照片就可以了,一張全景照就解決問題。”
老魏瞪大滿是皺紋的眼睛說:“在王宮遺址那兒拍照隻有一個角度可以拍到全景,很多人都不知道。”
“是哪裏?”我馬上問道。拍攝角度可以決定一張照片的成敗。
“在宮殿遺址南邊的墳丘上。”
“那個位置好找嗎?”
“它就在宮殿遺址旁邊的菜地邊上,不難找。但是,那個墳丘過去曾經是一個封土堆。”
“封土堆?是什麽意思?”
“我們盤龍城過去有個風俗。”老魏是本地人。“一些重要的人物死後就會被像種子一樣種到地裏,那個封土堆就是種人的地方。”
“還有這樣的風俗?”為寫盤龍城《烈龍歸甲》這部小說我曾經查閱過很多相關資料,卻從未聽說過這種奇風異俗。
“過去,盤龍城的人相信人死後就會變成一種會生發的種子,種到地裏後會重新長出新的生命,而且由於吸取了天地精華,這個生命永遠也不會死……”
老魏說到這裏,褲兜裏的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是鄧館長打來的。
老魏按下通話鍵,將電話貼到耳邊,說了幾聲好,就掛斷了電話,對我說:“鄧館長讓我們到黃泥崗飯店吃飯。”
我們走到博物館前麵,看見指南者停在一排高大的楊樹下,駕駛室的車窗開著,鄭部長正坐在裏麵抽煙,轉頭看見我們,忙狠吸了一口,扔掉煙蒂,用帶著濃厚本地口音的普通話說:“左編輯,搞完了麽?”
“基本上搞完了。”我說。
“走,上車,到黃泥崗吃飯去。領導在那等著的。”他說的領導當然就是鄧館長。
車到黃泥崗。鄧館長坐在飯店靠窗的位置向我們招手。
由於要趕時間,這頓飯隻吃了一個小時。雖然鄧館長不斷使眼色給鄭部長和老魏,讓他們給我敬酒,但我心裏卻一直掐著下午與婉兒見麵的時間,不接他們的招。鄧館長有些無奈地說:“左編輯,喝酒哇,時間還早。”
我告訴他下午還有事,還要到宮殿遺址去拍照。
鄧館長這才罷休。
吃完飯,我們乘車返回博物館。
天上不知何時布滿烏雲,現出好像要下雨的樣子,幸好沒有再耽擱。鄧館長、鄭部長和老魏各回辦公室午休。我在博物館前下了車,繞開那排楊樹林,折身向東走到一條鋪滿小石頭的小路上,向盤龍城宮殿遺址走去。風越來越大,兩邊的草木都在搖擺。我加快步伐向前趕,大約過了一刻鍾,來到一片平整的高崗上。高崗三麵臨湖,像一個高高矗立在湖中的半島。高崗頂部長著沒膝的荒草,裏麵有一些溝壑,似乎是過去考古隊在這裏考察挖掘留下的。高崗東麵臨湖,立著一塊兩米高的石碑,上麵用紅漆寫著: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盤龍城遺址。
我看了看手機,剛過一點,距離與婉兒約定的見麵時間還有一會兒,正好可以用來拍照片。相比拍室內靜物,我更喜歡拍室外風光。我拿出相機找了幾個角度試拍了幾張,總覺得不怎麽滿意,要麽沒拍到全景,要麽沒有拍到湖麵,無法展示它三麵臨湖的半島特點。
我在視線裏尋找老魏說的封土堆,發現在高崗南麵的菜畦邊上有一處突起的土丘,上麵長著三棵桃樹,樹幹粗大,足足要三個成年人合圍才能抱住。我揣摩這應該就是老魏說的種人丘。
沒想到真的有這麽個東西。
我後來查過相關資料,了解到所謂的種人丘,也就是在墓穴底部和四周墊上厚厚的草木燒製的灰土,把棺材放在這些灰土上,蓋上黃土,再種上桃樹。子孫在守孝時,逢旱澆水,遇澇漚肥,讓屍體吸收日月精華,汲取雨露地氣,堅持若幹年,散去的靈魂就會像桃核種子一樣開始生長,聚集,而墓穴上的桃樹也會長得高大繁茂,果實累累。一旦墓穴被人挖開,屍體見到天光,接觸到足夠的陽氣,人就能死而複生,走到地麵上開始新的生活,而且他的容貌永遠不老。
我想起鄧館長曾經說的挖土人意外救得白衣女子的故事,不由地心生疑問:難道婉兒是種人丘裏的複活人嗎?
我站在種人丘上,一邊用鏡頭取景,一邊想著婉兒的來曆。
烏雲籠罩著四野,湖水像墨汁一樣凝滯,地麵上的景物似乎都變得又低又矮。鏡頭裏的宮殿遺址顯得陰森暗沉,翠草綠樹都變成了白灰色,近乎曝光過度的膠片,而且被狂風刮得倒向一邊。就在這時,我的長筒鏡頭裏出現了一個白點,拉長焦距,能夠清晰地看見一個白色人影從宮殿遺址旁的小路上幽靈似地飄上高崗。
我調整了一下焦距,將模糊的白影再次變清晰。
她立在那塊有著高高的基座的石碑前四下張望,那樣子就像在等待某個人的到來。
當她麵對種人丘時,好像看見了我似地略微定了定神,便向我款款走來。
她渾身素服,蓮步輕舉,好像在走,又好像在飄,越來越近,麵影越來越清楚。
我拿出那張古畫。
古畫上的背景、女子肖像,與眼前的影像完全重合。
我感覺有一股寒氣從足底湧向全身。
突然,從湖岸下爬上來幾個身穿製服的人,是五個舉著手槍的警察。他們貓著腰悄無聲息地從後麵包抄白影。我失聲驚叫起來:“婉兒——!”
白影仿佛聽見了我的呼喊,轉身遁入林中。
警察把我帶回警局,又是一通詢問。我才知道昨晚我跟婉兒的對話已經被他們監聽了。
郭真超——我更願意叫他黑塔,目光如電地盯著我,要我告訴他婉兒是誰。
我明白不說是不行了。因為是我大喊一聲放走了她,這就說明我跟她一定有某種關係。但是,我卻不知道如何說起。我緊繃著神經,試圖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我不能說她是小婉,因為還未得到證實,也不能說他是小說裏的女主人公,這樣的話,警察隻會懷疑我有神經病,也不能說他是我的小說的粉絲,因為我根本沒那麽大的名氣。婉兒是誰?我實在不知道怎麽回答他。
黑塔並不知道他的問題對我來說充滿了邏輯陷阱,一刻也不放鬆地逼視著我。那意思好像是說,我已經看穿了你,你正在腦子裏編造謊言。
我終於找到一個兩相無害的答案。“她是我的網友。”我不動聲色地說。隻有這樣回答,才能顯示出我還是一個正常人,也才能不傷害其他人。雖然我已經懷疑自己快被這一連串詭異事件逼瘋了,但我想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算是一個神經正常的人。
你看,我有名有姓,在武陵山黃金鎮的孤兒院裏長大,現在是河北古畫出版社的編輯。進一步回憶,我的辦公室在出版社二十八樓,在總編辦公室旁邊。我的工作多數是到圖書館尋章摘句,偶爾也出出差。我的身邊還有朱姨,沈媽,李總編,還有其他同事,都能證明我是一個真實的現代人,而不是一個三千年前的左烈的鬼魂。——是的,我不是那個鬼魂,所以我更不能像婉兒那樣,說她是我的妻子,我是他的丈夫。天啊,我差點就說她是我的老婆。
“你以前就認識她,對嗎?”黑塔的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你們倆是什麽關係?”
我沉吟幾秒鍾,“沒有任何關係。”然後我又補充說,“這個女人可能看過我的一部小說,用了小說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僅此而已。”
郭真超眼睛放大一圈。“小說?——什麽小說?”
我盡量簡短地介紹《烈龍歸甲》這部小說。
黑塔逼視著我的眼睛,然後大笑起來。那位叫尹文彬的白麵警官走進來,後麵跟著博物館的鄭部長。
鄭部長說:“左編輯,我們走吧。”
“就這樣完了?”我問黑塔,他還在不停地笑。
“……是的,你可以走了。”尹文彬不太引人注意地瞪了一眼黑塔。
“你們搞清楚了?我是個受害者。”我不滿黑塔對我的輕慢。
“你把他領走。”尹文彬似乎有些不耐煩。
我立起身隨鄭部長向警局外走去。
黑塔在桌上的電話座機上按下免提鍵,撥了一串號碼,電話通了。“喂!哪位?”是我們總編的聲音。
“你是古畫出版社的李總編嗎?”
“是的。”
“我是盤龍城刑警隊。你們單位有一個叫左焰的人在我們局裏。”
李總編好像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怎麽了?這個小混蛋是不是給我惹了什麽禍?”
“不是。我們覺得他好像神經有些……”
“……啊……怎麽會……?”
我已經走到警局外麵,坐進指南者的副駕駛座上,黑塔和李總編後麵的對話再也聽不見。
指南者離開警局所在的那條街道,拐上臨江大道,行了十幾分鍾後轉入機場高速。鄭部長一改往日愛說愛笑的風格,一直都保持著沉默。
車子直接將我送進航站樓。
我們下車走進候機大廳,迎麵走來一個白衣女子,竟然是小婉。
鄭部長這才露出一絲笑容,說:“左編輯,感謝您到我們館采風,我們讓小婉送您回去。”
我明顯聽出他巴不得我趕快滾蛋,好回去交差,心裏很是窩火,我不明白那兩位警察為什麽說我神經不正常,也就是說我有神經病。而且,顯然鄭部長也已經相信了那兩位愚蠢的警察的話,對我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那種語氣和神情就好像真的是麵對一個神經病似的。這種感覺讓人受不了,就像你明明沒有生病,卻有人強迫你打針吃藥。好在我馬上就要坐飛機離開這個鬼地方。管他媽的怎麽對我呢,都給我去死吧……我在心裏這樣憤怒地罵著。
小婉和我一道通過安檢,登上飛機,就坐在我身邊。
“你說實話,你為什麽要來送我?”我情緒激動地說,“你和他們一樣也認為我神經不正常嗎?”
“那是胡說。”小婉蠻不在乎地翹了翹精致的下巴,遞給我一張卡片。她的麵龐與婉兒一如既往地宛如一人。
耳朵裏響起空姐動人的聲音:“飛機就要起飛,請大家係好安全帶,打開舷窗……”
遮擋在舷窗上的簾子被人們推開,機艙裏卻並沒有亮堂多少。舷窗外烏雲滾滾。
“這是什麽東西?”我凝視著小婉遞到我手裏的卡片,它粗糙發黃,隻有半個手掌大,上麵鏨著各種稀奇古怪的符號,仔細一瞧竟然全是殷商時期的甲骨文。
我陡然想起,這是前天晚上婉兒從門縫裏塞給我的身份證。
我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眼角餘光仿佛看見小婉嘴裏伸出兩顆長長的獠牙。
我的身體一下變得冰冷,好像整個飛機是一個巨大的冰窟窿。
突然,飛機左翼發出一聲巨響,一股氣浪將厚厚的墨汁般的雲層衝開,露出一個寬約數裏,長約數十公裏的裂縫,就像天被戳破了一樣。一道白光從這條巨大的裂縫中升起,就在舷窗外,瞬間充斥整個宇宙。
幾乎同時,乘客們發出驚呼。
整個飛機開始劇烈地搖晃。
那一刻,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麽狀況。
芳容失色的空姐們,一片驚慌地從機艙過道跑到飛機前端坐下,非常困難地係上安全帶。
機倉頂部的播音器尖利地響起,空姐們語速很快但卻很清晰地說:請注意,飛機遇到緊急情況,請您係緊安全帶,頭頂雙膝,下巴貼緊胸部,雙手抱膝,深呼吸,保持鎮定,聽從指揮。然後空姐們再次重複這一小段話……
這可怕的情景就像我們在電影裏看到的一樣,但是接下來的情景卻是電影裏看不到的。
一道閃電照亮整個天宇,然後是無數道閃電在厚濕的雨雲層裏不停地閃耀……
可怕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洞穿整個機身,衝向人的耳膜:哢哧哧——劈哩啪啦嘩——
哢哧哧——劈哩啪啦嘩——這種聲音我們在地上從未聽見過,異常恐怖可怕,就像上帝發怒、世界末日一般。
飛機突然轟地響了一聲,在雲端豎著翻了一個筋鬥,甩出一道白色的弧線,好像是被那股迅猛的氣浪掀翻了,之後飛機稍微平穩了些,好像飛行員重新控製了飛機。飛機不斷向上拉升,躍過了一重又一重雨雲,直上萬米九霄,突然又像發動機失靈,失去了一切動力,猛地做了一個鷂子翻身,側身向下方厚厚的飄浮的雲海栽下去,就像一隻碩大的鳥兒突然沒了翅膀。
飛機穿過雲層,機頭直插向地麵,蜿蜒的江流、高速公路、飛馳的列車、蔚藍的湖泊、橋、樹林、房屋……越來越清晰。
完了……墜機了……死在這裏了……李老師我回不去了——沈媽——。
我的腦子裏閃電般出現這些念頭,然後就感覺喉嚨被壓得死死的,呼吸不到空氣,眼珠像青蛙一樣鼓起來,瞪得大大的,布滿血絲,像要爆裂一樣。照明燈熄滅了,機艙裏變得漆黑一片。
所有的人都無助地尖叫著,就像是頭一次坐過山車,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消除內心的恐懼。
我的腦袋開始鑽心地痛。我用十個腳趾死命地抓住地板,將前額與整個麵部一起緊緊地抵住雙膝,用雙手抱定自己的腦袋,好像那是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跟多數人遇到險情一樣,我的神經拚命地想控製住我的身體,我的腎上腺素也自然而然地加進來做幫手,與險情做著殊死的搏鬥,以致我的臉漲得通紅,眼珠突出,青筋暴露。
一切都在翻滾。我感覺小婉摟住了我的一支胳膊,她冰冷的嘴唇緊緊地貼在我臉上,用一根彈力十足的繩子將我的上身與椅背不留一絲縫隙地纏在一起。
這是要幹什麽?
我竭力反抗,努力推開她。
獨特的體香從她的口、鼻、麵頰、頭發散發出來,鑽入我的肺葉,而不是那可怕的狼犬獠牙咬進我的肉體。
“別動。你必須為組織活著。”她的聲音異常的平靜與堅定。
什麽組織?我根本來不及思考。
大氣層對流的空氣在耳邊嘶嘶地吼叫。
我的鼻腔裏湧進一股焦臭,和幾許血腥。
飛機似乎變得平穩起來,雖然下墜的速度還是很快,仍然與空氣磨擦出可怕的聲音,卻已經不再翻滾。
我睜開雙眼,努力地想看清眼前的景象,可是濃密地烏雲裹住了機身,機艙裏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見,卻能聽見重重的喘息聲、哭泣聲、咒罵聲。空姐們已經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飛機穿過一片潑墨似的雨雲後,又開始向右傾斜,一圈一圈地旋轉。舷窗外飛快地閃進一絲耀眼的光芒,借著這絲光芒,我看見小婉的脖子上箍著一個強壯無比的胳膊,就像我們在世界大力士賽場看到的那樣,粗得像你的大腿,硬得像一堆石頭,上麵長著硬如鋼絲的體毛。
小婉的身體如同橡皮一樣被拉長,拉長,幾乎能聽見她的骨骼在咯吱作響。
我扭轉身體,想看清藏在那隻胳膊後的臉,就聽見砰地一聲槍響,鼻翼裏撲進一股芒硝燃燒的氣味。
巨臂從小婉的脖子上消失了。我瞥見小婉的玉掌上握著一支精巧的手槍,槍口正冒著青煙。
飛機加速翻滾。
已經看不清任何事物。
我的身體和座椅一齊被拋到空中,砰砰砰不停地撞擊著機艙板,別人的座椅靠背,膠製手提箱,旅行包,易拉罐,礦泉水瓶子,被狂風撕碎的雜誌,還有飛濺的血液、口水、冰冷的眼淚,或者是別人身體的一部分。
……
所有的疼痛與恐懼都消失了,我的神經變得麻木無知。
所有的聲音也消失了,世界墜入無邊的黑暗。我是不是已經死了。這是我腦子裏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