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肮髒的計劃

萬裏無雲,烈日當空。整個江漢平原變成了一個封閉的大火爐。

白色雪鐵龍頂著快要熔化的紅色塑膠警燈在環城公路上飛馳,坐在車裏都能聽見車輪在地麵上軲轆軲轆地滾動。

車裏的情形簡直慘不忍睹。由於製冷係統壞了,還沒來得及維修,車裏的人隻好將兩邊的車窗全部搖下來,借自然風降溫。但是,未經玻璃過濾的強烈的紫外線將車中的一切都燒到沸點,座椅、方向盤、門板……好像隨便碰一下就會冒出青煙。

尹文彬端坐在駕駛室左邊,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郭真超坐在右邊,似睡非睡,扁圓的腦袋耷拉在胸前,隨著車身起伏一啄一啄,活像一隻扁嘴鴨在地上吃食。兩人的腦門都不停地冒出油光光的汗珠,順著眉心、耳背、兩腮滑進警服裏,路麵上濺起的灰塵直撲進車內,弄得兩人灰頭土臉。

車子跑了十來分鍾後,郭真超嘴裏不清不楚地罵了一句:“這個鬼天氣,都快成燒烤了。”他仰起油膩膩的下巴,用手背揩了一下,衝著窗外吐了一口白沫,然後將警服脫了甩在後排座位上,隻穿一條印有“光頭強”動漫形象的大褲衩,可以看見他的腿上長滿黃毛,紋著一條凶惡的眼鏡蛇,蛇頭和蛇身巧妙地構了一柄別致的錘子。

“兄弟,注意一下形象。”尹文彬用眼角餘光瞄了他一下,“都露腚了。”

郭真超沒有及時回答他,舉起胳膊,亮出汗淋淋的腋毛對著風口,過了好一陣才說:“要什麽形象,不就是穿製服的民工嗎。”

“喂,說真的,注意點兒,這還在警車裏呢,你至少也將上身擋擋,不能全光著,叫老百姓看見不好。”

“環城公路上哪有人啊。”

“別人開車過去瞧見也不好。”

“你這個人啊,什麽事兒都是個縮頭烏龜。你開你的車吧,哪兒來的這麽多廢話。”

“要不這樣,我們找地方泡澡去?”

郭真超拿著幾張報紙貼在自己又肥又鬆的肚皮、胸口上。“到哪裏呢?”

“就前麵,下三環,水晶宮。”

警車挾著煙塵駛進水晶宮高大的歐式廊柱的陰影裏。兩人把警服丟在車上,換了一身便裝,鑽進水晶宮的大門。考究的旋轉門後立著一排舒胸半?的小姐,齊刷刷地彎腰說:“歡迎光臨!”

旁邊的亞克力椅子上站起一位身著高衩旗袍的女子,走上前說:“郭警官,尹警官,跟我這邊來!”看來,他們是這裏的常客。

兩人跟著她往裏麵走,兩邊是貼著土豪金牆紙的牆壁。

“要不要打電話叫我們老板來?”那女子小心翼翼地說。

尹文彬搖了搖頭,“安排一個單間就可以了。”

兩人跟著旗袍女乘電梯上三樓,走進最裏麵的一間。旗袍女伸出蔥白一樣的食指在牆壁上按了一下,牆壁上立刻裂開一道門縫。

“裏麵有小姐接待。兩位慢慢享受。有事就打前台電話通知我,隨叫隨到。”旗袍女說完出去,將房門帶上了。

兩人走進壁門,壁門立刻合上,從外麵看不出一絲破綻。

暗室裏完全采用土耳其裝修風格,如血的燈光裏,朦朦朧朧的呈現出一個十來平米的浴池,正冒著如煙似霧的水蒸汽。浴池台沿由花崗岩鋪成,上麵墊著猩紅的防滑毯,擱著移動式鎦金水果架,裏麵擺著各種名貴的鮮果。待眼睛稍稍適應光線,還可以看見額頭上方倒掛著一排高腳杯,那是用來在影壁前的橡木桶裏取紅酒的。

兩人脫得精光,坐入池中,水蒸汽立刻將兩人淹沒。過了一會兒,尹文彬從水蒸汽裏走出來,殷紅的燈光隱約照見他的大腿上也像郭真超那樣紋著一支凶惡的蛇錘。他伸掌在壁頭的金掌印上按了一下,牆壁上立刻伸出兩支仿真玉臂,端著一本泛著藍光的電子像冊。

尹文彬翻動頁碼。每一頁上都有一個不同的小姐,有一張十分暴露的全身照,旁邊載著她的芳名、年齡、膚色、身高、體重、民族、國籍、三圍、文化層次、個性特點、服務項目、工作經驗……等等信息。

尹文彬用手指在一個自認為滿意的女人身上畫了一個勾,回頭對著越來越濃稠的白霧說:“超哥,要不要我幫你點一個?”

白霧裏傳出郭真超不屑的聲音:“你小子幹別的膽子不大,幹這個樂此不疲,每次都弄得精疲力精的。你記著啊,還有正經事要談啊。”

尹文彬嘿嘿笑了兩聲,“比不了你,柳下惠,坐懷不亂!”他抬腳重新滑入池中。

影壁後走出一位豐韻高挑的女人,從水裏遊進尹文彬懷裏。

濃密的雲霧裏傳出一高一低的喘息聲,那聲音濕漉漉的,隨著浴池裏的水波一浪一浪的,撓得人心裏發慌。霧氣越來越濃,壓得人喘不過氣。終於,那靡靡之音變成一陣如釋重負的尖叫,而後整個浴室突然安靜下來。

壁燈好像也變累了,發出的光暗淡無力。

那個女人像一隻浸濕的貓咪從浴池裏爬上來,擰著烏黑的頭發轉入影壁後麵去了。

過了一陣,又有兩個隻穿著薄紗的女人走進來打破浴室的沉默。“兩位,要按摩嗎?”

郭真超從濃霧裏露出半個頭來,看了那兩個女人一眼。“換兩個,壓路機似的。我不喜歡胖女人。”

尹文彬說:“什麽呀,這叫豐滿。”

影壁後走出兩位身材嬌小的女人。郭真超說:“這還差不多。”慢騰騰地爬到池邊的紅毯上趴著,雙手交疊在下巴下。其中一個女人上來叉開兩隻**坐在他鬆垮的腰上,伸手揉捏他的雙肩。

尹文彬伏身在旁邊的紅毯上,讓另外一個女人給他敲背。

暗室裏叭叭地響著女人的手掌與他們的身體撞擊出來的聲音。

兩人閉目享受著女人柔滑的手掌帶來的舒適與快感,身上繃緊的弦完全鬆弛下來。

“彬子,”郭真超喊尹文彬,聲音被女人的手掌敲得發顫,斷斷續續,“你說那幅畫到哪去了?”

尹文彬的身體搖晃著,鼻子裏哼哼嘰嘰地說:“這還用說嘛,被人家捷足先登了。”

“這個人會是誰呢?”

“哎喲,這兒最舒服,按準了。——整個飛機上的人都有嫌疑,死了的除外。”

“會不會是左焰這個傻小子藏起來了。”

“——哎喲——好好,這兒也不得勁兒——就這兒。”尹文彬被騎在身上的女人弄得很舒坦,腦子卻沒停下,好像那女人抹在他身上的精油變成了他腦子的潤滑油似的,語言變得很利索,“左焰是乘飛機回河北,不可能將那東西不帶在身邊。如果帶在身邊,他隻能是放在背包裏。背包裏沒有,肯定是被別人順水牽羊了。”

“你剛才在他的病**搜過了嗎?”

“我連那傻小子的光腚丫子都摸了,啥也沒有。哦喲,那傻小子身上餿得都發酸了,真叫人作嘔,估計這小子有一星期沒見水了。”

“說這些東西幹什麽?好好想想怎麽找到那幅古畫吧。”郭真超突然叫了起來,“他媽的,你輕點,這麽重,你要掐死老子啊。”

“對不起對不起!”騎在背上的女人連聲賠小心。

“你輕點兒。”郭真超說。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那女人拿起瓶子往掌心倒了一大把精油,雙掌握在一起,讓精油倒掛成一條直線流淌在郭真超粗糙的後背上,用掌上最柔和的部位小心地抹勻,然後慢慢地向上推。

“彬子,你書讀得多,你能看出那幅畫值多少錢嗎?”

“這東西名不見經傳,誰知道啊?”尹文彬翻了個身,讓那女人給他點了支煙,送到嘴邊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吐出幾個煙圈兒。“不過,我們公司可是世界級的拍賣行,小錢他們可瞧不上。”

“這倒是的,要不然公司也不會承諾事成之後給我們那麽大一筆辛苦費。”郭真超停了幾秒又說,“媽的,這些王八蛋又不早說。早知道上次做筆錄的時候就把那幅畫拿下了。”

“好事多磨吧。咱倆好好弄,有這筆費用,你兒子在英國的學費就不用愁了。我到時也辭職下海去。”

“要不是為兒子的學費,誰還來?這一池混水?弄不好可是要掉腦袋的。”

“不?能成嗎,難不成還指望漲工資?”

“漲工資?嘻,扯蛋。”郭真超罵罵咧咧地說,“這警察真他媽沒什麽當頭。”

突然池子邊上的手機亮起燈來,嗚嗚地震動。“誰打的?”郭真超說。他身上的女人俯身將手機拿過來放到他手上。屏幕上顯示8位數字,“是警隊的電話。”郭真超一翻身坐起來,用下巴示意那兩個女人離開。兩個女人小跑著躲到影壁後麵,他用手指在屏幕上向右一劃拉,然後將手機緊貼在耳朵上。

“喂!請講。”

“郭隊,法醫在一個死者的下巴上發現一個槍眼,那顆子彈還留在死者的頭部。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死者在飛機上就已經遭到槍殺。”

“死者什麽身份?”

“是一個外國人。”

“哪個國家的?”

“他的護照顯示是意大利。”

“是誰有這種本事,將手槍成功通過安檢帶到飛機上殺人。”

“現在還不知道?”

“你聯係一下機場地勤,查一查本次航班的安檢人員是誰。”

“我們查過了,還調看了安檢處的錄像,都是按照正常程序放行的,看不出什麽破綻。”

“哦,那你再查一查與子彈匹配的手槍是什麽型號,哪個國家生產的。”

“子彈是巴拉貝魯姆手槍彈。國產手槍和奧地利格洛克手槍都可以發射這種子彈。根據膛線分析,應該是從一把奧地利格洛克手槍射出來的。”

“走私槍嗎,那就不好查了,局裏沒有備案。”郭真超沉吟了幾秒鍾,“這樣吧,你先通過省廳聯係一下外事局,查一查這個外國人的檔案,以及他到中國來的目的。”

“好的。”

“那個失蹤者的信息也去給我查一查。”

“失蹤的人是盤龍城遺址博物館的林小婉。”

“是我們派去護送左焰的那個林小婉嗎?”

“就是她。”

“給博物館打個電話,到她單位去找一找。”

“博物館保衛部的鄭部長說她一直沒有到單位報到。”

“在飛機迫降的航線上查了嗎?她會不會是從飛機上掉下來了。”

“航空公司還沒有將飛機返航迫降的具體路線告訴我們。”

“航空公司的電話多少?”

電話那頭告訴郭真超一串數字。“你發個短信到我手機上。”郭真超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尹文彬在大腿上拍了一掌。“超哥,還查什麽,現成的凶手。”

“你是說——”

“那個得了失憶症的瘋子啊。”

“左焰?”郭真超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們還查什麽鳥案子,那玩藝兒辦得再好,也沒人給你一張支票。”

“你的意思是——把左焰做成槍手?”

“倒不至於把這個罪名給他坐實,如果被人查出來他是冤枉的,我倆可就要倒黴了。”

“那怎麽弄?”郭真超看著尹文彬得意洋洋的樣子,在他光溜溜的肩膀上打了一拳,“你說啊,怎麽弄?”

“我們就以外國人被槍殺為由頭直接將左焰逮進拘留所,進了刑詢室,還怕他不交待那幅畫藏在何處嗎?”

“這主意好像不錯。你這個書呆子終於開了一回竅。”郭真超半是誇獎半是嘲笑地說。

“等他真的拿出畫來,我們就對著他來一下。”尹文彬用手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叭——”。

“那可不行,我們沒有執行槍決的條件,除非他持有槍支,暴力襲警。”

“虧你還是刑警隊隊長呢,給他手上塞支槍不就完了,至於襲不襲警這樣的事還不是由你我說了算。”

“可他要拿不出畫來怎麽辦?”

“那咱們就算是為不明不白死掉的譚文虎報仇了,弄點證據立個持槍搶劫外籍友人的罪名把他給辦了,免得他恢複記憶給我們找麻煩。”

“但是現在他還處於昏迷中,隻有等他醒過來才能問古畫的下落。”

“你別說這傻小子,命真大啊!三年前我還以為他被車撞死了,誰知道又出現在了我們眼前,還成了一個什麽出版社的編輯。”

“說實話,我在博物館保衛部看到他的時候,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以為見著鬼了。”

“瞧你那點出息,還是特種兵出身哩。你看不出來嗎?他已經不是以前的左焰了,他已經被那次車禍撞傻了,什麽都忘記了,根本不認得我們。”

“也是啊,當時我們在詢問他時,他說自己是一個孤兒,連自己的老婆兒子都忘了。哈哈。”郭真超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屈指去尹文彬頭上敲一下,罵了一句娘,“媽的,你竟然說我沒出息,哪次辦事兒不是我衝在前麵。”

尹文彬往旁邊閃了一下,“哎喲,發什麽火啊,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你也就剩這張嘴。”

尹文彬埋頭抽了一口煙。“不過,我還是有些不踏實。”

“你看,來了吧,幹什麽事兒都瞻前顧後。”

“如果他哪天突然恢複了之前的記憶,我們可就死定了。那些事兒是誰都不能捅出來的。”

“那就幹脆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到精神病院去給他一下——”郭真超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脖子上一橫,“咯——”。那感覺好像真的就已經將左焰抹了脖子似的。

“這事兒可馬虎不得,要嚴密地監視那小子的狀況,一旦他蘇醒過來,拿到那幅畫,就要立即下手。”尹文彬看著身下猩紅的地毯,好像那是左焰流出來的血一樣。他的腦海裏自動播放著各種誘人的畫麵:厚厚的鈔票、海邊的房子、寶馬奔馳、私人遊艇、自由瀟灑的生活、充滿異國風情的美女、還有政法委書記的女兒——他那驕橫跋扈的老婆,如果不是要依靠老丈人的關係在警局裏混飯吃,他早就想把那個狗仗人勢、好吃懶做的黃臉婆給蹬了。

兩人開始頗有默契地裹上浴巾,擦幹身上的水珠,然後走到門口的衣櫃那裏取衣裳。

郭真超說:“隻要他蘇醒過來,我們就問他要那幅畫的下落。我們是警察,他會老實告訴我們的。”

“如果他不告訴我們,說明他已經認出我們來了,那他就隻有死路一條。”

“那個叫??的醫生也太愛管閑事了,簡直是狗拿耗子,不過,她的身材可真是正點。”尹文彬說,“下次碰到好好聊聊。”

“聊什麽啊,我當時就恨不得踹她兩腳。”

這兩個匪警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穿過壁門,向電梯走去,開始實施他們肮髒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