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奇怪的小婉

天氣晴朗,看上去一切都再正常不過。飛機在盤龍城上空滑過,尋找著降落的跑道。從舷窗俯視盤龍城,綠蔭蔥蘢,波光粼粼,湖岸委蛇,隱約可見其間錯落著幾座灰磚黑瓦、古色古香的院子。根據我在百度裏看到的圖片,這就應該是盤龍城遺址博物館了。

從機場乘的士到遺址隻要一刻鍾的樣子。

當我站到盤龍城博物館鄧館長的麵前時,正值午餐時間,他伸出柔軟的手掌握住我的手,眯縫著單眼皮,笑著說:“歡迎光臨!”

我拿出介紹信給他。

他看也沒看就擱到了桌子上,“你們單位已經給我打了電話。”他斂住笑容,快速地將桌上的文件碼成一摞,又用這一摞文件在桌上拍了兩下,好像桌上有灰塵一樣。“這樣,先到食堂吃飯,然後騰出個地方讓你休息一下。”

食堂就在盤龍湖邊。窗外綠柳係舟,微風吹皺了湖麵。

一個身穿保安製服的人走到我桌子對麵坐下,將飯盒放到麵前。“左編輯,您好。”他說。

“您好。”我疑惑地看著他。

“我姓鄭,是這裏的保衛部負責人,吃完飯我帶你到住地去。”

顯然這是發鄧館長安排的。我說:“好的。住的地方離這裏遠不遠?”

“不遠。”他說:“就在旁邊,保衛部樓上。”

他把嘴放到飯盒邊,用筷子向嘴裏扒拉了兩下。我看見他的腮幫鼓起起來,像顆雞蛋滾動了幾下,粗大的喉節向下一滑。“您膽子大不大?”他問。

“什麽意思?”我說。

“嗯……也沒什麽,就是……”他好像不知道從何說起,在腦子裏尋找著詞語。鄧館長向我們走來。他回頭看見鄧館長。

我注意到鄧館長咧著嘴瞪了他一眼。

他連忙向旁邊讓出一個身位來,將臉對著自己的飯盒開始嚼飯。

鄧館長坐下來,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說:“左編輯,食堂的夥食簡單了點兒啊。回頭我給你補起來。”

我還在想剛才鄭部長的話是什麽意思,隻是禮貌性回答鄧館長說:“不客氣,不客氣。”

吃完飯,鄭部長領著我出了博物館大院,來到一棟樓房下麵。我看見樓下掛著一塊牌子:盤龍城遺址保衛部。他說:“左編輯,這兩天就住在這裏吧。有事直接找我。你留一個我的電話。”

他報了一串數字。我用手機記下來。

我打量了一下這座老式混凝土建築,共有三層,不少窗玻璃都破掉了,牆麵**著已經風化的水泥,以致它整個看上去有些灰頭土臉。根據房門上懸掛的標牌,可以看出它第一層是保衛部辦公室和保安隊員的寢室,第二層是會議室和娛樂室,第三層有五間房,卻沒有看到一塊標牌,好像隻是一些空置房。樓的右邊有一個之字形樓梯,樓梯扶手上的油漆已經脫落,鏽跡斑斑,看上去像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老樓房。

“記住,有任何事都找我。”鄭部長強調了一遍,語調有些奇怪。

“好的。謝謝!”我沒太在意,這個世上我們見到的怪人還少嗎?

有一個製服姑娘拿著剛洗過的鋁製飯盒向辦公室走去,似乎不經意地朝我們這邊瞥了一眼。鄭部長一下就抓住了她的視線,中氣十足地喊道:“小婉,你過來一下。”

“哎。”那位姑娘清脆地應了一聲,轉過一張生氣勃勃的臉。“鄭部長,叫我嗎?”

“這是河北來的左編輯。你帶他到三樓的客房去休息一下。”

製服姑娘睫毛很長,似乎用了睫毛膏,襯托得眼睛又大又亮,水汪汪的。

她將下巴向裏收攏,將深藍短裙下兩條**並成一個緊密而又娟秀的“1”字,一隻手將飯盒放到身後,一隻手向我伸出四支纖指。“你好!”

她的眼睛向上十五度純純地望著我,嘴角掛著一個嫵媚的酒渦,讓人感覺她在笑,但你如果仔細看卻又發現她事實上並沒有笑。就是這樣的情態讓我心裏一動,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背包裏的古畫。

她的瞳孔突然變大了一些,臉上寫滿驚喜,好像對我的出現頗感意外。

我在她水汪汪的瞳孔裏看到了自己的碎平頭,連忙伸手捏了捏她的指尖。“你好!”她的手指像冰箱裏的銀耳湯,滑膩膩,冷冰冰,冰得我的胸口一緊,感覺十分奇特。

她驀然一愣,好像被我的問候驚醒了一樣,表情很快就恢複了正常。“走吧。我給您帶路。”她娟秀的肩膀轉了半個圈,向樓宇右側的樓梯走去。

她在前,我在後,踩著水泥梯子上升。她的腳步很輕,素白的褶裙邊隨著扭動的腰肢在膝蓋上部蝶舞,卻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

“不好意思,你叫什麽名字?”鬼使神差,我一下就打破了自己保持多年的紀錄。這之前我從來沒有主動詢問過某位姑娘的芳名。

她已經登上三樓的最後一個台階,轉了半個臉回來,“我姓李明,大家都叫我小婉。”輪廓俏麗,卻還是沒有一絲笑意,而且她的嗓間有些發抖,似乎內心很激動。

我心裏一震:小婉?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名字。記憶的電流在腦海裏遊走。

她領著我向走廊盡頭走去,到倒數第二間房的門前停下腳步。

我注意到她腳上穿著一雙白底膠鞋,紅色的圓口鞋麵上繡著兩隻翻飛的彩蝶,針腳細密,情趣盎然。在鞋底與鞋麵交匯的地方勾著一圈鳳形回紋,使她洋溢著濃鬱的古典氣質。我知道這種回紋來源於殷商青銅器上的銘文,非常古老。

“左編輯,到了。”她鶯語似地說。

推開門,屋裏陳設一目了然:一張靠窗的木桌,兩架靠牆壁的鋼絲床。桌上立著一個開水瓶。**是軍綠色的被褥,還有一個枕頭。床下有兩隻可供洗漱的塑料盆。

我將背包放在床頭。

“樓梯口第一間房是衛生間和開水房。”她說:“我幫你打點開水來。”

“好的,謝謝!”

她從桌上拿起瓶子,輕飄飄地出門。

這個小婉的樣子讓我想起古畫中的女子,為了印證我的想法,我將古畫從背包中拿出來,拉開卷軸對著自己的臉。

小婉拎著開水瓶輕飄飄地回到桌前,沒有一絲聲音。我回頭看見她,嚇了一跳,連忙收起古畫放回包中,一邊說:“啊呀,你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水上飄啊。”

小婉用勁抿緊嘴唇,望著我手裏的古畫,沒有回答我,那表情與古畫上的女子驚人地相似,竟令我有些神思恍惚,仿佛她就是從畫中走出來的。

她將開水瓶放到桌子一角,左手抬到胸前,伸出食指指向被拉鏈擋住視線的古畫,杏眼睜得大大的。

“你怎麽會有這張畫?”她有些吃驚地問,那語氣似乎這幅畫是我偷來的。

我開始後悔把這麽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這是我父母傳給我的。”我將背包放到枕頭的位置,準備晚上睡覺時枕在頭下。我用眼角餘光重新審視了她一下: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而已,不用怕。

“也就是說,是前世就有了的。”她說。

我進一步注意到她的聲音很輕柔,很空靈,就像一片雪花融在心裏。

我的目光與她的雙眸撞在一起。她的瞳孔黑漆漆的,中間有一圈藍瑩瑩的光圈,就像照相機的鏡頭那樣,似乎可以教人一眼看透她心底的秘密,可等你想要深入時卻碰到一扇門擋住去路。這扇門令人陡生迷戀,因為門後藏著一個未知的世界。

“前世?”我覺得她的話似乎跟我不在同一個頻道,有些費解。我的腦子費力地轉了一大圈才轉過彎來。“應該算是吧。”

“左編輯,你的名字?”她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雙目在我身上肆無忌憚的遊走,好像在審視我的真實身份似的,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我像大猩猩一樣抬起雙臂,低頭打量自己,就好像衣服上有個破洞一樣,不無狼狽地說:“怎麽了?”

“左烈是你什麽人?”她的語氣直桶桶的。

……

“你認識左烈嗎?”

……

“你知道院子灣嗎?”

……

她發出一連串莫名其妙的問題。

我完全答不上來,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來形容一點不誇張。

我笑了起來。“小婉,你停一下。我被你問懵了。”

很多男人泡美眉用爛了的招數,卻被這個女人拿來用了。我有這麽大魅力嗎?恐怕這得歸功於我背包裏的寶貝吧。麵對這麽一個大美女還能保持警惕,我對自己的淡定有些得意。

小婉突然變得有些頹廢,肩膀耷拉下來,臉上寫滿失落,突然又想起什麽似地抬起薄薄的雙眼皮望著我,囈語似地說:“是啊,都過去三千年了,你早將我忘了。”

聽著她幾近虔誠的表白(如果這算是表白的話),看著她眼角眉梢真實得幾近虛幻的惆悵,心裏突然湧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很奇怪。”我語帶調侃地說:“我們在哪裏見過嗎?可能是因為那幅畫吧,你長得真像她。”

“你的名字是……?”她的表情恢複了幾分正常。

“左焰。左右的左,焰火的焰。”我說。

她自言自語地說:“左烈,左焰,烈焰,烈焰——根本就是同一個人嘛。你一定是他。”

“我不知道左烈是誰?但我願意認識一下。”我一直在尋找自己的親身父母,不願意放過任何一次機會。我說:“你給我介紹介紹。”

她遺憾地說:“可惜我沒有留下他的畫像。”

“他不在了嗎?”

“他已經死了。”

“……”

我無語了,她竟然說我跟那個已經死去的人是同一個人,太晦氣了。

她好像在調侃我。我感覺有些累,有些古板地說:“我是一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更沒聽說過一個叫左烈的人。小婉你肯定認錯人了。”

“我會讓你想起來的。”她說完這句奇怪的話,有些怨恨地轉身離去。

這個小婉也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