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節 她消失在地鐵隧道裏

“啊喲!”我肩頭一陣劇痛,直感覺有一塊肉被咬掉了似的。

她鬆開雙臂,退後一步,悻悻然地說:“今天就算報仇了。從今往後,你我兩不相欠!”

我伸出手掌緊緊壓住肩頭,咧著嘴,吸著涼氣,本想讓那撕心裂肺的痛感減輕一些,誰知因她咬得太狠,肩頭的痛感竟不輕反重,迅速電射向全身,痛徹肺腑。我將手伸入衣衫下麵,指尖所觸,齒痕深入肌骨,滑膩粘手,似有血珠滲出,不由地心頭火起,剛想發作,轉見她粉麵微紅,櫻唇微翹,猶有怒色,樣子憨態可掬,滿是少女氣息,心頭的火氣便消了大半,又想起她下口雖重,卻全因愛之深切所起,竟轉而又對她生出幾分愧疚,平添幾分親近之感。

她見我眉頭攢緊,咧嘴不語,似是詢問,又似是挑釁地說:“怎麽,這滋味不好受吧?!”

我實在是痛得說不出話來。

“你要是不好受,就算算吧,我們大學四年,你出國三年,回國三年,一共十年,我有多少日子是一個人苦熬過來的?”

我顫抖著聲音說:“我這一時之痛,比起你長夜孤燈算不得什麽。如果你覺得這樣子解氣,”我將另一隻肩膀向前一送,“就再咬一口吧。”

她倏爾一笑,道:“真是死性難改,臉皮還這麽厚。我不想咬了,全是骨頭,咬得老娘牙疼。”

“你說什麽?老娘?”我心中的靈魂醫師的形象徹底崩塌了,愕然道。

她的眼珠子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你想起來了嗎?我的口頭禪,老娘!大學那會兒,我——”她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尖,“老是這樣自我稱謂。”

我在自己的腦門上死勁兒按了一下,就像電腦死機重新啟動一樣,希望它正常運轉,可它仍是一片空白。

她看我雙目茫然,把手在空中一甩,說:“算了,我不說了,你也別費勁了,你這樣傻蛋一個更好,免得又想起那個黑女人來。”

我準備再問一問黑女人的事,但是一想到她苦大仇深的樣子,便隻好保持沉默。

“還是想想怎樣先將你送出去吧。”我說,“也許你可以原路返回。”

“我不著急。我又沒有犯法,怕什麽?現在隻考慮你自己如何脫身。”

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現在幾點?”我指指她的手機。

她翻手看了看,“一點半。我們在地道裏呆了快一小時了。”

我尋思地麵上的警察應該撤走了,複又抬頭望著數十米外的那個小亮點,說:“我先到上麵去看看。你在下麵坐一會兒。”

“你能行嗎?”她伸出手指捏了捏我的胳膊。

我鯨吞了兩個漢堡,又被離奇的愛情激出無數雄性荷爾蒙,渾身充滿能量,“你放心吧,我能行。”

我手腳並用向上攀爬,上到大約兩三層樓高的樣子,低頭看見腳下一片黑暗,直如腳踏虛空一般,萬物不見,陡然覺得頭重腳輕,一陣眩暈襲上腦際,腰力因此一軟,腳下就此一滑,整個身體突地懸吊在半空,**來**去。牆頭的泥灰土塊撲簌簌直往下掉。

瑄瑄的娃娃音自腳底下升上來,“左焰——千萬當心!”滿含關切之情。

我拚命用十指鉤住U型鋼筋,在十指滑落之際,將一隻手臂伸入肩膀旁邊的U型鋼筋中,以肘為鉤,掛住身體,再踢著腳尖在空中找到一個落腳點,小心翼翼地踩實,將身體緊貼在潮濕陰冷的牆頭上。待這一口氣稍許緩過來,才覺得腋下撕裂一般疼痛,估計是剛才用力過猛,拉傷了肌肉組織。我不敢再低頭下望,隻是默念著阿彌陀佛慢慢向上蠕動,爬了五六步,竟覺得阿彌陀佛的力量都不夠強大,又開始默念沈媽的名字,警醒自己一定要一慢再慢,小心加小心,一定不能讓自己死在這裏。因為沈媽還在等我回去給她養老送終。她可是我在這世上最親最親的人。

每當我命懸一線的時候,我第一時間想起的一定是沈媽。即便現在已經知道沈媽並不是我的養母,我的身世仍然撲朔迷離,潛意識裏沈媽也仍然是我堅持活下去的精神支柱。說來也怪,每當感到生命脆弱、百無一助的時候,隻要一想到沈媽,我身上就會自然而然地迸發出百折不撓的勇氣,使我能夠坦然麵對艱難困苦,甚至是死神的威脅。沈媽之於我,實在就像母親之於兒子一般。

“左焰,你答應一聲。”瑄瑄嗲嗲的聲音再次傳上來。

我的心髒就像蹦到了胸腔之外似的,被陰冷的地氣掃得涼颼颼的,怦怦亂跳,無著無落,弄得我的呼吸也甚為急迫,一時間竟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過去看見成龍在電影裏高來高去,輕輕鬆鬆幾千萬幾個億到手,直覺地又好玩又刺激,現在看來那實在是拿命換錢,不是我這樣的普通人學得來的。

“左焰——你還在嗎?”瑄瑄看不見我,又聽不見我的回音,異常焦急。

我停下腳步,在胸腔裏憋了一口氣,悶悶地應了一聲。

“要是不行,你就下來。”她高聲提醒說。

我調整了一下呼吸,努力使自己的心跳維持在正常水平,又默想了一下沈媽和那座熟悉的孤兒院,心裏竟然平靜了不少,手上腿上也恢複了幾分力道,感覺自己似乎已經突破了恐高瓶頸,不由地為自己喝了聲彩。我又攀爬了一二十步,略微抬頭上望,發現那道光點變大了不少,色彩變幻不定,亮度時強時弱,再登上幾步,耳朵裏隱隱聽見砰砰的鼓聲和樂曲旋律,頭頂嘣地撞在一塊厚實的鐵板上,木然生痛,才發現已經來到光點跟前,用手觸摸鐵板,上麵有一道道的刻紋,果然是一塊窨井蓋,那光點正是井蓋中央的圓孔透進來的。

我腳下踏穩,左手曲肘勾住一根U型鋼筋,右手托住井蓋邊沿,慢慢上舉,使井蓋也地麵之間張開一條十公分的縫隙。時值炎夏,地麵溫度達三十多度,地下卻隻有十幾度,溫差巨大。一股熱浪撲麵而來,鑽入陰冷的豎井之中。

為不暴露自己,我不敢將井蓋舉得過高,所以井蓋與地麵之間的縫隙很小,但仍有一百八十度的視線範圍,借街燈從最左邊的可視區域向右看起,依次是中國銀行、華夏證券、肯德基、耐克專賣店、一座銅質雕塑、亨達利鍾表,一排長椅,之後是一條鋪著方磚的小巷,巷口的鐵杆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江漢路三個字,最後能看見的是唱卡拉OK的錢櫃。我注意到街上行人稀少,有七八個留著平頭的男子在江漢路巷口逗留,在亨達利鍾表行門前的長椅上同樣坐著三個留平頭的男子在抽煙,一邊漫不經心地四下張望,有一人側轉身體伏在長椅靠背上,後背腰間明顯鼓起一塊,一看就知道是帶槍的便衣警察。

這是我看見的區域,我相信在那些我未看見的暗角裏,定然還藏著一大批的警察。郭真超和尹文彬見我在二十八樓的儲藏室裏平空消失,定然猜想我不會走遠,會將警力部署在大樓附近。如果從這裏出去,肯定會被警察抓住。我輕輕地將井蓋放回原位,不讓它發出丁點聲響。然後開始用腳試探著下方的U型梯子向下行。

距離地道越來越近,我懸著的心也慢慢落了根。瑄瑄看見我,高興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我腳下一踩到地麵,她就上來緊緊地抱著我的臂膀。我感覺她的身體在發抖,低頭見她麵色蒼白,幾無人色,連忙問她是不是凍病了。這地道裏既陰冷又潮濕。

她說沒有,隻是擔心我失足墜下來,又害怕地道裏黑漆漆的,出現什麽怪物。

我跟她說了窨井蓋上麵的情況。她想了一想說上麵是步行街,離江景大廈不到百米,不能從那裏出去。

我讓他原路返回,她卻又不肯,執意要與我一同別尋他路。

於是,我們又結伴沿著地道走了將近半個小時,在我的右首邊又出現了一道鐵門。我伸手拉了拉,鐵門竟然應手而開。門那邊是一個十來米高的圓形隧道,兩旁的弧麵牆壁上亮著成排的紅色燈泡,隧道底部有一條鐵軌。鐵軌兩邊是隻有三十公分寬的水泥路。我抬腳跨過門檻,站立在這逼仄的水泥路麵上,望著委蛇伸向隧道深處的鐵軌。

“是地鐵。”瑄瑄緊跟在我後麵走出來。

我回身將那道門拉回原位,見上麵寫著兩排紅字:距離最近安全出口100米,印著一個大大的紅色箭頭。

嗚——

一陣充滿金屬感的啼音從看不見的地方傳來。想起剛才那恐怖的聲音原來來自地鐵列車,瑄瑄與我相視而笑。

咕——

列車輪子滾過鐵軌的聲音越來越近。

如果列車上的乘客看見我,這麽近的距離,一定會認出我是警方正在追捕的疑犯,所以我不能讓自己暴露在乘客眼前。我連忙拉起瑄瑄的手,重新回到鐵門另一邊。

我暗中思量鐵門上的字:距離最近安全出口100米,問瑄瑄知不知道這個出口是通向地麵,還是通向平行的消防通道。

瑄瑄也一時弄不明白,卻又告訴我說,不用看安全出口標識,隻要找到最近的地鐵站就可以到達地麵。

我暗想,地鐵站必然也有便衣警察。我是不方便從那裏出去的,但卻可以將瑄瑄送到地麵上,免得讓她跟我冒險玩命。可是,她從地鐵站出去時,卻也不能被別人發現。因為地鐵公司嚴禁市民擅闖隧道。一旦有人闖入就會是一次大事故,警察必會獲知相關信息,就會查出我的蹤跡。所以,瑄瑄不能在地鐵中就暴露了行蹤。

我將鐵門拉開一條縫,在心裏記錄第二輛列車到來的時間,發現兩車之間的空隙竟然隻有兩分三十一秒。我想,如果從那條窄路上飛奔到地鐵站,又不被列車上的乘客發現,必須在兩分三十一內跑進地鐵站站台。

“江漢路兩個地鐵站之間的距離是多少米?”我問瑄瑄。

瑄瑄想了想,說,“與江漢路聯接的兩個站點分別是積玉橋和循禮門,積玉橋在江對麵,循禮門與江漢路之間的距離最近,大概隻有300米。”

“你百米衝刺多長時間?”我問。

瑄瑄眼珠子倏然一亮,說:“十二秒八八,我在大學是全校跑得最快的女生。你還記不記得?”

“也就是說你一分鍾起碼可以跑四百米。”我笑了笑說,“你現在沒有像學校那樣訓練,三百米總該是沒有問題。”

“我們不用跑那麽長的距離。”瑄瑄交叉十指向外推了推,就像做熱身運動一樣,“你剛才不是看見中國銀行的嗎?從中國銀行到循禮門地鐵站也就一百米。”

“出了這道門有兩個方向,一左一右,應該向哪個方向跑呢,可不能跑到江漢路地鐵站去了。那裏的警察肯定是最多的。”

她偏著腦袋想了想,“往左,因為安全出口的箭頭指向左邊。”

“為什麽是左邊?”我問。

“因為安全出口不可能設在江底,那樣一旦隧道遇險是誰也出不去的。”

“對,說得好!”我不由地在心裏誇讚她的聰慧。

我們商定在最近一輛列車駛過後就拉開門向左邊飛奔。

我再次將鐵門拉開一條縫,等一輛列車呼嘯而過後,立刻與她跳到隧道裏的小路上,向左邊的隧道深處飛奔。我一邊跑,一邊留意弧形牆麵上的安全標識。發現每隔十米就有一行粗體紅字提示安全出口的實際距離。

瑄瑄在前,我在後,我們順利地向前推進,距離安全出口的距離越來越小,80米,70米,60米,50米……突然,瑄瑄驚呼一聲,從我視線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