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提燈籠夜行的女人

“小婉這個女人是個奇跡。我調來之前她就在這裏了,博物館每一個崗位她都呆過:清潔工,售票員,庫管,檔案機要員,宣傳幹事,業務員,導遊,保安……隻要機構擴編,新增崗位必然要調她先上,比我這個館長的資曆還要老。可是,我在這待了二十多年,我姑娘都結婚了,也添外孫了,她的容貌卻未見有丁點衰老,反而越發青春靚麗,那身材、長相、皮膚跟我姑娘差不多,好像是逆生長。”

接著他開始如數家珍似地回顧盤龍城遺址博物館的曆史:“盤龍城遺址是1954年發現的,1963年開始確認是殷商宮殿遺址,1974年建立考古工作站,19999年建成遺址公園籌建處,這是盤龍城開發的幾個關鍵節點。巧妙的是,在這每個節點上小婉都出現過。

1954年夏天,長江發洪水,長江堤防岌岌可危。為加固堤防,

組織人員夜晚到盤龍城取土。有一位叫陳誌明的取土老人說,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大家拚命地挖土,裝筐,運到車上。大概挖到兩車土的樣子,他的鋤頭當地響了一聲,碰到一塊硬石板,搬開大石板,發現下麵竟然躺著一副棺材。由於要取土,顧不上別的,他就在棺材旁邊揮鍬取土。突然棺材蓋打開,一位白衣女子走出來,向她施禮道謝,感謝挖土人將她從地下救出來。施禮的動作就像古代女子一樣,身體微曲,兩手交疊放在小腹右側。那個女子姿容絕代,黑發如漆,秀眉杏目,櫻唇玉麵,裹著一身寬袖窄腰的白衣,斜領上繡著金線,把他都看呆了。等他回過神來,那個女子已經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1963年,有一位考古專家到盤龍城考察,這位挖土人跟他說了這件奇事。這位專家找到這個女子,回去這位專家就發表了一篇震驚世界的論文,確立了盤龍城是長江中下遊最大的殷商時期的宮殿遺址。”

“這個結論來自那位神秘的女子,也就是小婉嘍。”我說:“這個專家當時是在哪裏找到她的呢?”

“不少人這樣問,但是這位專家對任何人都三緘其口。因為他向那女子承諾過,永遠不要告訴別人她跟他說的內容。”

“那太遺憾了。”

鄧館長看了我一眼,顧自喝了一口酒,再次回到記憶深處。

“1974年,湖北省博物館在盤龍城建立長期性考古工作站。那位考古專家就暗中推薦那位姑娘到工作站工作。1999年,工作站改成盤龍城遺址公園籌建處,那位姑娘又第一個填了報名表,一直工作到現在。當時是我麵試的,我見她人長得漂亮,氣質出眾,卻不認識簡體字,繁體字也不會,卻會寫一堆殷商時期的甲骨文,覺得她是個很獨特的人才,便聘用了她。但她不會現代漢字,無法與人交流,隻好讓她做了售票員。

當時,我看見她的家庭地址一欄寫著盤龍城院子灣,就在博物館附近,卻沒有任何親人前來探望她。我們博物館每周一閉館修整,但職工采用雙休製,即使是清潔工、安保人員都會輪休。每次放假她都回家,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家的詳細地址。有一次,館裏幹部組織家訪,臨到去她家時,她說家裏已經給別人住了,不方便。大家以為她不喜歡別人到她家去,也就算了。家訪這種事不能強求。

後來,那位姓陳的挖土老人生了重病,彌留之際,這位姑娘一身素服到他家去探望,老人竟然驚得從**坐起來了,說:‘你還這麽年輕啊!’

你猜那姑娘怎麽說?”

“她怎麽說?”我已經驚得合不攏嘴。

鄧館長拿杯子跟我碰了一下,倒進口中。

“那姑娘笑笑說,一個死人是沒有辦法再衰老的。”

“啊?!也就是說那個姑娘是個鬼魂。”我驚得汗毛倒豎。

遺憾的是,那位挖土人聽了這句話就咽氣了。與他同一晚上挖土的人也都死得沒幾個人了,剩下的也都否認曾經見過這個奇怪的姑娘。

“這些是聽那個挖土人親口說的,還是別處聽來的?”我好奇地問。

“我調到這裏工作時,挖土人早就死了。”

“這個姑娘就是小婉嗎?”

“我認為就是她。”鄧館長往嘴裏送了一筷子菜。

“那有沒有當麵問過小婉自己?”

“問過啊,很多人都問過。”

“她自己怎麽說?”

“她統一說那些都是謠言。但是,我在這裏工作了二十幾年,我女兒都結婚了,她還是細皮嫩肉,吃了仙丹似的。”他咂咂嘴巴。

……

我給鄧館長敬著酒,無休止地聊著小婉,她跟我古畫中的人物是那麽相像,從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在我心中成了一個謎團,現在聽了鄧館長的話更覺得迷霧重重。

我問:“院子灣在哪裏?”

“就在對麵。”鄧館長拿筷子指馬路對麵。

由於飯館建在土崗上,地勢高,那邊的地形地貌大半落在眼底:一座樹木蔥鬱的山嶺,嶺下一灣霧蒙蒙的湖水。嶺與水間蜿蜒圍著一圈圍牆,近處可見牆頭覆著龍鱗般的瓦片。圍牆中錯落著數十棟白牆黑頂的房子,每棟房子的外梁上都稀疏地掛著幾隻紅燈籠。房子之間綠樹繁花,石徑幽斜,溪流淙淙,景致十分別致。

“那可是一片別墅啊。”我說。

“她說她愛人長年不在家。估計他愛人是個大老板。”鄧館長說。

自古商人輕離別。一個成功的男人到處都是產業,難得有幾天在家。如果外麵有小三,家外有家,恐怕就更難回家了。

“當然這些都是她的私事,我們單位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沒有人去探訪,誰願發這個神經呢?自己家的事都管不過來。”

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就到了七點鍾。

鄧館長說:“我今天開不了車了。我住在中心城區,容易塞車,我要先回了。”他拿起電話給鄭部長打了個電話。

鄭部長很快就開著jeep指南者來到飯館外。

鄧館長坐到jeep副駕駛上,係上安全帶,對車窗外的我說:“那我先回了啊。”

“你先走。”我說。

他把手從車窗裏伸出來指著黃泥崗前麵的空地說:“那邊有麻木車,你要是不願意步行回去的話,六塊錢起步價就可以坐到博物館。要不然你就在這裏等一下鄭部長,他估計一個半小時就能回來。”

我彎腰望向方向盤後的鄭部長,“那我在這等你?”

“那好,你在附近轉轉。”鄭部長說。

指南者消失在盤龍大橋上。

我立在飯館的土丘上,望著對麵的院子山:奇怪這裏的天氣,太陽落山許久天空依然紅豔豔的,就像誰在天上施放焰火一樣。

我帶著強烈的好奇心,躥到馬路對麵,從一個窗明幾近、但卻沒有人的保安崗亭旁穿過,走進院子山別墅區腹地。路隨山走,盤旋逶迤,兩邊是茂密的綠樹,樹下是一對對形態各異的瑞獸,有麒麟、獅、虎、猴、牛、兔、馬……十二生肖,好像每棟房子的主人都很在乎自己的屬相似的。每對石獸後都無一例外地立著一棟獨門獨戶的四合院子,白牆黑瓦,雕梁畫棟,就像一下子穿越到了明清時代。走了百十來步,碰見一對身穿休閑裝的中年夫婦在門前洗車。

“請問您認識小婉的家嗎?”

“不認識。”兩人顧自洗車。

又走了一陣,碰見四五個孩子在樹下玩陀螺。

“小朋友,知道小婉住哪家嗎?”

“小婉是誰呀?”一個男孩仰臉問。

另一個女孩天真地說:“我認識。”

我心裏一喜。“她在哪兒?”

女孩回頭指身後:“她在這裏。”

我忍俊不禁,她身後站著一個不到一米高的小姑娘。

又向前走了幾步,問兩個跑步的年輕人,也搖頭說不知。

我原路返回,經過黃泥崗飯館旁的小路。看見飯館前停著兩輛三輪車,也就是鄧部長說的麻木。博物館到這裏的直線距離隻有四五百米,雖然山路蜿蜒,曲裏拐彎,但也不會超出二裏地去,憑我的腳力三十分鍾就可以搞定。

我沒有招麻木,獨自沿著寂靜的山路向前行去。

走過兩個山彎,路兩邊現出兩處湖泊,岸邊葦草林立,湖麵映著半輪月亮,三兩抹烏雲。回過頭去,飯館的紅燈籠已然隱在茂密的樹林後麵。

叮咚,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有一條短信息。

天光漸黑,樹影如怪,這聲音嚇了我一跳。

我有些忐忑地從兜裏掏出手機,用手指劃開屏保,聊天窗口跳了出來。

“在嗎?”竟然是“we3126”發來的。

我想起昨夜相救的白影,回複道:“謝謝你昨夜救我。”

她發來一個笑臉:“你相信我了吧?”

“相信什麽?”

“我說你有危險啊。”她提醒我。

“我相信。”

“你真的相信嗎?太好了。”

“昨天晚上那個黑衣人死了,你知道嗎?”我想起腦袋歪在一邊的譚文虎。

“知道。他力氣太大了,差點搶走了你的包。”

“他的脖子被咬斷了。”我腦子裏出現一截慘白的被咬斷的脖子。

“我鬥不過他,不得己才咬了他。”

“天啊,你是一個狼人嗎?”我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瑟瑟發抖。

“什麽狼人啊?任何一個女人打架都是又撕又咬的。”她竟然對我的話感到好笑,讓我感覺很意外。

“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嗎?”

“我就是婉兒。”

我覺得她實在是個愛開玩笑的人,幾乎能感受到她打字時的輕鬆與調皮。“你在哪裏?”我想當麵感謝她。

“就在你後麵。”

我回頭看見一個白影舉著一支紅燈籠從山路上姍姍而來,蓮步輕舉,衣袂飄飄,螢光在她身旁忽明忽滅。

她越來越近。

暗紅的燈光照著路麵,照著她蒼白的臉龐,赫然便是那張古畫中走出來的一般。

我身上的血液流得越來越快,手指一直發抖,一顆心好像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周圍的空氣似乎已經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