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廟前來了一個僧人,高髙的像竹竿一樣的身子上掛著一襲灰色 的僧衣,戴著一副白邊白框的近視眼鏡,見了正在廟前侍弄秋菜的張無 代高宣佛號:“阿彌陀佛,貧僧從五台山金華寺化緣來到此地,想在貴 處掛單幾日,請施主行個方便。”張無代告訴他說,自己也不是僧人, 這裏是娘娘廟,怎麽能住得和尚。高個子僧人道:“阿彌陀佛,施主豈 不知萬教同宗,萬流歸一,和尚向善,尼姑慈悲,同為普度眾生,何分 男女。再則,色既是空,空既是色,本僧長住菩提樹下,心台鏡明,塵 埃不染。”張無代也正處在心情沮喪期,張三木到遠處放羊,多日不來, 沒人指點迷津,寂寞、迷茫之極,看到來人雖然年輕,但言語之間談吐 不俗,似是佛法髙深之人,便說道:“我這廟裏可是吃住都不行,你可 要受委屈了啊。”高個子僧人道:“阿彌陀佛,施主此言差矣,出家人四 海為家,天當被,地當床,佛祖賜天下萬物於眾生,何來愁苦?再說,佛曰:我不人地獄,誰人地獄。”說著,蹲下身子幫張五代拾掇起菜園 來。看到張五代把一大棵野草花拔出狠狠地扔到了菜哇外邊,高個子僧 人趕緊拾回來說:“罪過,罪過,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此花為多 年生草本植物,洪水來了說不定能擋住一個浪頭,保住一塊堤土呢。” 隨後用小鐵鍬挖了一個坑,栽種到了堤岸上。張無代看著他的虔誠舉 動,深為自己行好不夠而慚愧。

當晚,二人就住在了一起。由於就一張床,張五代拿了從大堤上撿 的幾條草袋打了個地鋪,讓僧人睡床。僧人再三表示感謝後,從隨身帶 的包袱裏拿出了一隻燒雞和幾截火腿腸,開了一瓶北京牛欄山二鍋頭。 張五代奇怪地問,你們出家人還喝酒吃肉啊。僧人笑嘻嘻地說,施主豈 不聞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嗎。張無代想了想自己看過的《少林寺》 電影裏好像有這個詞,就炒了個洋白菜和一個雞蛋,用大黑碗端了上 來。半瓶酒下去之後,僧人看著臉色微紅的張無代開了腔:“佛說,人 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啊,心不動,人不可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 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苦啊。我看施主是清貧 之人,幼年受磨難不少,但也不是平常之身,雖不是人中之龍,但看麵 相和體型上也是龍之雛形,雖不能耕雲播雨,但在驚濤駭浪中也是如履 平地。”

張無代停止了喝酒,不由得對這個五台山來的年輕僧人產生了幾分 佩服。

僧人勸了他一口酒,繼續說道:“阿彌陀佛,佛祖慧眼識天下眾生, 佛法高深。弟子不才,也曾在晨鍾暮鼓中就青燈,研黃卷,對人的前生 後世也能看出一二。施主一生與水為伴,在水裏討生活,繼承先祖稟 賦,隻是近年來越加不易也。”

張無代連忙點頭稱是,舉酒敬大師。

僧人端起酒碗,略抿一口說:“施主請,弟子出道之後,曾雲遊四 海,在江西龍虎山掛單時曾拜一善看手相的隱居之高人為師,可否借龍 爪一觀。”張五代雙手伸出。僧人笑說:“男左女右,一隻足以。”

他拿出一個小手電,換了一副眼鏡,在張五代平攤的手上認真地看 著說:“人為萬物之靈,手為百巧之能。胸中玄機,掌上千秋,皆了然 於三大紋路之上。一為姻緣,二為財富,三為健康。先說第一大紋,施 主雖為龍之下,實為花斑蛇是也,早年曾有婚姻,後來命犯桃花劫,與 多名孤單寂寥女子**,以致受到上天懲戒,至今孤身一人。”

張五代停止了喝酒吃菜,規規矩矩地坐在小板凳上聽講,心裏想著 和尼姑們的事,羞愧之色漸露。

“遭受那次劫運之後,施主痛改前非,一心向善,清心寡欲,遠奢 侈,近勤儉,布施四方,重塑娘娘金身。惡有惡報,善有善報。於是, 財富紋路大盛,平闊開口,招財進寶之路打開,隻待洪波湧動,天門大 開,地寶自出,施主自可一生衣食無憂,後半生享盡榮華富貴。”

張無代站了起來,垂首不語細聽。

“可惜啊,可惜,世風不古,世道詭秘,天行道人不行道,又有小 人作祟,施主財路被堵,發財之機遇如南柯一夢,被清風吹去。至於健 康一事,施主從小打熬的好身板,大概可活八旬以上。阿彌陀佛,泄露 天機,罪過,罪過。對與不對,施主可捫心自問,也可以向佛祖訴說。” 僧人說完,盤腿坐於**,雙手合十,閉目養神,嘴裏念叨著經文,不 再說話。

張五代“撲騰”跪在了僧人麵前,連磕了三個響頭,連連說:“我 有罪,我有罪!請菩薩慈悲!”隨後把自己的一生訴說出來,說到洪水 來臨的哪天午夜到水中尋寶,隻撿到了一塊鐵皮時,僧人睜開了細長的 眼睛,射出雪亮逼人的寒光,大聲喊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鐵 者,可做兵器也,大凶啊!此地為娘娘廟堂,不可見一絲鐵腥之氣,否 則,禍患不遠矣!”

張五代趕緊請僧人離座,拿出了那塊墊在褥子底下的鐵板,高高舉 起,就要出門往河水裏扔。僧人看著上麵用紅漆噴的“深水炸藥”四個 字,急忙攔住了他說:“施主大可不必,娘娘廟內雖然不能見鐵器,但 我寺守護佛祖的四大金剛手中的金戈正需更新。我佛慈悲,施主可獻於 我寺,也算是鑄劍為犁,添一份功德,保未來平安。”張五代連連稱是。

第二天,僧人把那塊鐵板用灰色包袱小心翼翼地包好,給了張五代 三百元錢,說此地的娘娘是南海觀世音的大弟子幻化而成,喜水,喜 竹,讓他想法買一湘妃竹榻,再在廟前栽種幾叢竹子,早晚素食上供, 晨昏禱告,便可時來運轉,後半生平平安安,還有可能二度梅開,娶妻 生子,延續張家香火,告別不忠不孝之惡名。並再三告誡他,今曰之 事,也屬天機,不可與任何人外傳。隨之告別,長腿繚開,僧衣飄飄, 在張五代眼裏,一副仙風道骨模樣,順著綠樹掩映的長堤飄逸而去,一 會就不見了蹤影。

年輕的僧人下了大堤,來到了早就停在公路上的一輛奧迪轎車前,打開後備箱,把那塊鐵板放了進去,鎖好。然後鑽進車裏,摘下僧帽,扒掉僧衣,換上了一身皮爾 卡丹西裝,係上了一條金利來領帶,指揮 司機向海濱城市東島急馳而去。

就在李一道在娘娘廟裏裝神弄鬼的時候,杭維萍也以中央水利委員會巡視員的身份走訪了水運寨水庫管理處和省水利廳,特別請那個姓向 的老總工程師吃了頓飯,還調閱了氣象部門的資料,隨即在街頭找了一 個叫“藍極速”的網吧,傳到了李一道那永不離手、配置很高、裝備精 良能無線上網的日本東芝筆記本電腦上,隨後按了永久刪除鍵。回到賓 館,給北京的老爺子打了個電話,自己在一樓大廳的收費服務區要了一 杯“卡布其諾”慢慢品嚐著。一會兒,一輛掛著本地軍牌的轎車開了過來,一個年輕英俊的軍官向她敬禮,並替她打開了車門。

嘉禾縣委書記鍾靈笑模悠悠地在大堤上轉悠著。

水已經退下去了,剩下的在離大堤不遠的地方如一匹白練在下午的陽光下漂浮著,微風輕拂,空氣裏充滿了濕潤的氣息。老柳樹上留下了 洪水曾經舔舐過的水印,岸上那曾經擋住了惡風濁浪的一排排木粧大部 分已被當地村裏的老百姓偷走搭了豬欄牛舍,裝有泥土的草袋散落了一 片,原來金黃色的稻草開始發黑,發黴,裂口處長出了青青嫩綠不知名的野草,有的還開出了淡黃色的小花。鍾靈蹲下笨重的身子,拔下了兩 棵,放在鼻子底下聞著,嘴裏吟誦出了偉大領袖的一句詩:“戰地黃花 分外香。”

這幾天他的心情好得可以說是一塌糊塗。總覺得有一團東來的紫氣 籠罩著他,心裏一股股甜水滋滋地往外冒。土龍河一帶的老百姓有句俗 話,叫“人倒黴了喝口涼水也塞牙,兔子走時氣城牆擋不住”。鍾靈覺 得自己是時氣最旺的日子來了,首先是在樓宇的推薦下,省報來記者對 他進行了專題采訪,在版麵顯著位置發表了長篇通訊,《抗洪中身先士 卒的縣委書記——鍾靈》,還配發了他在大堤上扛草袋的照片。這得感謝縣委辦公室那個平時愛擺弄照相機的姓吳的小秘書,回頭看看他的檔案,看是不是能到宣傳部當個副部長。省裏管幹部的趙常委看了報道主 動給他來了電話,嗬嗬地笑了兩聲說,鍾靈同誌啊,幹得不錯啊,這樣 我就更好說話了啊。話雖然不多,但也預示著一條金光閃閃的仕途大路 已經在他麵前鋪就展開。隨著省政府辦公廳來了電話,嘉禾縣已被定為 抗洪先進集體,他已經成了抗洪模範人選,並要在大會上作典型發言, 省委主要領導要親自給他配發綬帶,發獎狀握手合影留念。這可是件了 不得的大事,全省的縣委書記有近二百名,能被主要領導記住叫上名字 來的有幾個啊?為什麽領導身邊的人提拔得快呢,就是因為熟悉啊。這 麽一鬧,自己也就進人領導的視野了,以後也可以找理由直接去找他 了,說不定從此大器晚成呢,先升個副廳級,以後說不定能弄個正廳或 者副省呢。對了,得朝著那個方麵努力。幹部裏麵真正的貴族是副省 級,首先是不用買房,即使退休了,司機、保姆、秘書也一直跟到老, 醫療等其他福利待遇伴隨一生。“於大頭啊,於大頭,盡管你年齡小一 歲,腦袋比我大,看來裏麵的腦細胞並不比我多啊。”他心裏得意地念 叨著,看了一眼那退下去的河水,“誰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看是 水能使人升官,也能讓人丟官。運用之妙,全存乎一心啊”。

因此,他這幾天的心情真是格外的好,看著嘉禾的一草一木分外地 親,身輕體健,精神抖擻,每天晚上都要和夫人**,驚喜的女人 對他說,怪不得人們都說權力使人年輕呢,我看你比吃了進口的偉哥還 棒!男人在這時候都喜歡誇獎,於是更加用力。他雖然讀了四年大學, 但從小在農村長大,那點房中秘事都是在半大小子時聽新婚房,在莊稼 地裏聽結了婚的浪嫂子和流氓光棍漢們胡扯時得來的,所以在**總要 說著那樣的話才覺得過癮,而從小生長在老教師家庭的女師大畢業生老 婆總是羞怯地不願說,總鄙夷地說盡管讀了大學,盡管當了七品官,骨 子裏還是農民。為這事,二人也短不了吵個嘴,一度還影響了感情。眼 看著這個骨子裏還是農民的家夥就要進人六品官的地位,並且還有可能 再往上走,她心裏就有些恐慌了,因為她就是鍾靈從鄉黨委書記當了縣 長之後拋棄了在農村的原配娶進門的。於是趕緊找到了原來在棉紡廠當 工人,後來被鍾靈調到賓館作了經理的娘家嫂子取經。這個年過四十, 風韻不減、**肥臀又在賓館曆練過的女人悄悄地對妹子說,男人就是 那麽回事,就那點邪勁,你越誇他,越說得浪,他就能越叫你做神仙。 再說兩口子在自己**,脫得光光的,反正什麽都給他了,還在乎那幾 句浪話啊!你也老大不小了,還在乎那個啊!我們這裏那些南方來的小 姐,不脫衣服,光那話、那笑就能讓那幫傻老爺們硬硬的,自動地把那 股子壞水流出來。我說老妹子,他又要升官了,你可要抓住啊,要是有 個三長兩短,咱們一家可就完了。說完,還連示範帶動作,秘密地教了 她幾招。

晚上,女師大畢業生依計而行,欲仙欲死。完事後,鍾靈竟然想起了往事,第二天良心發現地派秘書給早就拋棄了的鄉下老婆送去了一千元錢,給前老丈人送去了家裏存的吃不了的補養品。

原來做了**後的鍾靈一天精神不振,而現在卻神清氣爽,黃昏下 了班後也到縣委大門口溜達溜達,和在一棵老槐樹下閑坐的人們笑眯眯 地聊聊天,還順便給有關部門的人打了個電話,解決了看門人孫老頭中 專畢業兒子的工作問題,感動得這個平時見了他都不敢說話的老人隻想 給他跪下,背後逢人就說他是鍾青天。他聽了以後更加高興,索性到信 訪辦親自接待了幾批群眾,親自批示解決了兩個多年糾纏的問題,還嚴 厲批評了幾個不作為的縣領導和幾個鄉局級幹部。大家看他是廣播裏有 聲,電視裏有影,報紙上有名,領導心裏欣賞,處於上升態勢的人物, 誰都不敢惹,都悄悄地各盡所能,認真履行自己的職責,以圖在他心目 中有個好印象,以圖自己日後能抱住這棵大樹好升遷,或者遇到溝溝坎 坎時,到更高層次的機關求他辦個事容易。一時間,嘉禾縣的政治似乎 清明了許多。精通官場升遷之道的人看得出,表麵上看是鍾靈書記心情 好的緣故,實際上他是在為下一步的升遷,即將到來的民意測驗和投票 作準備。

在鍾靈再一次無限留戀地撫摸著岸邊一棵楊柳上水印的時候,秘書 在夕陽中舉著手機向他跑來說,中新社的一名記者和中央水利委員會的 兩個同誌找他,已在賓館等候。

他們找我有什麽事呢?大概是要把我樹為全國典型吧。那樣的話, 說不定我就和中央領導掛上鉤了啊。鍾靈坐在車裏樂滋滋地想著,催促 司機快開,並讓秘書通知辦公室主任與宣傳部長、水利局長一起到賓館 前廳等候。

當他和一幹人等進人到中央大員和記者的房間,寒暄過後,二人便 拿出證件讓他過目。杭維萍麵色沉靜如水,李一道肅若冰霜。杭維萍嚴 肅而又不失和藹地說:“鍾書記,你看我們是不是單獨談一談?”

“好,好。”他一揮手,其他人退了出去。他一進門,從讓他看證件 的那一刻起,鍾靈就覺得氣氛不對,一般來說,凡是來給你歌功頌德的 記者,一見麵準像麥黃六月天,拚著命地和你套近乎,稱兄道弟,你介 紹完情況後,他在那裏思索、策劃、拔高,連忽悠帶吹捧,讓你像在五 彩祥雲裏飄飄然,而後要你一筆讚助費或得到別的一點什麽好處,雙方 皆大歡喜。而這兩位,根本沒有那個征兆,倒像了解什麽事件的調查 組。久經政治風浪的他總結出了一條經驗,就是以靜製動,對方不動, 自己絕對不動,對方動了,自己再看情況兵來將擋,水來土囤。他又恢 複了笑模悠悠的姿態,坐在沙發上看著來者。

李一道兩隻細長的眼睛睜開,射出雪亮的目光看了他半天,拿出兩 張紙說:“這是我們準備送給中央領導閱示的內參,請你過目。”

鍾靈接過來,掃了一眼,臉上的肌肉不經意地抖動了一下,隨即鎮 定下來,認真閱讀起來:

是天災,還是人禍?

——關於土龍河流域今年洪水肆虐的調查 本報訊(記者李一道)今年八月,土龍河流域暴發了據說是百年一 遇的特大洪水,整個徑流量達到了每分鍾四千零三十五個。沿途各縣動 用勞動力十二萬人,各種物資八十萬噸,價值三千四百萬元。其中,嘉 穀縣境內西曆村段決口,淹沒圍困村莊六個,過水浸泡莊稼一萬零六百 畝,直接經濟損失一百二十五萬元左右。

洪水過後,省水利部門的業內人士和土龍河流域的各個縣市的基層 幹部群眾,對這次突如其來的洪水議論頗多,都認為這是一場不該暴發的洪水,包括嘉穀縣西曆村段的決口,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水庫汛前不騰庫是禍源。洪水主要來自省城西部山區的水雲寨水庫,今年中央氣象台多次預報土龍河流域降水量要比往年多三到四成。 按照這個預報,水庫應在汛期到來之前把庫容量降到最低,以迎接雨季 帶來客水。但由於近年來水庫實行了自負盈虧的經濟承包製度,抗旱時 期每個流量賣到了一千五百元至兩千元。他們怕預報不準確,怕影響經 濟效益,惜水少騰。以致雨季到來,客水流進才匆匆給省委、政府打報 告泄洪保庫,並誇大其詞,說水庫崩裂後會淹沒省城。

盲目決策是禍根。緊張的汛期中,該省的領導幹部均在海濱城市的東島市名為學習,實際上是在度假療養。看到水庫方麵的報告後未做認 真調查研究,盲目決策開閘泄洪四千流量,完全沒顧及土龍河是一九六 二年擴挖修堤建成,設計流量是三千流量,近年來沒有大規模的清障清 淤,實際上隻能承擔兩千五百流量的現實,就匆匆放水。

當滾滾洪水以超過河道的承受能力在平原肆虐時,當沿河軍民以不必要的艱苦奮鬥精神,以浪費大量的物資抗洪時,西部山區的暴雨周期 已過,水庫在以四千流量的速度放了一天一夜二十四個半小時後趕緊關閘。然而,災害已經造成。

據業內人士講,如果水庫能提前騰庫,這場大水不會有;如果泄洪時充分調查研究,科學計算,四千流量分四天至五天放,每天放一千到一千五百,不僅不會造成水患,還能使沿河長期缺水的各縣充分利用, 或灌溉,或灌滿坑塘儲蓄,以備人畜飲水,以解來年抗旱之需。

鍾靈看完正文後,見下麵還有幾張原始的談話記錄和數據計算,注明有錄音的證材等等,恍然大悟,心裏罵道:上麵真是他媽的胡日鬼。但又一想,自己畢竟沾了這次洪水的光。心中得意,臉上卻一片茫然地說:“杭主任,李記者,這些我們可不知道啊,作為一個縣委書記,總 要保老百姓一方平安,促一方發展啊,為官一場,造福一方嘛。”

“不,你在這場人造洪水的禍患中成了抗洪英雄。”李一道尖刻地說。

“哪裏,哪裏,人民是真正的英雄。是省委樓書記的抬舉,我隻是做了我應該做的。”鍾靈打著官腔。

“不,它鋪平了你升遷的道路,還有你的陰謀。”杭維萍說出的帶著絲絲涼氣的話像一記重錘砸向他心裏。他不說話了,又采取了以靜製動的戰術。

杭維萍看著這個官場的老油條,不動聲色地拿出了一個印有省軍區政治部大紅字頭信紙,上麵寫著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如情況屬實,查明,嚴肅處理。”下麵是省軍區黨委常委、紀委書記的簽名,底下還 附著一封說嘉禾縣武裝部副參謀長私自調動部隊,半夜用深水炸藥炸毀老堤,造成下遊西曆村段突然決口的揭發信。

鍾靈驚呆了,平時總是笑模悠悠的紅潤的臉先是蠟黃,而後是蒼白,原來坐得筆直的身子一下癱倒在沙發上。他點著一支煙,努力鎮靜了一會,想著從進門到現在的每一個細節和兩個人的表情,像看衛星雲圖一樣慢慢梳理著風雲變幻的各種脈絡,覺得有了些頭緒,一、雖然中央宣傳部門規定發地方性的批評內參要求與當地領導先溝通見麵,但這 篇稿子是針對省裏的,見麵也輪不著他。讓他看一定是另有目的。二、 那封信雖然有軍區領導的批示,但還沒有查,一定是等待著什麽。

隻要事情還沒有發生,就有辦法。他恢複了常態說:“二位領導需要我做什麽?”

“你去找樓宇,放出柳楓。”李一道直截了當。

“好,好,我去想辦法。”鍾靈連連答應,他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不應承下來,他和自己的表弟就會有滅頂之災,說完熱情地邀請他們二人去吃飯,被冷冷地謝絕了。

他出了門,把守候在服務台前的蝦兵蟹將打發走,自己邊思索著邊往樓下走,在三樓的拐角處,猛地被一雙肉嘟嘟的手拽到了一間客房裏,一陣脂粉香味撲鼻而來,一張抹著口紅的嘴貼到他耳邊說:“怎麽 樣,我那妹子昨天晚上伺候得好嗎?那幾招可都是我教她的啊,你得還 給我……”說著,一隻手從他的胸脯摸索著,順向了他的下體。

鍾靈在這個時候哪還有尋歡作樂的心思,本想推開她,但一想還有事讓她辦,就兩手抓住那對快要頂破衣服的山峰親了一口,附在她耳旁 交代了幾句,便迅疾離開了。

剛吃過晚飯不一會,鍾靈夫人的娘家嫂子就把李一道寫的內參的複 印件拿到了他的辦公室。他仔細端詳著,看了好幾遍,閉上眼睛盤算了 半天,琢磨著找樓宇,但想到他那張永遠一本正經的臉,那一身油鹽不 進的做派,去了隻能是自取其辱。然後,手伸向了那台紅色電話機,撥 通了省委管幹部的趙常委的專線保密機,向對方匯報了內參的情況和記 者的要求。趙常委聽了以後,沒多說一句話,隻是讓他把原件發過來, 並告訴了他自己的電子郵箱。他沒有說那封揭發信。有人說,當基層幹 部,會當的兩頭瞞,不會當的兩頭傳。他認為不全麵,既要瞞,也要 傳,關鍵是瞞得巧妙,傳得適當。四兩撥千斤,小樹枝也能當大梁。

趙常委看了以後,沒在文章上下多大工夫,隻是反複推敲著記者的 要求。他是知道柳梘的,也認為那是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如果加以培 養,是個文秘或宣傳文化領域裏的領軍人物。可惜跟錯了人,沒有做到 良禽擇木而棲。柳楓下去的時候,他是知道的,也想幫一把,或者要到 自己的部裏來,但是,那個剛升任副書記的原來管政法的常委風頭正 勁,自己也沒必要為一個小人物樹立一個心理的對立麵,也就沒說話。 現在這篇內參茲事體大,非得挺身而出不可了。他也想自己去找樓宇, 也知道樓宇近期的願望和心裏訴求,但他和樓宇除了在正式會議上碰麵 外,幾乎沒有別的什麽私交,同在一個常委樓上上班,同在一個高幹別 墅區裏居住,汽車來,汽車走,頂多是在上車下車時互相瞥一眼或揮揮 手而已。按說節日是各家互相串門增進感情的好時機,但樓宇從不在城 裏過,總帶著全家回到他那個半丘陵山區的農村老家。在這個別墅區 裏,每家的門前都有一塊空地,都有機關事務管理局派的人種上奇花異 草,供領導和夫人在清晨和黃昏散步時欣賞,或舉起小巧玲瓏的噴壺勞 動一番。唯獨樓宇搬來後,首先帶著全家把花草拔了個精光,自己脫了 外衣,露出古銅色的肩膀,掄鎬揮鍁,把地翻了個遍,種上了辣椒、小 蔥、茄子,搭起了黃瓜架,周圍還長出了一圈老玉米。自家吃不了,也不知道送給鄰居嚐嚐鮮,他那從農村跟來的老婆還拿到自由市場上去賣。所以,他看不起樓宇,也討厭他那總是一副自覺正義在手、真理在 胸,整日凜然、實際上大事管不了的樣子,怵頭和他說話,更不用說求 他辦什麽了。同時他也知道,樓宇的訴求也不是他這個管組織的常委說 了算的事,即便是說,樓宇也不相信,自己也沒那個分量。

思索再三,他跟主要領導的大秘書約定了時間,彎著腰站在那張像台球案子般巨大豪華的辦公桌前,呈上文稿,小聲簡潔的匯報了記者的要求,以及樓宇最近的心理狀況和在仕途上的目標。

主要領導對那份內參隻是瞥了一眼,倒是認真聽了趙常委的匯報。多年玩政治的他,知道災難過後無非兩種處理方法,一是查清災難原因處理人,二是大張旗鼓地表彰人。後者是每個政治家的首選。他也知 道,最近中央對他不太滿意,也想借這個抗洪的勝利開個祝捷會,從側 麵在北京高層造些正麵輿論,犯不上為柳楓這麽一個小把戲得罪重量級 的中央新聞單位。他記得去年新華社記者發了一個本省隻顧開發煤礦、 忽視環境保護的反麵內參,好幾個中央領導批示,許多部門來檢查調 研。他很是生氣,叫來了駐這個省的分社社長,半開玩笑地說,老子在 前方拚死拚活地幹,你們在後邊打黑槍啊。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穩坐在 沙發上,不卑不亢地說,真實是新聞的生命,實事求是地反映問題,這是總社給的任務,也是我們記者的責任。他說,你們總社的社長也無非 和我是平級,明天我調到北京,和他一樣,也是管全國的一個方麵,說不定還管著你呢。那個中年人哈哈一樂說,領導,我相信你到北京能管 國家一個方麵的工作,但我更加相信,你永遠當不了我們總社的社長, 我永遠不離開新華社,你也永遠不會直接管著我。說完,瀟灑地與他握 手告別,昂然而去。看著那家夥的背影,摸著大腦袋想了想,又掐著手 指頭算了算,從延安時代算起到新中國成立以來,曆任新華社的社長還 真沒有他這種類型的幹部擔任過,也就服氣了。

他站起來,對趙常委下達了三點指示,一、以組織的名義向樓宇 說,他的分工省委正在考慮他的要求。二、讓他放出柳楓。三、通知河 海市委,把柳楓調出嘉穀,到河海市平級安排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