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昌遠為官這麽多年有一條深刻的體會:做官玩政治本身是一種群體行 為,需要多人的聯合,需要有一支自己的隊伍。官做到一定的地位,周圍自然 聚集起一幫人來,要有抬轎子的壯漢,還要有前呼後擁壯聲威的衙役跟班;既 要有夏天打扇,冬天捧暖爐隨時侍奉的丫餐,也要有能站在一旁能寫華麗奏章 的書生,更要有能出主意的狗頭軍師。

穆昌遠的狗頭軍師姓孔,現任職務是政研室副主任,原名孔廣袤,現名孔 一夢。據他說是聖人的嫡係後代,老家在山東曲阜,祖宅就在孔林旁,十代以 前從山東遷來。此公雖然才40多歲,但經曆頗為豐富,當過兵,做過工,上過 師範專科學校。他出生在河海附近的一個縣城,其父當時是縣知青辦的主任, 盡管那個年代他帶頭把毛主席“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口號喊得震天價響,還 是暗暗地把自己唯一的兒子送到了部隊,並囑托他到軍營後爭取立功提幹。新 兵連訓練結束後,他到了步兵連隊,連長也姓孔,一看名字叫孔祥雲,就立即 算計起來,自己是廣字輩,和祥字輩整整大了四個輩分。聖人門第,輩分嚴 格,到哪都有認本家的習慣,尊卑有序,自己是大頭兵,卻比連長大了好幾 輩,實在是有點大不敬,於是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孔一夢,等那個也頗守家 規的連長來認本家時,他說自己年歲小不知道這些輩分,不過聽爺爺說他這輩 分可能在“祥”字下麵。和平年代,軍人立功不易,全靠平時做好事和突發事 件建功立業,部隊農村兵也多,能吃苦耐勞,往往掃院子的掃帚、清廁所和豬 圈的鐵鍁糞桶半夜就會被人藏起來。孔一夢也不屑做這些,總在連隊圖書室裏琢磨歐陽海火車道上救小孩、劉英俊攔驚馬、王傑下水救人的事,但是總也碰不上。

冬季部隊野營拉練,他們的連隊駐在了一個平原小村的老鄉家裏,孔一夢看到附近場院裏生產隊的麥秸垛,心裏高興了。頭天下午裝病沒參加訓練睡了一大覺,第二天早晨起了個大早,悄悄地劃了根火柴把麥秸垛點著了,而後大呼小叫地喊“著火了”,自己拿起工具就撲了上去,等戰友們到場時,他已經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頭發也燒焦了一半。一個小草垛,戰士加老鄉,人多力量大,一會兒就撲滅了,正當連長在隊列前表揚孔一夢奮不顧身保護集體財產時,一個因昨天晚上多吃了生棗子早晨在麥秸垛旁廁所裏拉屎的小孩站出來說:“這火就是這個燒焦了頭發的解放軍叔叔放的,我從茅房的破窟窿裏看得真真的,把我藏在麥秸垛裏的兩隻小麻雀也燒死了。”

聰明反被聰明誤。孔一夢隻得按複員處理,他那一心望子成龍的爹隻好 再動用關係,把他安排到了河海電機廠上班,因這家夥字寫得不錯,同時人事 股長是他的老鄉,還抽到了宣傳科幫忙。那時正是學《毛主席語錄》唱《毛主 席的光輝》的時代,廠革委會主任是軍代表,姓於,一次給全廠職工開大會做 了個報告,孔一夢立即親自編寫歌詞,把廠裏的業餘文藝宣傳隊的女工組織起 來,搞了一個演唱,一上場就是姑娘們舉著紅寶書唱道:“於書記號召傳四方,字字句句閃金光……”事後雖然有人議論說這詞放在一個工廠黨委書記身上不妥,但看到於書記那身綠軍裝和看節目時臉上的笑容,誰也沒敢大聲。人 都怕尊重,更怕吹捧,不久大中專學校招收工農兵學員時,於書記一句話,孔 一夢就進了河海師範專科學校,出來後分到了市委政策研究室。

也算進過高等學府的他,一改過去戰士和工人的形象,小分頭留起來了, 黑框的小眼鏡也架在了鼻梁上,整天悶著頭很少說話,上下班夾著文件或報紙 雜誌,一幅文人淡定、莫測高深的樣子,實際上心裏想的是“學得文武才,賣 與帝王家”,時刻在窺測著方向。那年麥收,剛上任市委副書記的穆昌遠帶領 機關幹部下鄉割麥子,因為各個領導帶著不同的部門到了不同的地方,報社就 讓每個記者寫一篇,發一綜合消息。孔一夢卻寫了一個特寫,通過綠帽王總編 發在了一版的右下角倒頭條的位置上,文章最後寫道:“太陽升起來了,照耀 著這廣闊無垠的麥田,看著這滿地的金黃,太陽笑了,大地笑了,綠樹笑了,穆書記也笑了……”終於引起了穆昌遠的注意,以後就短不了寫上幾篇小文章,或在河海日報,或在省報和一些雜誌上、省委政研室的內刊上以穆昌遠的 名義發表。有一年,穆昌遠到北京參加一個關於社會治安的研討會,他凝思苦 想,給穆的手機上發了一條信息,實際上是藏頭詩:“穆家男兒赴京城,昌盛 年代聚精英,遠望前程如錦繡,好似駿馬任馳騁。”意思就是“穆昌遠好”。

穆昌遠收到這條信息時,正在賓館裏與秘密到京的報社淩茉莉在賓館寬大 的****,聽到提示的振鈴聲,淩茉莉懷疑是別的女人給他發來的,非要看看不可,看了之後說寫得不錯。情人首肯了,再加上以前的印象,穆昌遠就認可了孔一夢,孔一夢從此就進了他的圈子,畢竟是在市委綜合部門工作,接觸的信息量大,能探聽到的各方麵的消息也多,慢慢成了穆昌遠圈子裏的政治探子、寫手和狗頭軍師。

這不,人們都下班了,二人還在穆昌遠的辦公室裏坐著。孔一夢坐在牆角處的一個單人小沙發上,小眼睛在鏡片後麵閃著陰冷的光,臉上卻堆著諂媚的笑,對著穆昌遠黑漆似的小眼睛裏射出的精光侃侃而談:“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們確實處於稍微被動的狀態,這不足為怪,在現行體製下,一把手的強 勢永遠存在,特別是從上麵下來時間不長的一把手,人們還弄不清底細,跟風 者眾多也正常。但我們的優勢還在,班底未動,人員也沒倒風的現象。柳楓一 介書生,在河海也沒什麽根基,重用他頂多是講話寫得漂亮點兒。從東方晨的 在幹部大會上的講話看,也非出自柳楓之手,更像一份學術報告,引經據典豐 富,哲學味道很濃,理論的高度和深度都不淺。但據我的感覺,此人很可能是 一個學術人員出身,也很可能是某高層人士的座上客卿,不會是嫡係和死黨, 他的報告實際上是傳遞一種信息與理想,叫我看也是文人烏托邦式的夢想。倒 是他最後講工作時強調的五點說出了他在這裏的執政目標,一是國有企業改 製,二是城市建設。對付他我有三個設想,也叫上中下三策。”

到底是狗頭軍師,一番話說得穆昌遠頻頻點頭,趕緊擺出一幅禮賢下士的 樣子,從寬大的辦公桌後麵來到了孔一夢對麵的大沙發上,雖然距離感還有, 但不再是居高臨下了,孔一夢趕緊起身把穆昌遠的水杯端過來,續上了水,繼 續說到:“上策是通過我們的上層關係把他調走,或者是製造一點什麽事讓他 知難而退,或者是把他收買過來為我們所用,就好像當年的水三清一樣;中策 是繼續摸他的底牌,按照他的思路,把最難的東風廠改製和現在‘東風機械 廠’占著好地段卻破破爛爛,影響了城市建設的難題端到他跟前,逼他表態;下策隻能是一拚,或者是我們全部順從與他。”

拋其下,取其中而爭其上。穆昌遠暗暗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下午,穆昌遠踱著步子來到東方晨的辦公室,說這幾天他帶著有關 部門仔細研究了書記建立和諧、幹淨、文明的城市,決定從美化市容開始抓, 進而抓城市麵貌的根本改觀,如果書記有空,想一塊出去轉轉,也指導指導, 提出今後努力的方向。東方晨說:“好啊,不過可要輕車簡從。”隨即叫上柳 楓跟著穆昌遠的車出了門。

出門向西,再向南,連著轉了兩條街,街上的清掃工確實多了起來,街 上多了幾輛灑水車,噴出的清水確實淨化了空氣,但落到還未掃盡灰塵的地上 卻變成了微小的泥漿。各單位門前的三包牌子更換了一遍,在廣電局門口停 車,一個像一根棍子一樣的大個子正在給門前租房子的做小買賣的人比比劃劃 開會,是廣電局的辦公室主任,原來在報社上班,人稱報社“八大煽呼”中的 第一把交椅,叫“天煽”。後來通過穆昌遠調廣電局的,由原來的副科變成了 正科。他看到市委領導們,煽呼得更邪了,說:“你們看,天是藍的,沒有灰 塵,地是實在的,也沒有自己飛起來的土,關鍵是風起的壞,我們要樹立與風 作戰其樂無窮的信心,局裏決定把地麵全部硬化,不讓土露麵,你們要每天潑 水,不讓土存身,對於掉下來的樹葉,就是到了磚縫裏,也要摳出來,就像老 鷹抓小雞一樣,不,就像一個月不見男人的女人一樣,把那家夥死死攥在手裏 不放。”幾個開小店的老娘們吃吃地笑著大聲笑罵說:“你這個‘老煽呼’, 壞蛋一個,抓著不放說的是你老婆吧。”還有的說那是他老婆拽別人的。現場 笑成一團,盡管如此,那幾個商戶還真是認真的打掃起門前來,引得柳楓他們 幾個人也露出了笑意。

穆昌遠對情緒高興的東方晨說這隻是初見成效,有的街道還不行。說著, 坐上了東方晨的車,在副駕駛座上引路。上了和平路往東,街道逐漸髒了起 來,最髒的是市裏的老企業“東風機械廠”周邊,下崗工人無證打遊擊經營的 小攤販,在一塊防雨布或者是一個破麻袋上擺著針頭線腦、劣質玩具、手工粗 糙的小工藝品,夾雜在賣烤紅薯、刨冰、炸臭豆腐的三輪車之間,隨時準備應 付城管和工商的追討,劣質的旱煙頭、人們吃剩下的竹簽棒扔得滿地狼藉。一 圈70年代拉起的紅磚牆頭蜿蜒的圍著十幾座高大的廠房,被風雨侵蝕的牆根下 的野草與廠區內大路兩旁的荒草勾搭連環。廠房牆體斑駁,依稀可見“工業學大慶”“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的紅色標語,高大的天車和一排排車床 依然傲然挺立,似乎訴說著昔日的輝煌。

整個廠區是破敗的,與對麵移動公司、人民銀行貼了馬賽克的大廈以及陸 秋生新蓋起的輕鋼結構的“龍陽購物中心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看,這個破工廠就是造成這條街髒亂差的根源,我和城建的同誌們研 究了一下,準備拆除後建起漂亮的高層住宅讓這一片成為河海市和諧美麗的勝 景,我們的城市名片。”穆昌遠比比劃劃地說。

東方晨不置可否點了點頭,順著圍牆向工廠圍了一群人的大門口走去。那 裏人聲鼎沸,穆二狗和他的表兄城管隊長三花臉帶著一隊穿製式服裝的人正在 和一幫工人對峙著,背後是幾天拆除樓房的鉤機、大馬力推土機以及幾輛大噸 位的載重汽車,一個老工人正撿起不知被誰扔在了地上的“東風機械廠”的大 牌子往牆上掛,並認真地擦拭著上麵沾上的泥土。大門口兩側豎起了兩根高大 的杆子,挑起了兩塊加了硬框的黃色寬布條,分別上書“我們要工作,我們要 吃。”“工廠是國家財產,保衛我們的家園”好像梁山泊的杏黃旗在西風中迎 風招展。吳阿杜、麗萍、老保管劉鐵鎖、轉業軍人史大個子率領一批工人成梯 次縱深配備,鐵門外麵或坐或立著一排男女老工人均衣著破舊的工作服,滿頭 的白發如同在寒風中瑟瑟抖動的衰草,令人看著特別淒涼,表情呆滯、麻木而 眼裏閃著憤怒的光;緊靠著鐵門是一夥年輕力壯的人,手裏拿著大扳手、鐵錘 等工具,隨時準備著,個個情緒激昂,隨時準備拚命的樣子。最後是史大個子 帶領一批50多歲的老工人在車間門口用廢舊機床、拖拉機鬥、鐵塊等堆起了掩 體,他們趴在後麵,手裏也拿著各種武器,嚴陣以待。

穆二狗、三花臉帶來的廣播車開始喊話:“工人弟兄們,你們的廠子已是 ‘新給力’集團的財產,也是私人財產了,經業主同意,我們將對這裏的破舊 建築進行拆除,你們霸著私人的財產是違法的,請你們趕快離開,陸老板知道 你們對這片廠房的感情,將來建起樓房後,每個人可以優惠購買一套住房,誰 先離開多優惠百分之十。”威逼利誘全用上了。

原來“東風機械廠”文藝宣傳隊老式的大功率音箱被工人們架到了圍牆的 垛口上,吳阿杜舉著托著長長電線的麥克風領著裏外三層的工人們喊道:“保 衛國家財產”“我們要吃飯” “斬斷侵吞國家資產的黑手”“挖出貪汙犯”。 口號雖然帶點機舊時代的色彩,但短促有力,給人的感覺很清晰,目的明確。

口號戰持續了一會兒後,穆二狗、三花臉的隊伍開始上了,全是身手矯健的小夥子,想兩個架一個把那些老工人脫離現場,其中兩個人來到一個頭發全白的老年婦女麵前,剛上手就“啊”了一聲,好像被什麽毒蟲蟄了一下子,隨手把那個老婦女扔到了一旁,嘴裏罵著“老棺材瓤子”。

混戰剛要起來,一隊手拿掃帚的清潔隊刷刷地趕了過來,魏正義的隊伍上 來了,夾著鋼絲的掃帚在內力的催動下發出呼呼的風聲,揚起漫天的灰塵,穆 二狗的隊伍大部分被迷了眼,有的還被鋼絲傷了手腳,潰退了下去。三花臉立 刻在廣播裏喊道:“清潔隊聽著,你們趕快離開這裏,你們是暴力抗法,要負 法律責任。”魏正義揮了揮手,讓大家停下說道:“市委號召創建衛生城,我 們義務打掃衛生,何罪之有?你們說抗法,你們屬於哪家法律部門?”他向前 一步,指著他們隊伍裏的人說,“三胖子,你不回家給你爹看著那個紅薯攤, 來這裏瞎摻合什麽,就為了拿幾兩酒嗎?四癩子,你他媽穿上馬甲我就不認識 你了嗎?你奶奶墳上的草老高了,還不快去砍砍! ”他一下點出了自己小時候 打架的手下敗將、現在是無業遊民的好幾個人,他們在魏正義的逼視下悄悄溜 走了。

三花臉急了,大喊一聲“給我上”,隨後上來的是城管隊員,他們除了服裝更加整齊外,手裏多了一個高壓電棒,在即將到來的暮色中發出瘮人的藍光。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東方晨激動了,大聲喊著:“我是市委書記東方晨! ”大步跨出,站到了 那個老女工旁邊,柳楓也站了過去,開餃子館的段二嫂站了過去,圍觀的群眾 跟著站了過去,穆二狗和三花臉的隊伍哄一下撤走了,隻有穆昌遠幾個人尷尬 站在一旁,最後也無可奈何地站到了柳楓旁邊的群眾中。

東方晨書記的內心如潮水般此起彼伏,壓了壓激**的心情站在人群前麵深 深鞠了一個躬說:“工人師傅們,我來遲了!”

“你說,我們的工廠還拆不拆?”有的工人喊道,但很快被製止了,柳楓 從人縫裏看到,是吳阿杜和不知何時鑽出來的金劍北在打手勢。

東方晨繼續說:“對不起,師傅們,我剛來時間不長,對‘東風機械廠’改製情況還沒完全了解,但明確兩點,第一,工廠暫時不動了,包括這裏的一切財產。第二,我們黨以工農聯盟的為基礎的方針永遠不會變,工人階級永遠是國家的主人。師傅們,我聽說廠子停產後,你們勇於自救,根據市場需要開辦了小農具大賣場,很好啊,明天我要去看看。”

人群散去之後,東方晨拿出了一個老太太納鞋底用的錐子對著穆昌遠、 柳楓以及還沒走的穆二狗和三花臉說:“知道這是什麽嗎?是那個老女工手裏 拿的東西,也是紮你們城管隊員的錐子,是她手裏能夠用的最原始的武器。這 說明了什麽,代表了一種公憤,公憤是一種誰也阻擋不住的潮流,任你有百萬 大軍。如果強行鎮壓下去了,他們會變成厲鬼的模樣,讓你深夜不得安寧,而 且,他們的子孫也會世代與你為仇。”說完,上了車。

在車上,他對柳楓說:“我對企業改製接觸研究得不多,但總覺得,農村 的改製使農民獲得了生產資料,使他們真正成了土地的所有者,但工廠的改製 有的卻使工人真正成了無產者啊,過去還有我們是國企工人的光環照著,還能 唱著咱們工人有力量鼓舞士氣,而現在成了雇傭勞動者,對這部分人安撫照顧 不好是要出大社會問題的。”

“無產者最無畏,他們起來抗爭的結果失掉的隻有鎖鏈,其他什麽也不怕 損失。”柳楓憂心忡忡地說,隨即把從金劍北和吳阿杜他們那裏關於“東風機 械廠”改製情況,尤其是那6000噸鋼材的事詳細做了匯報。

東方晨臉色嚴峻地聽著,說:“社會轉型時期,不僅法律有盲點,許多政 策也有空白,許多政策看似合理,但不合法,許多操作表麵上看很有秩序,但 內裏卻隱藏著巨大的黑洞,許多國有資產就看著被這巨大的黑洞吞噬了。關鍵 是找到過硬的證據啊。”

第二天早晨,晨曦明亮,彩霞萬朵。柳楓陪著東方書記在“劉秀廣場”上 快步走了十圈後,在一個幹淨的小攤前吃了一套煎餅果子,喝了一碗老豆腐, 信步向東,往西河沿吳阿杜他們的“小農具大賣場”走去。

占地3畝多的露天工場用從建築工地上撿來廢舊的半人高的隔離板圍著, 砌得很整齊,還刷了天藍和白色相間的漆,上麵寫了漂亮的仿宋體標語“鼓足 幹勁,力爭上遊,讓每個兄弟姐妹有飯吃”,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把鼓動性 和目的性結合得很緊。人口處旁邊的平台上有一個高達七八米的鋼鐵雕塑, 一個戴鴨舌帽,脖子上圍著白毛巾,虎背熊腰的工人兩腿成馬步岔開,高高 揚起一把大錘往下砸,挽著袖子下粗壯的胳臂上肌肉暴起,偌大的黑色錘頭懸 在半空。

“太沒品位了,就像文革時表現工人砸爛帝修反的宣傳畫。”不知何時,孔一夢跟著穆昌遠也到了這裏,他的話顯然是說給東方晨聽的。

各柳楓也很討厭這個和穆昌遠一樣的小個子,尤其是他那黑框眼鏡下的陰冷的目光和那幅自命不凡的樣子,邊端詳著雕塑說:“我看不是,倒是很像古希 臘著名雕塑家米隆的代表作《擲鐵餅者》,表現了勞動者典型的瞬間動作,展 示了人體的美和勞動所包含的生命力,傳遞了勞動的意念,把人體的和諧、健 美和迸發出來的力量表達得淋漓盡致,更表達出了工人階級是不可戰勝的。”

小師專的工農兵學員哪裏是正規名牌大學畢業生的對手,孔一夢覺得很沒 麵子,訕訕笑著走開了。在官場,不同領導之間的幕僚是很少交流的,隻有暗 暗的較量,而公開的較量也往往是以詩言誌,或借物抒懷,尤其是在各自的主 子麵前,都把勝敗看得很重。從此,孔一夢恨上了柳楓。

當金色的陽光普照大地的時候,正是初夏的早晨8點鍾,工人們都在自己 的工作台前各就各位。柳楓看到,這些剛剛造出的小鐵鍬、小鋤頭、小耙子、 小水桶等園藝工具都非常精巧,但設備極其簡陋,十幾盤烘爐是用耐火磚壘起 來的,像農村的鐵匠鋪,工人們揮汗如雨掄著大錘,沒有氣錘和自動鍛壓設 備,隻有自製的兩台剪板機和彎管機,大部分鈑金工藝都靠手工,說明了工人 的手藝很高,勞動強度也很大。在成型車間,他看到幾個老工人正用大小不一 的鐵錘奮力敲打著,汗水順著鬢角的白發像一條條小溪向下流淌。旁邊,麗萍 正和幾個女工用撿來的碎玻璃片刮工具木把上的毛刺,然後交給幾個更老的女 工用細砂紙打磨。

東方晨跟著吳阿杜在這近乎原始狀態的生產工場裏走著,看著,眼睛有些 濕潤,他平定了一下情緒,問起了產品銷路、原材料供應,技術力量等問題。 吳阿杜說銷路在麗萍在南方做生意的哥哥的幫助下,不僅進了富人的別墅, 有的還賣到了歐洲,就是設備落後,想用廠裏原來的設備改裝,可那裏的財 產已屬於陸秋生的了,想貸款買吧,現在工人又隻能填飽肚子,沒有任何抵 押的東西。

東方晨沉思了半天,拳頭攥了攥又鬆開了,幾句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重重地握著他的手說:“吳師傅,記住啊,咱們工人有力量,永遠有力量,我 也是工人階級隊伍中的一員。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會都有的。”

穆昌遠沒有和他們進大賣場,借口有事回機關了,陰沉著臉抽了兩支煙想這是與東方晨的第三次較量了,也算是摸底,但總覺得不清晰:東方這個人有 時簡單得可笑,你說一個堂堂市委書記,哪能和一夥窮工人麵對麵稱兄道弟? 有時又膽大得可怕,東風廠從法律角度上已是私人財產,並列人了城市拆建 規劃,他就敢表態說暫時不拆了,不知道國務院總理講的“規劃如山”啊? 有時又謹慎得神秘莫測,聽一直在大賣場盯梢他的孔一夢說,本來作為市委 書記兼市長,從財政上撥點錢給那批工人做周轉金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就是 沒說出來。

“不行”,穆昌遠站起來在辦公室裏轉了一圈自言自語地說,“人總得有 一怕,我還得繼續擠兌擠兌他,摸摸他的底。”拿起電話要通了原來在北京做 生意和許多高層有關係後來回家鄉龍海縣黃鎮做了書記、因急於提拔又給他和 水三清送了厚禮的黃金來。兩人說了半天,放下電話後,想起了黃金來有關送 禮的一句名言:“每逢過節過年,你一定要到上司那裏去送禮,雖然送禮的人 很多,你送了他可能記不住,但你沒去他準能記得。”穆昌遠“噗嗤”笑了, 叫來了他在組織部的親信趙旭副部長密謀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