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金劍北在擔任河海老市委書記徐波的秘書時曾對市委車隊的專車司機們說過一句很雷人的話。

那是一個還有點兒熱的秋天,市裏搞那個年代每年一度的秋管、秋收、秋種俗稱“三秋”大聯查,各縣的縣委書記和縣長在市委的大禮堂裏聽徐波書記做總結報告。金劍北聽著書記念自己寫的稿子沒勁,快散會的時候偷偷溜了出來。門前的小廣場上停著一片引擎待發的小汽車,發動機轟鳴的聲音蓋過了老榆樹上的蟬鳴。金劍北看到開河海一號車的胖劉鬆解開了褲腰帶,係上安全帶坐到方向盤後邊,兩眼緊盯著禮堂的大門口,便走過去對他說: “美國一個作家說,世界上有兩種人永遠在等人,一種是妓女,等著別人上床,另一種是司機,等著別人上車。”胖劉斜眼看著他那如非洲雄獅般的一頭金發,說: “你這個金毛,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說著,想站起來打他一拳,但沒想到還係著安全帶,起身的時候腰部一緊,頭撞到了車頂上,疼得撕嘶哈哈,引得一幫司機哈哈直樂。

司機也不是永遠等人上車,尤其是領導司機。今天,身為市委大內總管的辦公廳主任孫乃夫散會後下樓就找不到經常停在固定位置上的自己的專車了,給司機打電話,對方竟然關機。原因很簡單,在剛才的領導集體談話會議上,孫乃夫的年齡到了 57歲,按地方規定,被宣布退居二線了。

所謂二線,是 1983年機構改革以後地方對處級幹部製定的土政策。一般來說,地市級的副職幹到58歲或59歲,正職幹到60歲,正處級幹到57歲,副處級幹到55歲;縣裏的科局級的正副職有的規定是53歲到55歲,有的規定是50歲到52歲,也有按男女規定差別的,基本是差兩三歲。對這項土政策,領導說是為了加快幹部年輕化的速度,提早下來的幹部說是領導為了多安排人,多收點兒禮,老百姓說機關裏又多養了一批閑人,白拿納稅人的錢,不管怎麽說,就是一批曾經當著官的幹部從位子上下來了,不再分管什麽工作。他們還有辦公室,上班愛來就來,不來也沒人找,待遇不變,工資照發,車還照用,就是一點兒權力也沒有了,也沒人、沒事找你了,在單位,你成了一個多餘的人。所以,許多到了二線的幹部一般都選擇不上班了,隻是到了發福利和工資的時候到單位露一下麵,辦公室也自然沒人打掃了,昔日潔淨的寫字台和地麵蒙上了一層塵土,給人一種淒涼的感覺。

孫乃夫想清了這些事,也就釋然了,搖頭歎道:“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啊。”也就不再找司機了,看著漸漸墜下去的夕陽緩緩步行回家。快到家的時候,看到自家廚房裏的燈光,竟然想起了自己在大學時寫的一首名叫《廚房》的詩:

“窗外,暮色四合,廚房的燈光,如花朵般綻放,我的愛人,我沉默寡言的愛人,在背後,為我溫柔地係上圍裙。”

也是在這個風和日麗的黃昏,遠在省城的柳欞正和戴著秀琅眼鏡,文靜、白皙的女教授在省委宿舍後邊的一條人工河邊散步。他看著走在前邊她那看來還算圓潤的臀部以及裙下白白的小腿,想著這個外表羸弱的女子昨晚**那樣有爆發力上下翻飛奮戰,不覺又想入非非。女教授回頭莞爾一笑,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臉上浮起一絲羞澀,揚起粉拳輕輕打了他一下,便和一個女伴扯起手下河堤看釣翁去了。柳極站在寬闊的河堤上,看著夕陽下的人流,大部分比較熟識,其中不乏當年名震一方的各地市諸侯,也有在省城獨霸一條戰線的廳、局長,間或還有一些退下來的省級幹部,現在都懶洋洋地走在這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河邊。同在一個單位和地方工作過的同僚們也在一起吹吹牛,說自己當時在位時抓了幾件大事,對哪個地方和單位的發展和進步起了多大的作用,有什麽促進,也有爭論,說說我是你非,說著說著情緒激動起來,聲音大得離奇,吵著吵著,互相看著對方的白發與皺紋,忽然“撲味”一聲笑了,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沒用了,沒用了,走,喝酒去! ”互相謙讓一番,一個回家去拿過去做官時部下送的好酒,一個到小胡同裏的小飯館裏訂座位。

看著這些,柳楓感慨地自言自語:“人的一生,壯懷激烈也好,叱吒風雲也好,惡名遠播也好,坎坷紛爭也罷,最後都要歸於平淡。上帝對人最公平的是老年,也是今天。任何時候,今天是最重要的,因為昨天已經過去,明天還沒到來,過好今天才是最重要的。”

太陽豔豔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柳楓在河海時的幾個至交也都在忙著自己的事。

金劍北在金家墩環村路上轉悠,一麵消化著中午陪省裏一個廳長喝酒吃下的太多肉食,一麵思謀著如何擴大自己的領地。

“峨眉大酒店”的女經理譚麗萍午睡後在總統套房裏洗了一個澡,換了一身純白的休閑裝,坐在三樓寬大的露台上一把紅藍相間的太陽傘下品著玫瑰蜂蜜茶,聞著秋菊淡淡的香,看著酒店旋轉玻璃門前筆直站著的昔日曾給自己寫過求愛信而今任保安隊長的李俊粗壯的腰身,想著自己那個浪**詩人丈夫昨晚稀鬆軟蛋的表現,心中有些燥熱。

麗萍的舅舅,號稱“東方才子”的歐陽俊當年因用快板和活報劇宣傳金角湖旅遊而一舉成名後,金劍北懷著和麗萍老工友那次醉酒一夜歡娛的懺悔,把他運作到了湖區管委會宣傳部,很快成了湖區寫材料的骨幹,現在也退休了。中午喝了二兩老酒,酣然睡醒後,端起從鄉下帶來的,對他從來都是低眉順眼的妻子沏好的宜興壺裏的鐵觀音喝了一口,神清氣爽,信步閑庭,悄悄關上在城裏不多見平房小院的門,順手招了一輛的士,去找現在已聲名顯赫的法律服務事務所的魏正義,思謀著不辜負平生所學、所思,倒騰一個既雅又能來錢的道。

河海的現任書記是位博士,據說在意大利那個世界上唯一沒有公共汽車沒有小轎車的水城威尼斯住過一段時間。他上任後,在城南的金角湖畔轉了三圈,蹲在清澈的湖水旁沉思良久,提出了一個新的發展概念,說咱們這裏的老百姓有句俗話,叫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號不名,不得外財不富”,一個城市也這樣,沒有特點的別號不好出名,也不好對外宣傳,不利於招商引資,我看這裏可叫“在水一方”。他起這名字的目的是先把金角湖的名片打造好,而後再把這灣清澈的湖水引進河海市,讓每一個社區都有潺潺的溪水流動,讓每一座樓房都建在綠樹掩映中,讓每一塊空地上都開滿鮮花,讓茵茵的綠草伴隨著每一個人的空間。一把手的話自然是真理,博士的語言更是聖經,再加上這麽煽情,常委們自然全體鼓掌通過,博士書記又說:“人們都說凡是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但是你不宣傳出去,不讓大家認可,就隻能窩在地域的一角,永遠成不了世界的。”他家老爺子曾經是京城一家大報的掌門,手下的新聞小兄弟自然很多,靠著財政局撥的一筆專款,他帶著一幫筆杆子在京城轉悠了幾天打點關係。河海是“碧水灣畔名城”的傳說甚囂塵上,人們很快想起了 “在水一方”的前半句 “有位佳人”,再和曹雪芹描寫的女人都是水做的骨肉聯想起來,都覺得那裏應該是美女多多,於是引來了許多尋芳客。但他們不知道,刻意的宣傳,尤其是花了錢的新聞炒作,都和現實差得很遠。河海畢竟不是南方,沒有斜飄的煙雨,更少月華的幽輝,雖然有湖水,但麵積很小,是形不成大影響的小氣候;雖然說靠近黃河,但黃河的水是粗糲的,風是粗曠的。新中國出生的女孩從小就沒有繡樓,也不可能在後花園裏搔首弄花,也要和男孩子一樣到地裏砍草,到街上賣菜,經受著風沙的磨礪,不可能出現高挑白皙的女人,因此大多數女孩子都是方頭方臉、圓鼓圇墩,既像瓜農在木箱子裏播種而成的長方形的西瓜,又像農民在陶罐裏種出的紅薯,腿短身長的多,長腿細腰的少,土黃黝黑的多,細皮嫩肉的少,高嗓門、大聲吆喝的多,淺唱低吟、鶯歌燕語的少。

河海有一個人沒讓外地來的尋芳客失望,就是退居二線的原市人大副主任,外號叫“生鐵鍋”的家夥。此人混跡政界多年,最大的特點是研究市委領導的講話,還特意在市委辦安排了自己的一個小兄弟,專門把一把手在各種場合的講話匯報給他。他聽到博士書記的城市定位後,立即利用過去在建築部門和在市紀委工作過的關係,迅速組織手下的一個包工頭包租了一座大樓,裝修極盡豪華,弄來了南國嬌娃、北國佳麗以及朝鮮、俄羅斯的姑娘、少婦,和幾個弟兄成立了合股經營的“柳浪聞鶯”夜總會,自己做幕後老板。此夜總會名冠周邊,許多人趨之若鶩,興盛了一年多,終於被省公安部門注意,在一次“無聲風暴”行動中被抄,許多美女流落到了民間,有的遠走他鄉,有的在河海做起了小生意謀生。夜總會被一個叫“大運摩托”的強勢女人低價接手,也有的傳說她把曾經在那裏做皮肉生涯的女子又招了回去,藏匿起來了,以致後來發生了許多故事,在河海掀起了一場直接有幾萬人參加的集資追債大風暴,驚動了北京和省裏的高官,使河海過了幾天公安、武警大兵壓境民眾瘋狂吼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