餛飩加驢肉火燒,有稀有幹,沒有酒精搗亂,吃得胃很舒服,孫乃夫撫摸著肚皮回家睡了一個美美的午覺。起來洗臉時孫乃夫看到自己有點亂糟糟的花白頭發想起了自己剛退二線跟金劍北說時,對方說: “退下來了要把自己拾掇得利利索索的,別顯出一副落魄的樣子,讓人瞧不起。悶得慌了來我這轉轉,給你個事做。”便決定到文化街上陳刹頭佬的美發廳理個發,煱煱油。還沒到跟前,就聽到一向歡聲笑語的“陳記理發館”裏傳來一陣陣吵架聲,不覺大為奇怪。

因為這位姓陳的剃頭佬不是一個簡單人物,是見過大世麵的人。他原來在一個工廠理發,後來通過本村的一個叔伯哥調到了市委理發室。機遇是市委行政處處長的老婆按照那個年代的政策農轉非後,從家裏帶來的孩子多,在一次采購市委領導小夥房吃的肉食順便給自家孩子蹭油時,發現河海邊上的陳村燒雞很好吃,列人了定點采購,因此認識了剃頭佬的本家二哥。二哥在村裏是支書,兩人喝過幾次酒後成了朋友。行政處長花了很少的錢從村裏買了一件塊宅基地,蓋了三間房,一次喝酒時無意間說起了市委缺一個理發的,二哥便推薦了自己的這位兄弟。多大的官也得理發,陳剃頭佬往市委傳達室旁邊一個寬敞的房間裏一站,推子一拿,明亮的刮臉刀一晃,便認識了市委機關的許多頭頭腦腦。不管在哪裏,物以稀為貴,機關幹部多,後勤人員少,尤其是直接為領導服務的勤雜人員就更少,這些人大部分就有些道行了。全機關就一個剃頭佬,負責人們頭上那幾根毛,那毛又有多種形狀,人還要講禮儀,頭發很重要。陳剃頭佬生活在城邊,見識不少,嘴甜,手藝也不錯,給大領導理發時特賣力氣,除了把他們的發型弄得更加有官員的威儀外,還給他們掏掏耳朵,掐幾下肩胛頸椎,敲敲背,搞得他們很舒服,他也趁機提出個事讓領導打個電話,或者是讓領導的秘書給辦一下。其實,那些事在領導的眼裏都是小事,但在老百姓身上有的可是天大的事。比如在計劃經濟的年代裏,某人買個自行車、縫紉機,某人的親戚各地方調動,甚至買瓶好酒,幾斤白糖,幾袋日本產的化肥都要票證的。衙門裏的人手裏這方麵的資源豐富得很,所以刹頭佬在鄉親們和原來的工友麵前就顯得大有本事了,成了他們村裏和原來的工廠裏麵的大能人,很是紅火了幾年。在處於社會底層眾人的頌揚和吹捧下,他還真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每次借市委傳達室的電話往外打,開口就說: “我是市委老陳。”唬得下麵一愣一愣的。那時,河海的電話裝機容量小,一個局也就一兩部電話,多數領導都要到值班室接電話,所以值班人員聽到“市委”兩個字都誠惶誠恐。那時正好有個市委領導也姓陳,搞得下麵接電話的人弄不清楚來電話的是市委的陳領導還是陳剃頭佬,有些事就稀裏糊塗辦了。這些,都成了他退休後在鬧市區開理發館閑暇時向人們吹牛的資本了。

在小地方生活的人都有個習慣,辦事找熟人。各縣市和市直各局的頭頭基本都是市委出來的,都讓老陳理了一輩子發,退居二線或者是退休後還是來找他,有的沒事也來這坐會兒,這裏又成了在野的時政議論中心。陳剃頭佬年歲也大了,帶了幾個徒弟,來了老熟人就親自動動手,其他的讓徒弟幹,自己也抽空到附近散散心。這會兒他又來到了旁邊當街開雜貨店的下崗職工李大素的攤前搭訕,模樣黑黑的李大素看著幾個本地把自己臉弄得挺白女人招搖而過的樣子說: “花那麽多錢,白得也就是那張臉,身上興許還不如別人呢。”陳剃頭佬看著她還算豐滿的胸脯說: “對,可能還不如你呢,我給她們盤頭時看見過,脖子以下都是黃不溜秋的。”李大素搶白他說: “你也是老不正經的貨,看人家脖子底下幹什麽?”兩人正在鬥嘴,他女徒弟跑來說:“師傅,快回去吧,有人搶咱們的買賣。”他說:“是誰吃了豹子膽了,敢來我市委老陳這撒野?”趕緊走了。

來“陳記理發館”搶買賣的也是市委的,還是熟人,此公姓左,全名是左超,部隊出身,出生在河海下屬的柳林縣一個小鎮的刹頭鋪裏,也算帶藝從軍,當兵後分到了沈陽軍區陸軍部隊,駐防在齊齊哈爾,從戰士到排長憑著家傳的理發手藝把軍營和軍營附近的腦袋修理了無數次,年年是學雷鋒的標兵,官至正營職生活管理員,也就是一個大食堂的司務長,後來轉業到家鄉,通過孫乃夫的關係到市委統戰部當了辦公室主任。也許是在部隊管夥房時油鹽醬醋都要登記造冊,事必躬親習慣了,左超工作很認真也很令人厭煩,每天晚上都要把明天要辦的事寫成備忘錄,早晨召開全體人員會議布置,一件事至少要說三四遍,中間忙忙碌碌地去檢查,晚上還要總結評比,要求辦公室裏大部分時間要有人來聽他指示、匯報工作、受他批評和教育三部曲,中間檢査工作時要有人時刻聽他指揮,雖然整天忙得暈頭轉向,但他自己覺得樂在其中,機關人都喊他“左婆婆”。連他在師範學院教政治學的妻子都諷刺他,說你那個破統戰部一共才不到20個人,辦公室也就三五個兵,值當嗎?他嚴肅地說當領導關鍵是用幹部,指揮人做事,沒有了指揮權這個領導人還有什麽意思。後來他提拔為副縣級調研員,部長讓他騰出辦公室主任的職位,也好多安排一個科級幹部,他一想到離開具體崗位坐在辦公室裏寂寞的樣子,沒有人來向他請示匯報,不能給別人安排活幹那個別扭勁,堅決不同意,一直兼任到了退居二線,遭到了單位不少人的唾罵。

左超離職後回到家,妻子上課去了,孩子在北京讀書,自己躺在空****的沙發上對著天花板琢磨了半天,把三室一廳的屋子轉了一個遍,把平時當作客房裏的小床搬走,把臥室裏的書櫃搬過來,到家具店買來寫字台、皮轉椅,外帶一把普通椅子,靠窗擺好,又把客廳的電話挪了過來,忙了一身臭汗,往轉椅上一坐,又有了在辦公室的感覺,隻是對麵的普通椅子上少了匯報人,總覺得是一種遺憾。他想了一會兒,鋪開工作日誌稿紙,拿起筆來寫了起來。

女教授下班回來,看到家裏的變化,理解地無聲地笑了笑,坐到他對麵的椅子上,說左主任有什麽吩咐啊?不管是真是假,左超總算找到了一種熟悉的感覺,清了一下嗓子,拿起手中的紙片,把明天家裏上至到誰家串門,給哪個親戚打電話,下至家裏的油鹽醬醋柴的瑣事說了一遍,並明確兩人的分工,規定了明天的碰頭時間、檢查落實情況,女教授都一一答應了。就這樣過了幾天,但夫妻關係畢竟不是機關裏的上下級,到了第五天女人就煩了,第六天買來了一副跳棋,不同的是上麵寫上了各國政黨的名字,棋盤是一幅世界地圖,對他說: “你也別指揮我了,你給它們分派任務吧,根據世界各國的情況,看哪個政黨該做些什麽。”看著丈夫茫然的神情又說,“我說老左啊,人都有老的時候,也有退的時候,得適應啊,你也別坐在你設計的辦公室裏了,沒事出去轉轉吧,找那些老同誌侃侃大山也行啊,我真怕你悶出病來啊。”於是,左超也成了到街上閑逛一族。但是,到哪裏去呢,向來不願走路的他首選當然是機關退下來的老同誌常去的“陳記理發館”,坐了幾天後,還真讓他看出了名堂,心裏蠢蠢欲動起來。

陳剃頭佬畢竟是市委出來的,對政治頗感興趣,看到許多下野的幹部在自己的店裏坐著很有榮譽感,也給自己聚了人氣,但靠牆的沙發椅子都讓這幫人占了,為了讓來理發的顧客有座位,就在中間安了一排塑料聯排椅子,編上了號,按號叫人排隊,理發的時候還不斷地詢問顧客最近用了什麽洗發水,講各種品牌的特性以及注意事項,頗有領導訓話和布置工作的氣派。這一下啟發了左超,喚起了他的舊手藝和早在腦子裏積澱的知識,似乎是一種離開位子再找位置的覺醒。左超回家置辦了一套行頭,還特意買了幾個小馬紮,編上了號碼,讓人有次序地坐等,在 “陳記理發館”門前的小廣場安營紮寨,旁邊的電線杆上還掛了一個小旗,上麵寫著“弘揚雷鋒精神,義務理發”幾個字。小城的人貪圖便宜,來的人還真不少。他興奮起來,一邊指揮著大家按號入座,一邊手裏忙乎著,嘴裏也不停閑,不斷地給人講著什麽樣的人應該留什麽發型,還問來人的職業,利用自己在市委機關工作,政策知道得比較多的優勢,給人指點迷津。這會兒,來理發的是一個開小飯館的小老板,左超一邊修理著他的腦袋,一邊給對方講黨對個體戶的寬鬆政策,還說我們河海是熟人社會、農民城市,和北京不一樣,北京開飯館宰生客,宰一個算一個,我們這裏無論幹什麽,都是要的回頭客,做好回頭客的生意要注意幾條等,開飯館的小老板一般都嘴甜,白享受著理發,自然一一答應,還不住誇他幾句,說對左主任的指示一定要好好落實,下次來理發時匯報。左超的滿足感立即在各個細胞裏遊走,渾身通泰。

陳剃頭佬氣勢洶洶地趕了過來,一看是左超,畢竟是一個機關出來的,自己怎麽說也是一個勤雜工,對方好賴也是當過縣級幹部的人,不能一開始就像對待鄉下或者是附近城邊的人一樣惡語相罵或揮以老拳。他於是先旁敲側擊地諷刺說: “我說這兒怎麽這麽熱鬧呢,以為來了耍猴的呢,原來是左大主任在這練攤啊,跟我們老百姓搶飯碗啊。你缺錢花嗎?”

左超說: “我不要錢,是學雷鋒做好事,老陳,這不算搶你的生意。”

陳剃頭佬說: “那你也不能在我的鋪子前幹啊,不算搶是什麽?”說著就要把攤子踢到一邊去,旁邊幾個剛理完發和等著理發的人不幹了,紛紛說人家占的是馬路邊,也不屬你管啊,再說左主任幹的都是不鋦油的粗活,你那理發館做一個女活要好幾十塊,賺得還少啊?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和陳刹頭佬鬥起嘴來。剃頭佬一看眾怒難犯,回到店裏想了個嘎法,把洗頭水一盆一盆地從台階上往下倒,一會兒就流到了馬路上,逐漸把左超的地盤浸濕了一大片,大家紛紛躲避。開始左超手裏忙乎著沒注意,感到腳底下一涼,回頭一看還在台階上倒水的陳剃頭佬,火氣就上來了,用軍人的敏捷兩步就躥上了台階,一把奪過了他的臉盆,就要往外扔。眼看著兩個半大老頭要動手打起來,眾人有的勸架,有的起哄,正在這時,孫乃夫到了,首先勸住了他倆,說不要衝動,衝動是魔鬼,隨即訓斥道: “你們兩個也算是市委機關的職工,怎麽能當街打架呢,一點素質都沒有。”他畢竟曾是市委的大管家,資曆、職務都比兩個人高了一大截。兩人立刻自我繳械,各自訴說自己的理由。孫乃夫也立刻有了領導的感覺,心裏美滋滋的。他坐在陳剌頭佬特意給他搬來的一張椅子上,點燃一支煙,略加思考後說: “首先,大家要認識到社會的大趨勢是和諧,差異是現實,共生是美德。其次,老左也不是完全學雷鋒做好事,我看主要是為了排遣心中的寂寞,但客觀上起到了拉動社會進步的作用。但是,話又說回來,你總不能在書店門前擺書攤,在武術館門口打把式賣藝,這不符合老輩人留下的規矩。最後,老陳你到底比老左大了幾歲,不能為老不尊,先動手,還用上不得台麵的陰招損人。這樣吧,我看你這裏人手不是太多,活不少,老左的手藝也不錯,讓他在你這裏義務幫工,因為你老左還沒正式退休,按規定是不能從事第二職業賺錢的,主要管人們的排隊秩序,忙的時候也搭把手,上班時間不固定。”兩人連連稱是,旁邊等待理發的人和來閑坐的市委、市政府的大部分是退到二線和退了休的大小幹部也紛紛稱讚,說到底是老秘書長,就是有水平,幾句話就化幹戈為玉帛。孫乃夫心裏那個高興啊,把二線後幾個月來的鬱悶全部排遣出來了,拿出在位時人們送的軟中華給大家散了一圈,隨後議論起別的事來。

原勞動局長“孫猴子”說: “你別說,像老左這樣的人要是多了,這個社會還真會好起來,現在的人啊,都壞了良心了啊。早晨我去車站站前街買菜,聽到兩個賣菜的農村大嫂說話,一個說,你的韭菜這麽鮮亮,一個蟲子也沒有,準是拌了不少呋喃丹吧。另一個說,那當然,要不怎麽賣上好價錢啊,我自家吃的一點兒藥也不上,也不賣,就是爛了也不拿到這裏來,省得他們說咱的產品不好,挑三揀四的還給降價。唉,咱們樸實的農民兄弟也變質了啊c ”

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的市委原講師團的趙主任說: “這就是典型的道德淪喪、思想滑坡!如果社會的人都去追求錢了,一切都用錢去衡量了,這就是亂世的征兆啊。天下大亂以人人謀取不義之財開始,天下大治以國家合理平均分配財富為憑啊,這是千古不變的辯證法。不能眼看著貧富不均、階層固化越來越明顯了。”

報社也是退到了二線的副總編沈墨說: “現在咱們說這個也沒用了,在位時還能寫篇文章在報紙上呼籲一下。”不甘心的他接著又說: “跟老百姓比,好賴現在我們有退休工資,維持溫飽沒問題,可要說錢,誰不缺啊,不過,我們用什麽去掙錢呢? 一是錢不好掙,二是都快60 了,掙了錢也沒什麽用,吃不動,跑不動,別的也快做不動了。”

“誰說掙錢沒用? ”從洗頭的裏屋裏傳來一個女聲,也是剛退了職務的原水利局副局長馬霞頂著一頭剛剛煱過油的大麻花黑發走了出來說, “誰說錢沒有用?錢不好掙,前兩天我碰見咱們的革命老大姐‘雄偉的井岡山’了,她還在為錢發愁呢,你說她革命了一輩子,還不如一個年輕的暴發戶呢。我在鄉鎮企業局工作時,扶持了多少大小老板啊,又是免稅,又是貸款減息,而今他們都開著奧迪、寶馬,養小三了,而我們呢,連坐個車都困難了,你說跟誰說理去。”

“孫猴子”打趣道:“我說怎麽聞著裏麵有不同的味道呢,原來是你啊。你說,你那腰身都快趕上大水桶了,還染這麽一頭黑發,真是老黃瓜刷綠漆,裝頂花帶刺啊。”

馬霞說: “你這個花果山上下來的家夥,哪裏知道人間的事啊。不理你。”說著坐在理發椅上等著老陳給她吹風,一邊繼續著剛才的話題說: “各位前任領導,現在可有了一個發財的機會啊,聽說大軍寨要搞國外的化妝品基地了,說種一種什麽草。那裏的地多是出了名的,咱們這些老家夥都是從莊稼地裏出來的,包幾畝地,掄掄鎬頭鐵鍁還是沒問題的吧。”

沈墨問: “現在以訛傳訛的太多了,消息確實嗎?”

陳剃頭諸插話說:“我也聽說了,聽說咱們河海最有錢的‘生鐵鍋’和 ‘大運摩托’都參加了,說他倆競爭得還很厲害呢。”

孫乃夫謹慎琢磨著,又是大軍寨,那一男一女兩個魔頭都去參與了,恐怕就不是簡單的化妝品基地問題了。

馬霞提供的消息使講師團的趙主任以及沈墨等人有點動心,說道: “這倒是個不錯的辦法。孫主任你在那裏有基礎,和他們的支部書記也熟,咱們去包點兒地吧,名義上說是鍛煉身體,麵子上也過得去。”

見多識廣的“孫猴子”說:“我看這事靠譜的可能性不大。”說著看了看表,站起來隨走隨說, “還是回家喂腦袋去吧。說起來還是金劍北那小子有見識,發了一筆財,回家去搞莊園了,聽說他那個村兼並了好幾個小村,能管一兩萬人了,農村支部書記又沒有年齡限製,這個官能當到死啊。”眾人聽了一臉的豔羨。

聽完“孫猴子”的話,孫乃夫心中有了一個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