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和麗萍一起到掃帚崗,金劍北差點被兩條凶惡的藏獒撕吃了。

掃帚崗是一片西高東低的小丘嶺地,因原來長滿了高大、粗壯的野鐵掃帚苗而得名,基本上呈正方形。齊曼承包後,用總愛野蠻生長總是毫無規則伸出七股八叉還帶著刺的洋槐樹將掃帚崗圍了起來,樹底下密密麻麻的酸棗稞子,善於登高攀爬的毒蒺藜秧子,組合成了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綠色屏障。大門朝東,兩棵鑽天楊像忠實的哨兵筆直地站立在兩旁,兩樹之間,用易於彎曲的曲柳木拉起了一道拱形門,上麵是一行器宇軒昂、隨意揮灑天地間的鮮紅大字“喜看稻秫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是標準的毛詩,毛體;下麵是用最耐風吹日曬的老榆木股叉釘在一起的巨大的柵欄。

雖說是10月小陽春,但昨日從西伯利亞來的一股寒流使天變得有些陰沉,太陽光也對大地冷淡了許多。金劍北拉著麗萍,看到大門開著,毫不猶豫地操縱著大陸虎順著一條青磚鋪就的很寬的路開了進去。路南,是平展展的麥田,剛剛出土的麥苗秀氣青青;路北,是一大塊剛收完秋莊稼的土地,幾個漢子正在用大閘刀把放倒的玉米、高粱、穀子以及紅薯的秸稈寸斷,幾個包著花頭巾的婦女手裏揚著收麥場上用的木掀,將秸杆均勻地撒在**的黃土地上;遠處,幾頭健壯的犍牛在清脆的鞭聲中拉著木犁呼呼地把泥土翻開,把粉碎的秸杆連同雜草深深地埋到了地下。

“好一副農耕社會的秋耕圖啊。”金劍北讚歎著,輕轉方向盤,向北一拐,停在了一排青灰抹頂的房前,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車,還沒站穩,兩隻黑色的大藏獒立即撲了過來,一下子把他撲倒在地,4隻粗壯的爪子結結實實地摁在了他的肩膀和腰上,兩張血盆大口同時衝著他的脖頸和臉張開,大紅舌頭噴出腥臊的口氣,4隻貪婪冰冷的惡狗眼虎視眈眈中還對望了一眼,似乎是商量著怎麽吃,或者是先吃這個開了這麽大鐵殼子來的家夥身上哪塊肉。金劍北嚇得魂飛魄散,兩眼一閉躺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心裏暗道“我命休矣”,他也知道,藏獒是不吃死人的。

麗萍花容失色,一邊慌慌張張下車一邊用尖厲的聲音喊著:“老四!老四!”隨著她的喊聲,屋裏走出了那個開著小拖拉機往她的飯店裏送菜的中年漢子,喊了一聲“大黑,二黑! ”輕輕呼哨了一聲,大藏獒立即放開金劍北,乖乖地蹲在了門前的一棵大棗樹下,4隻眼睛牢牢盯著金劍北,結實的前腿抓著地麵,保持著隨時起跳的姿勢。

麗萍趕緊把金劍北拉起來,忙不迭地拍打著他身上的土說: “老四,你是死人啊!這麽凶的狗也不拴起來,咬死了人咋辦啊?”

叫老四的男人趕緊賠禮道歉,說: “這兩條狗平時沒這麽凶的,來了人也就是大聲叫喚威脅你一下,沒有主人的命令是不敢撲人的,大概是你車上的汽油味刺激了它們。曼姐規定的,凡是燒氣、柴油的東西一律不準進種植園的,說會汙染植物生長的環境,連我那個小四輪平時都是放在大門外的,往城裏送東西都是先用毛驢車倒到大門外裝車。來,屋裏坐吧,我剛熬了一罐野生的羅布麻茶,治高血壓靈著呢。”

“齊曼呢? ”剛剛受了一場驚嚇的金劍北很快恢複了男子漢的氣度,坐在一張大方桌旁用原木製成的太師椅上,喝了一口略帶苦澀卻有一股野外清香的茶沉聲問道。

“上墳去了。”老四指了指西邊幾排平房後一片長滿次生林的小丘陵包說。

上墳?金劍北奇怪地看著老四想,不會是她把父母的遺骨也遷到這了吧?按理不會,按北方的習慣,有權遷墳的是兒子,閨女是不可以的。再說,今天也不是上墳的日子啊,寒食節過了好幾天了啊。金劍北隨口說道: “走,領我們去看看。”

“那可不行,多少年了,那個地方曼姐隻一個人去,這是死命令,要不,我帶你們去別的地轉轉吧,反正你們城裏人對野地感興趣。”

“也行。”金劍北臨出門時用手敲了敲平房的牆說: “這麽個小屋,怎麽這麽厚的牆啊?足有半米多。”

老四說: “你看著厚啊,告訴你吧,這外立麵是超薄鋼筋水泥構件,裏麵充填的是壓縮過的茅草,真正的冬暖夏涼。”

金劍北佩服地“嗯”了一聲說: “有創意啊,”出了門,見兩隻藏獒也站了起來,看樣子要跟主人走,金劍北似乎心有餘悸地說,“這兩個家夥怪嚇人的,你把它們拴住吧。”

麗萍說: “金哥可是齊曼姐最要好的朋友,也最怕狗,快點兒。”

老四聽話地把它們趕進了鐵籠子裏。

越過一片長著新鮮蔬菜的大棚,一股夾雜著牛、驢、馬和人的汗酸味道從一排半敞開的平房裏傳了過來,老四領著他們逐一參觀。金劍北立刻被這裏的情景感動起來,麗萍更是大呼小叫地喊著新奇。

從北往南數,寬大的平房裏安著幾盤許多農村早已不見的石磨、石頭碾子。這邊,石磨的磨眼上麵堆放著玉米、黃豆、高粱、小麥,戴著眼罩的小毛驢歡快地在磨道裏轉著圈,隨著磨盤的轉動,糧食顆粒臼臼而下,磨縫裏不緊不慢吐出了各種粉狀,新糧的清香更加濃鬱。旁邊的空地上,是用木圈張成的馬尾籮和柳木板做成的長方形的箱子,幾個婦女在籮**輕輕晃動,細細的各種麵粉落下來,而後裝在老粗布口袋裏。那邊,幾頭老牛反芻著不緊不慢地拉著碾子,碾盤上的穀子脫掉了紅色的外殼,金黃的小米脫穎而出。第二間屋子更大,熱氣騰騰,能站四五個人的灶台上放著十多層籠屜,盛滿了新鮮的紅高粱,劈柴火在灶膛裏熊熊燃燒,漏鬥裏流出了醉人的新酒。旁邊是一套用老棗木杠子和花紋細密不易起木屑的杜木板子組合成的榨油設備,在大油錘和木軋板的擠壓下,幹燥的用牙一咬嘎嘣脆的花生米和芝麻粒裏流出了噴香的花生油、香油。再往南是豆腐坊、醋坊、醬油坊。譚麗萍看得滿臉興奮: “這才是真正的綠色食品啊,沒用電用油的機器,一點鐵器都沒沾啊,全是用土裏長出的東西加工土地裏生產出來的莊稼啊!不行,我那環保餐廳還得漲價。”

金劍北沒理她,繼續轉過去往房後走。那裏是在一片開闊地上建起的對門相望的兩個特別寬敞的大棚子,底下是四梁八柱,上麵是頂上蓋著的微黃秋草,一看就是今年新換上的,南麵是牲口棚,北麵是羊圈,羊圈後麵是豬舍,中間的空地上,幾個婦女有說又笑,手裏不停編織著紅荊筐和蒲草包,再往西南,就是被那片茂密的次生林籠罩著的小丘陵了,也是整個種植園的製高點。通往高處的小路上,兩棵小樹之間有一個竹編的籬笆門半開著,看到金劍北的目光盯在那裏,老四說: “那裏便是齊曼姐設定的禁區,誰也不能進去。”金劍北沒理他,對麗萍說: “還記得咱們搞民兵訓練時攻占山頭的演習嗎?來,前方100米,衝鋒! ”沒等說完,就拉著麗萍的手飛快向上奔去。老四嘴裏喊著:“站住,站住!”又急忙招呼過去從不離身的大黑、二黑,可惜金劍北早早耍了個計謀,戰無不勝的藏獒被鎖進鐵籠子裏了,急得老四直跺腳,卻無可奈何。

兩人穿過籬笆門,前麵是一條羊腸小路,次生林茂密的枝葉把這裏遮蓋得沒有一點兒陽光,隻能在樹枝偶爾的搖動中才能看見天空的一點兒白光,小路兩旁沒有枯枝敗葉,連小草也收拾得極其幹淨。很靜,隻有“颯颯”的風聲和幾聲低沉的鳥叫,給人以陰森的感覺。麗萍緊緊抓住金劍北的胳臂說: “這裏怎麽這麽靜啊,我有點兒怕。”金劍北沒說話,把她的小手緊緊攥在手心裏繼續往前走。轉過4棵看來不是本地生長的而是從外地移栽過來的高大香樟樹,小路到了盡頭,赫然出現了一塊一人多高的漢白玉巨石,像屏風一樣直立在地上,上麵用規矩的黑色隸書寫著“八一八縱隊烈士園”。轉過去眼前豁然開朗,秋陽燦爛,足有一個籃球場那麽大的一塊空地上,大大小小分布著十幾個用當地紅膠泥土培起的墳頭,墓碑前後是半人高的蒼鬱的鬆柏,空地上開滿了黃豔豔的秋菊,在周圍高大樹木的襯托下,整個墓園肅穆、寧靜而明亮,恍若隔世。

每個墓碑前都燒了黃表紙,點著香,嫋嫋的煙線在微風中上升、交叉,聚合、離散,若即若離,好像互相在交流著什麽,尋找著什麽。在最大的一塊墓碑前,一個頭發花白但梳得非常整齊的中年婦女坐在跟前在禱告著什麽,惹眼的是上身穿著一件20世紀70年代洗得發白的女兵綠軍裝上衣,胸前別著一個毛主席像章,胳臂還戴著一個紅袖章。

譚麗萍驚呆了,輕輕喊了一聲“曼姐”,就要向前奔,金劍北攔住了她,心裏像被什麽沉重的東西狠狠砸了一下,隨即沉靜、潔淨起來。他鬆開麗萍的手,慢慢走過去,走到齊曼背後,垂首站立,認真讀著墓碑上的字: “八一八紅衛兵縱隊司令曲要武(曲文星)之墓。你最親密的戰友,永遠愛你的未亡人,妻子齊曼立”。再看周圍墳頭墓碑上,也寫著“衛東”、 “向東”、 “繼紅”等深深刻上了那個時代烙印的名字,落款全是“無產階級革命戰友齊曼”。

麗萍走上前,悄悄地依偎在了齊曼旁邊,輕輕摘掉了落在她頭上的幾根細小的鬆毛和紫穗槐花瓣。

齊曼抬頭打量著他倆,隨後在麗萍的攙扶下站起來了,跛著腳活動了一下酸麻的身體,麵對著金劍北。歲月雖然在她的臉上刻上了粗細不等密密麻麻的皺紋,但她的眼睛依然是目光炯炯,透著堅毅。她半讚賞半嘲諷地說: “你到底來了,到底你的骨子裏還是工友情深,我就知道老四那點智商鬥不過你金大秘書。”

“齊曼!”金劍北低沉喊了一聲,臉上露著微笑。

“你在笑我,是嗎? ”齊曼似乎還沒從剛才**如火的回憶氛圍中走出來,還像當年的女紅衛兵、女知青、女青工、女學習毛著積極分子,一開口聲音朗朗,咄咄逼人,“你是在笑我還停留在那個被曆史證明瘋狂虛假的年代吧。告訴你,不管什麽年代,人都有真愛,女人的真愛隻有一次,哪怕是瞬息即逝的玫瑰也勝過萬古永恒的山嶺,女人花隻為心愛的男人開一次,再以後,就是那個不管是美麗還是醜陋的皮囊還存在多久,都是為了應對無奈的現實,同時還有命運賦予你的責任。麗萍妹妹,男人不懂女人的愛,政客更不知道百姓的愛,你年齡小,不知道那個年代的事,姐姐給你講講這個墓園的故事吧。”

齊曼把譚麗萍拉到了墓碑的旁邊,聲音低沉,帶著思念,帶著悲傷,帶著向往講了起來,字字句句清晰傳到了金劍北的耳邊。

“那是一個被一種思想搞得一代人瘋狂而又純真的年代,也是青年人最敢於擔當、勇於負責的年代,人人豪情滿懷、意氣風發。那年我17歲,上初中三年級,也算是情竇初開吧。曲文星是高三, “要武”這個名字是他看到毛主席接見宋彬彬並給她改為宋要武後自己改的。十六七歲少女的愛情也許是沒有理由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麽愛上他的。也許是那次在夏令營篝火晚會上他用低沉的聲音唱的《三套車》,也許是他為大家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拉著手風琴伴奏的瀟灑風度,也許是在籃球場上他那三步上籃漂亮勇猛的動作,也許是他在全校的語文課上朗誦被老師推薦為範文《青春,讓我們飛翔吧》那帶有磁性的男中音。印象最深的是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後,他在學校帶頭成立了“八一八造反縱隊”,在大操場上那神采飛揚地演講,咬破手指,用鮮血把我們的誓詞寫在我們戰旗上的堅毅,我心中的火被點燃了,我加入了他的組織,成了總部服務組的秘書。我崇拜他,要時刻和他一起戰鬥。在我們中學教學樓頂層的小閣樓上,在廣闊的革命天地裏,晚上,我們望著北鬥星暢談革命理想,印刷傳單,編排節目;白天,我們迎著朝陽,貼大字報,散發傳單,在街頭和對立派辯論,扛著紅旗,到工廠、農村發動‘**’,心中充滿了豪情壯誌,我每天都沉醉在和革命伴侶在一起的柔情和幸福之中。我愛他愛得發狂了,患難見真情啊。我們這個組織大部分是由革命幹部子弟組成的,隨著我們的父母不斷被打倒,我們的人越來越少了,而我們的對立麵東方紅兵團日益壯大,並且有了武器,大有把我們圍殲消滅之勢,為了把更多的革命戰友拉到我們的革命隊伍裏來,也為了打破敵人的陰謀,他有一天晚上在縱隊部裏寫革命宣言,起草戰鬥方案,整整一天一夜沒下樓,熬得兩眼通紅,白紙寫了一張又一張,紙團扔了一個又一個,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又像一隻吃了辣椒的猴子,急得抓耳撓腮,精神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我在一旁幹著急,就想如何讓他安靜下來。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我媽媽的一個閨蜜、一個女子師範的畢業生,她是山西一個軍分區司令的愛人,和丈夫在晉西北打遊擊過來的。這個阿姨有一次來我們家探望,她和媽媽在夥房裏包餃子,我在窗戶底下洗菜,聽媽媽說: ‘你那老頭子是個工作狂、打仗狂,一有任務就發狂,你是怎麽讓他安靜下來的?’那個阿姨說: ‘這就需要我們女人來幫助他了,用女人的溫柔撫慰他們,引導他們用原始的本能把緊張的情緒釋放出來。心態平靜了,就能想出許多戰勝困難的辦法來。那次在獨狼山,我們被鬼子的一個中隊和好幾百偽軍包圍了,山上還有抗大的學員。晚上,通訊員過來告訴我,團長為突圍計劃罵遍了團部所有的人,急得直踹石頭,也不吃飯,讓我過去勸勸。那個時候,我在衛生隊,雖然在一個團,常年行軍打仗,也是很少在一起的。我去了之後,嘻嘻,兩次啊,他就安靜下來了,終於想出了一個好的作戰方案,勝利突圍出來了。’想到這,我輕輕上前抱住了他,用女人的方式撫慰他。他確實被我姑娘的身體驚呆了,忘記了一切,第一次接吻讓他平靜下來,他吻遍了我的全身,特別是對我那對聖潔的**流連忘返。我始終認為,**是女人最聖潔的東西,隻能給予自己真正愛的男人,當然連同自己的第一次。兩者相比,我更看重**,別的有了真愛的第一次後也就是排泄和生育的工具而已。所以,在他以後的男人,我絕不讓他們碰我的**。”說著,她瞥了金劍北一眼,似乎在喚起他的某種回憶。金劍北有些羞愧地破天荒地紅了一下臉。

齊曼繼續說:“他用原始的本能釋放了緊張的情緒之後,果然安靜下來了,思維敏捷的他製定出了一個戰鬥方案,和附近的一個部隊院校聯係成立了聯合縱隊,利用這個名頭,到別的學校和企業聯絡了一批軍隊幹部子弟加人我們的組織。當然,我們也得到了武器,因為對方已經在當地一個軍工廠的支持下武裝起來了。事實證明我們那次決策是絕對正確的。不久,武鬥就開始了,要不是那幾十杆槍,我們絕對在那個小樓上堅持不了一個多月,來保衛我們的紅色司令部和紅色旗幟。唉,可是軍隊院校畢竟是教練槍彈,比不上軍工廠還有輕機槍、重機槍、手榴彈等。那年秋天,我們實在堅持不住了,通過學習毛主席著作《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實行轉移,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曲文星帶著我們十幾個最堅定的革命派殺出重圍,來到了這個大鬼窪,占據了掃帚崗這個製高點,想建立遊擊根據地。誰知東方紅那幫人坐著汽車追了過來,把我們包圍了,機槍、步槍的子彈像刮風一樣,把周圍的小樹都打斷了。我們殊死抵抗,為了真理當然不怕犧牲,我們高唱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毛主席語錄歌向他們射擊。可惜,我們的武器太少了,對方兩挺機槍交叉打出了一個連發,我們的戰友就倒下了好幾個。當一個鬼鬼祟祟的槍口向我瞄準的時候,眼尖的曲文星一把把我摁在了地上,自己擋了上去,我得救了,他卻撲倒在地,能連發的半自動步槍的兩顆子彈打在了他的胸口上,他倔強地站起來,單手拿著槍向那個偷襲的家夥開火,又倒下去。我不顧一切地把他抱在了懷裏,用手綃徒勞無功地堵著他胸口汩汩地往外冒的鮮血,他平常堅毅的神色不見了,臉上掛著痛苦而無奈的苦笑說: ‘曼,我們被騙了,一切都是假的。那裏,苦棟樹下有一個洞,能逃出去,你帶著他們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去追求真理吧。’他死在了我的懷裏。在對方一陣一陣的呐喊聲中,我牢記著他的話,最後看了一眼在冰冷的星光下幾具逐漸冷卻的年輕的還是孩子的屍體,帶著幸存的幾個戰友,鑽進了他偵察地形時發現的那個土洞,逃出了這個死亡地帶。從那一刻起,我的心就死了,也是從那一刻起,我就下了決心,一定要給他們修個墓園,不管他們是怎麽死的,也不管民間和曆史怎麽評價他們,他們畢竟是充滿**與熱血的年輕的死於非命的生命,他們是我的真愛。他,也就是曲要武,曲文星,是我一生的最愛,我永遠的愛人。”

英勇悲傷的故事講完了,麗萍早哭得一塌糊塗。齊曼站了起來,臉上又恢複了堅毅的神色,她用手帕紙給麗萍擦幹了眼淚說: “妹妹,真理,愛情,人的一生隻能追求一次,其餘的都是假的。”回頭又對金劍北說, “金大秘書,金老大,你能體會到嗎,我知道你有幾個對你好,你也對她們不錯的女人,但是,你真正愛過一個女人嗎?你得到過一個女人的真愛嗎?你品嚐過不摻雜一點兒世俗的純真愛情的蜜汁嗎?”

“但是,你後來並沒有完全追求真,盡管今天有些返璞歸真。”雖然金劍北也被她敘述的故事打動得心潮逐浪高,也產生了美的距離、內心的認知和感動,但還是沒有忘記剛才她對他的輕蔑和自己的使命。

“你說得很對,我承認我做了許多假,包括那次在這裏支農攔驚馬,包括我給耿書記洗內衣,也包括我嫁給康公子,但那是為了完成命運、家庭、社會強加於我的責任,我必須完成。我不攔驚馬,就成不了學毛著積極分子,就沒法接觸姓耿的,我妹妹就沒法上班;不嫁給康公子,我就沒法改變在車間幹活的命運,也沒法讓我的小弟弟去當兵,也沒法讓我哥哥調到省林業部門,也對不起我那屈死爸爸的在天之靈,對不起在幹校受苦受難的媽媽。還有,我要不憑借和這裏的土豪‘二杧牛’作假的特殊關係,就不能承包這塊土地,就不能在這裏修建戰友的墓園,就沒有這批木材公司職工下崗後四處飄零的新生,這就叫真,是真的仁愛,你懂嗎?”

金劍北近十幾年來第一次低下了他那滿頭金發的高傲頭顱,走近她,說:“曼姐,我佩服你追求的永恒,在你這裏,我確實看到了萬古永恒的山嶺並不勝過瞬息即逝的玫瑰。但是,大愛應該無疆啊。你這裏也就安排了幾十個人吧,可是,我們的老廠子裏還有上百老師傅掙紮在貧困線上啊,我們有責任啊。”隨之對她說出了自己的計劃,並保證一定要保住這個墓園,求她在“大運摩托”競拍到手以後,一定要以較低的價位放棄承包權,並保證在這期間,他會派魏正義的隊伍支援她。

齊曼思考了一會兒,鄭重地點了頭。

太陽就要落山了,天上燃起了火燒雲。在麗萍眼裏,那火燒雲是變幻莫測的圖畫;在金劍北眼裏,那是事業初步成功後放出的禮炮映出的焰火;在齊曼眼裏,那是無數麵獵獵的戰旗和那個時代無數熱血青年胳臂上的紅袖章。

三人從墓園的坡頂走了下來,看到老四正牽著兩條藏獒站在齊曼畫的警戒線上等著他們。看到老四有些內疚和氣呼呼的神色,齊曼說: “我不怪你,這個家夥不是一般人能擋得住的,他比我們的藏獒聰明得多。去,到咱們的作坊裏搞點原料,今晚我要招待他們。”她說這話的時候,兩條大狗對著金劍北低吼了一聲,似乎明白了是這個家夥耍了手腕,讓主人把自己關在籠子裏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齊曼不無驕傲而又尖刻地說: “什麽叫綠色無汙染的食品?你以為在你那一畝三分地裏不用化肥農藥就可以了?不對,周圍必須有一個500米到1000米的保護圈,才能保證其他人使用化肥農藥時不會隨風飄散過來。改革開放是讓人們富起來了,但是,良心也丟了。我可以這樣說,追逐金錢的活動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來勢洶洶,對金錢意義的張揚,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達到了藐視道德法律的地步,造假、販假成了獲取金錢最快的途徑之一。上次我到北京見了一個大新聞單位的記者,是專門搞市場報道的,研究中國市場變化好幾年了,他這樣形容社會怪狀說: ‘除了親生母親不假外,其餘的都可以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就食品而言,炸油條的摻洗衣粉,做蛋糕的加化肥,用井水冒充4000米雪線上的礦泉水,用病雞做成名牌燒雞,用瘟豬肉製成高檔香腸,用還未長成就病死的養殖對蝦和基圍蝦做成一級海米,這些已經是見怪不怪,而用福爾馬林發海參、泡蝦仁,用氨水發豆芽,更是司空見慣。我在這裏插隊的時候,放過羊,那山羊連驢、牛啃過的草都不吃,那時候,我就認為羊肉最幹淨了。自從用瘦肉精喂羊的案例曝光後,我相信那些特推崇羊肉壯陽頗愛吃涮羊肉的人也不敢吃了。有時候我想,這人真是一群複雜的矛盾的無法預料的群體嗎?真是一夥既能行善又能作惡充滿無限潛力的兩腳動物嗎?我總感覺絕對不是,都是金錢和利益鬧的。這金錢就像你們鐵匠爐前的鼓風機,加速吹散了人們賴以生存的食品的原汁原味。所以,我在這裏創造了一片淨土,讓有的人吃上了真正的健康食品,我是在追求真,這才是真正的真善美。”

金劍北感到和她的距離感又拉長了一截,卻不覺多了幾分敬重,但他又有些不太甘心,迅速把這幾年的零星思維整理了一下,慷慨而深刻地說道: “你這隻是從食品角度說的,其他不是如此嗎?可以說,沒有羞澀感這是文雅的說法,用老百姓的大白話說就是不要臉。什麽是不要臉?就是女人不害羞,男人不知恥,什麽壞事醜事都幹得出來。你沒看見,大大小小的貪官們,在報紙上,在電視裏,指天道地,錚錚誓言,騙人騙自己,沒有一絲羞怯之色;不法商人以次充好,以假亂真,坑蒙拐騙,全無羞怯的蹤影。妓女、嫖客、騙子,大展身手,各行其道,哪裏還知道字典裏還有‘羞’字,良心上還有‘愧’字。現在滿大街的女人美麗好找,羞澀難覓啊!美麗可以用刀拉出來,羞澀可是用心靈滋潤出來的啊。滿世界的男人都大言不慚,豪情滿懷,也是羞澀全無啊。男人的豪情可以用一百種方式偽裝出來,但羞愧可是血液裏的感情,很稀少,很珍貴,很容易流失,也很難再生啊。連幼兒園的羞澀也**然無存了,5歲的小朋友就會傳字條說‘我愛你’。小學生的羞澀成了老實可欺的象征;中學裏,大學裏,羞澀成了不自信的性格,連一些母親也會對女兒說, ‘羞澀值幾個錢,開門見山,能撈快撈啊’。父親會對兒子說, ‘目的才是最重要的,不必為手段卑鄙而感到羞愧’。沒看見電視征婚嗎,打的是非誠勿擾的招牌,裏麵有‘誠’字嗎?眼熱是生意,心跳才是愛情。你看那些男的、女的,都沒有一絲羞澀,沒有一點兒含蓄,在千萬雙取樂的眼睛窺視下,那叫愛情嗎?連一見鍾情都算不上,隻看見嘴巴在嚅動,而心在沉睡,簡直就是感情、身體與物質的交易。很可惜啊。彪悍、浄獰、粗暴、顯擺,貪得無厭,都成了男人進取豪爽的表現。撒歡、賣弄、矯作、盤算、巧奪豪取都成了女人的時代性格。個性張揚的年代成了個性瘋狂的年代,個性自由的年代成了個性**的年代。不管在什麽年代,人的思想與感情都需要穿上一件合體的衣服,羞澀,應該是一件潔白的靈魂襯衣。我常常在無奈與歎息中想到,羞澀,很像一個人心的簾子。一顆有簾子的心,必定是一顆遮風擋雨的冬暖夏涼的心;一顆沒有簾子的心,蒼蠅、蚊子、毒蟲都能夠自由地鑽進飛出。一個女人,如果在愛情麵前帶有幾分羞澀,那是一幅情感世界最美最甜的圖畫,她懂得自重,懂得自愛,她有內涵,她知道內心的情感應該像山泉一樣汩汩地流淌,而不能像水龍頭那樣擰開就有水。在生活裏常懷著羞愧的男人,想必也壞不到哪裏去,他有自知之明,他懂得進取,更懂得放棄,他不會貪婪。他知道什麽東西該要,什麽東西不該要,他隻要屬於他自己的那一份。羞澀,不是軟弱無能的表現,而是真誠與忠貞的**。以柔克剛,對人生來講,是難得的力量,尤其是對一個女人。正如我們看見的:陽光雖然燦爛,但總是會過於絢爛,過於強烈,月亮的柔媚清純,羞怯無言,永遠被稱頌,被喜愛,被珍惜!周恩來總理視察陝北回到北京說: ‘老區人民還在受苦,我的作沒有做好,我羞愧難言,我愧對老區的人民。’還有這樣對人民常懷羞愧之心的領導嗎?連一個村長也沒這樣的勇氣。偉大的藝術家孫道臨對每一句台詞都要精益求精,他說: ‘我如果馬馬虎虎,濫竽充數,就會羞愧於農民給我的每一粒米,羞愧於工人給我的每一寸布。’還有這樣常念羞愧之情的藝術家嗎?連一個跑龍套的也沒有這樣的想法。老祖宗說, ‘知恥者近乎勇,知羞者近乎智’。可惜,現在不是這樣了。現在是:知恥者近乎傻,知羞者近乎蠢。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感情,都很像一條慢慢倒退的、渾濁的河流;我們的精神,我們的道德,在岔道上走得太遠太遠了,以至忘記自己是從哪兒出發的。過去,即便是最偉大的、最傑出的領袖,也都需要一塊薄薄的遮羞布。今天,我們太喜歡赤身**了,太喜歡皇帝的新衣了。是金錢的風暴太猛烈了嗎?刮走了我們臉上所有的表情,吹倒了我們心裏所有的籬笆,就連一小塊薄薄的遮羞布也不給我們留下啊。我們內心那塊羞澀的簾子在哪裏啊?羞澀與愧意絕對不是裝模作樣的假正經。假正經是我們生活中不得不用的麵具,而羞澀與愧意卻是生長在我們的骨子裏和血液裏的。我敢說,知羞知愧的人,必定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無羞無愧的人,常常是個狼心狗肺的人。找回羞澀,找回臉皮!祈禱老天,讓這不要臉的年代快點過去吧!”

金劍北一口氣說完,像長長出了一口怨氣,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遙望著天上新出來的幾顆明亮的星星。麗萍說:“金哥,你說得真好,真深刻,幾十年了,第一次聽你這樣說話,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不是跟我們講黃色笑話,就是瞎胡鬧,要不就和他們拚酒罵大街。”

金劍北幽幽地說: “隻有思想才能理解思想,思想碰到思想,才會擦出火花,遇到沙漠,它就溜得無影無蹤了。要是遇到目前還是你丈夫的米詩人,我可以和他侃幾句俄羅斯文學,說說普希金,講講《靜靜的頓河》;要是碰到追求過你的差點成為你前夫的冒險者李俊,也就隻有粗魯的罵街了。曲高和寡啊,還是下裏巴人多啊。”

齊曼對譚麗萍說:“小妹,你是不太了解啊,久在官場上混的人,都是多麵人,多重的性格,曆練出了好幾套語言係統,你金哥比他們還要多兩套的。不過,他從本質上是個好人,男人嘛,就那德行。”說完,走上前去,雙手握住了金劍北的兩手,握得很緊,傳遞著愛意、敬重和聯合奮鬥的力量,悄悄地說,“起來吧,地下涼。” 一把把他拉了起來。

齊曼的家坐落在背靠一片蘋果園的高坡上,三間藍磚平房,一個籬笆小院,素雅,整潔,處處透著中年女人的勤快、利索和簡約。一條平整的青磚甬道,東邊的幾棵果樹下碼放著燒柴,西邊是幾畦墨綠的秋菜。堂屋是一個長條會議桌和幾把椅子,大概是齊曼開會辦公的地方。裏屋是一套簡易的木質沙發,老粗布麵底下肯定絮的是白生生的棉花,扶手沒有上漆,打磨得很亮,是本地產的白褐色的杜木,細膩的木紋清晰可見。

齊曼倒上茶水說: “今天我們過一回集體戶生活,弄幾個簡單的菜,包餃子吧。” “好,”金劍北首先響應,拿起掛在牆上的一把鐮刀說, “我去院子裏割韭菜。”誰知一出門就“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慌張地往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拿著鐮刀揮舞著。麗萍看了一眼哈哈笑彎了腰。隻見兩條藏契不言不聲地進了屋,每條狗的嘴裏都叼著一個紅荊樹杈,樹杈上掛著兩隻小籃子,裏麵是新釀出來的酒、花生油、香油和醋3狗背上馱著用一根柳木棍連起來的兩個紫穗槐小筐子,裏麵裝著豆腐、豬肉、羊肉和韭菜、茴香、西紅柿、前子等青菜,都散發著原始的新鮮香味。

齊曼把東西卸下來,拍了拍大黑、二黑的頭,看著它們轉身走了說: “行了,不速之客走了,你也該起來了。”金劍北爬起來說: “把這樣凶猛的動物訓練成搬運工,真不簡單。” “其實,也不用訓練,狗通人性,甚至比人還好,隻要你對它們好,讓它們幹什麽都行。”齊曼笑著說道。

堂屋靠南牆的一角是鍋灶,齊曼拉動風箱,灶膛裏的硬劈柴火立即熊熊燃燒起來。麗萍切菜,金劍北掌勺,一會兒就炒好了幾個菜,開始包餃子。齊曼對金劍北說: “你一天讓我們的藏獒驚嚇了兩次,去屋裏歇會兒吧,我們姐倆也說說體己話。”

他也不是能好好坐著的主,一進屋就斜倚在了齊曼的**,隨意翻著擺在窗台上的幾本書。除了幾本農業科技書籍外,就是成套的三毛、瓊瑤的作品,他對這些沒有興趣,就丟在一邊仰麵躺著,想著今天的經曆和齊曼的一生,忽然覺得枕頭底下有些略得慌,翻出來一看是一本硬殼影集,封麵是偉大領袖毛澤東閃著金光的頭像,上麵有齊曼寫的“歲月留痕”幾個字,遂津津有味地翻開看了起來。照片很多,分得也很精細,有她戴著小白兔帽子裹在小毯子裏的百日照,有她梳著小衝天辮在幼兒園的稚嫩照,有她戴著紅領巾胳臂上三道杠的小學生宣誓照,有她穿一身綠軍裝,拿著語錄本,肩背印著“為人民服務”的綠挎包在天安門廣場的留影,有她戴著紅袖章和一群女學生表演“拿起筆做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節目的舞台照,還有幾個知青戴著草帽,拿著鐮刀在金黃色麥田裏的合影照。金劍北的目光在知青合影這張照片前停住了,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猛然想起來了,這張照片在東風機械廠時幫著齊曼家蓋夥房時看見過,於是更加仔細地端詳起來,其中的一個女知青緊挨著齊曼,個子高挑,雖然穿的衣服樣式差不多,但眉眼裏卻透出一種大城市來的姑娘的洋氣和優雅。 “就是她,”金劍北自言自語堅定地說, “沒錯,是柳依娜,柳楓的新婚妻子。”金劍北一骨碌從**蹦了起來,悄悄地拉開通往堂屋的門,看齊曼出去抱柴火了,一把把麗萍連拉帶抱弄了進來。麗萍滿臉通紅,揮舞著兩隻手說: “你想幹嗎呀,我手上還有麵呢。” “別瞎想,你看這個合影,這個人是不是柳秘的新婚夫人柳依娜?” “對,真是啊,金哥,你的眼可真毒啊,哎呀,怎麽這麽巧啊麗萍大呼小叫起來。金劍北趕緊捂住了她的嘴說: “等吃完飯再說啊。”

這頓飯酒喝得很盡興,菜吃得很痛快。由於在墓地和路上的心靈溝通,金劍北看到麗萍到外麵收拾碗筷了,直接問起了柳依娜的事: 齊曼沒說話,轉身打開箱子,拿出了一個小影集,抽出了一張照片遞給了他。照片上是兩個姑娘的合影,也就是齊曼和柳依娜。報社總編輯出身的金劍北立刻看出這張照片是在室內昏黃的燈光下拍的,而且是用最原始的海鷗120相機放在一個固定的地方,用自拍功能照下來的。人的下半身不太清楚,兩個姑娘在一張床鋪上依偎著,青春的臉上沒有了光澤,一個掛著淚花,一個滿臉淚痕。

齊曼站在屋子中央,既沒看他驚異的目光,也沒搭理剛進來的麗萍,對著窗外滿天的星鬥緩緩說道: “我們是知青下鄉插隊的插友,都在大軍寨,我來自河海,她來自北京,她的父母是一個是科學研究院的工程師,一個是協和醫院的醫生。剛進村的時候,人們以為我們是一對姐妹花,個頭差不多,也都是有些圓的瓜子臉,一樣的雙眼皮,同樣梳著兩條小辮子,但是,口音與那雙手不一樣。依娜是標準的北京普通話,我是咱們河海的土味普通話,我手指粗短,她十指細長,柔若無骨,天生是一雙彈鋼琴的手。我們倆住一個屋,好得好像一個人,她是教授的女兒,從小嬌生慣養的,農村的各種活一點兒也不會,力氣也小。我呢,在家裏是頭大的女兒,家務活像生爐子、撿煤渣等自然幹得多,在學校是勞動委員,幹活也不少,再加上我初中畢業後,因為爸爸被冤死,媽媽進了幹校勞動改造,我為了補貼家用,到旅館當過服務員,到郊區幫農場種過菜,所以,和依娜在一起時擔水、拾柴的事我全包了。在地裏幹活時,我們總是緊挨著,鋤地我幫她一個壟,割麥子我幫她兩個壟。但她也幫了我。你們知道嗎,她從北京帶來一把小提琴,晚上經常拉曲子給我們聽,還帶來了許多我從沒見過的書,不僅有古今中外的世界名著,還有當時蘇聯剛出版的《你到底要什麽》、《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波德萊爾的《惡之花》、泰戈爾的恒河詩集、《少年維特之煩惱》、世界名人傳記等,很多。晚上我們在煤油燈下讀書,她給我講各本書的出版背景,使我這個在咱們這個小城裏長大的初中生打開了眼界,思考了很多問題,關於人生、社會、責任、婚姻、家庭,辦事的手段與目的、結果和過程。最後我認為,小孩為什麽生下來發出的第一聲是啼哭?說明人生是苦難的,既然來到這個世界上,就要首先受苦受難承擔你命運中給予你的責任。古人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是對大人物說的,對於平民百姓,對於那個時代、那樣處境的我,首先是要承擔我對家庭的責任一一這隻是我從柳依娜書裏得到的精神上的食糧,以後發生的一件事,我給自己加上了還要承擔依娜的苦難這個責任。我媽媽原來是比較胖的,到幹校一年明顯消瘦了,吃飯總吐,到醫院檢查後才知道是胃裏長了瘤子,當地醫院做不了手術,需要到北京治療,可是那個造反派出身的幹校校長就是不給開證明。我從幹校回來後一直在哭,依娜問清了情況後,在一個晚上跑到幹校,把我媽媽接出來,直接奔火車站到了北京,找到了她在協和醫院做大夫的媽媽。在那個年代,沒有地方革命委員會的證明,誰也不敢給一個在幹校改造的走資派做手術。依娜正好有一個姑媽在北京的大興,典型的三代貧農,還是婦聯主任,就從那裏開了一個證明,頂著她姑媽的名字做的手術。那一個月,我們就住在依娜家裏。當時,依娜的父母雖然被定位為反動學術權威,但工資並沒停發,大多數醫藥費都是她家給出的。從那時起,我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報答這個在我家最無助、最困難時候救了我媽媽一命的一家人。當時知識青年到農村,說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實際上都是待宰的羔羊,離開農村,被招工,被推薦去上大學,支部書記的權力很大。有一年,也就是我們下鄉的第三年吧,北京的一個音樂學院來招生,看中了依娜的音樂天賦,依娜的父母來了一趟,給公社革委會主任送了重禮,也打點了支部書記‘老杧牛’,他也滿應滿許地說晚上給依娜開介紹信。那天晚上不到天黑她就去找‘老杧牛’,我在宿舍包了餃子等著她,祝賀她走向了新生。誰知她一會兒就回來了,趴在我肩膀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說,那個可惡的‘老杧牛’竟然要求她陪他睡覺才肯開信。我勸她吃了幾個餃子,咬了咬牙說: ‘依娜,不要哭,這是咱一輩子的大事,你在家好好待著,我今晚一定給你把介紹信要出來。’趁著黃昏的餘光,我在大隊部門口堵住了正要回家吃飯的‘老杧牛’,告訴他說依娜已經答應了,但有條件,一是等到晚上11點以後來大隊部,二是不能開燈,三是不能亂動,隻做那事。這個老**棍滿嘴噴著臭氣,嗬嗬奸笑著答應了。我在村口的大槐樹下坐了好半天,等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烏雲遮住了幾點星光,我悄悄地回到了宿舍,拿了依娜剛剛洗過還沒完全幹的、她常穿的衣服換上,帶上一隻手電筒和一個橡皮包裹著的卡絲鉗子來到大隊部,先掐斷了大隊部裏剛剛安上的電燈線,推開虛掩的門, ‘老杧牛’迫不及待撲了上來,我用鉗子狠狠敲了一下他的狗爪子,盡量模仿著依娜的聲音說:“別亂動! ”哪兒也沒讓他摸,隻是從後邊做了一次。完事後,我用帶去的一塊白布把他那髒東西擦了一把,猛然打開手電說, ‘你的證據都在這塊布上,不給依娜開介紹信我就去告你強奸知識青年!’他的狼狽樣我就不說了,乖乖地開了介紹信。回到宿舍後,我把過程給她說了,我們倆抱頭痛哭了一場,在她的堅持下,我們在深夜拍下了這張照片。依娜去讀了大學,後來幾年裏,她來過好幾封信,我都沒回,我讀過莫泊桑的《羊脂球》,怕她瞧不起我。這麽多年了,我們再也沒有聯係過,但我無怨無悔。”

齊曼的故事講完了,三人誰也不說話,也覺得無話可說,一切語言在此時都是多餘的,隻有窗外蕭瑟的秋風在響。麗萍一把抱過齊曼雙淚長流,金劍北把腦袋深深地埋在了**。

好半天,金劍北抬起頭來,站好,向齊曼深深鞠了一個躬,低聲說:“曼姐,我佩服你,從這個醜惡的故事裏,我們看到了人性光輝裏的真善美。從今天起,這個故事就封存了,也可以叫失蹤了,誰也不許再說、再提。這都是那個特殊的時代造的孽,為了讓曆史的悲劇不再重演,所以,我們更需要你。”隨即說了柳依娜和柳楓結婚的情況以及這個事件挑起後如何收尾的計劃。

齊曼毅然決然地點了點頭,看了看表,披上一件外衣,拿起一把香就往外走。看到他倆疑惑的目光,解釋說,這裏的風俗是清明和送寒衣的日子裏燒香不能斷火,從日落到日出,她要去給她的戰友們去續香。多少年了,她一直是這樣做的。 “今天我們陪你。”劍北和麗萍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臨出門的時候,看著原野裏逐漸增強的寒氣,金劍北偷偷拿了一床被子夾在了腋下。

秋夜的墓園,更加冷清、肅穆,還帶點兒陰森。下弦月升起來了,慘白的月光照著這無人的墳場,寒風搖動著周圍的樹枝,黑影幢幢,樹林裏似乎有無數的小鬼小妖在奔走跳躍。麗萍不由自主抓住了金劍北的手。走在前麵的齊曼大踏步走到曲文星的墓碑前,點上了一束最粗的香。金劍北甩開麗萍的手,默默地從齊曼手裏拿過幾把香,和麗萍一起在其他墓碑前點燃,隨後和齊曼坐在了一個土包前。看到兩位女士瑟瑟發抖的樣子,他把拿來的被子輕輕地披在了她們身上,自己到樹林裏轉了一圈,拾來了一堆枯樹枝、發黃的茅草和幹透了的樹葉,拿出打火機,點燃了篝火,叉開雙腿,遙望著遠方的幾點寒星說:“文星兄,雖然我們沒有見過麵,但她對你的摯愛感動了我,在這送寒衣的日子裏,我獻給你一首詩吧。

涉水而過,

是我們的花樣年華,

紅塵之外,

我們回頭看,

微笑點頭,也流淚,

然後天越來越藍。

我是平淡,

你是遙遠,

曾經我們放虎歸山,

那些神奇的夜晚,

那些絕色的躺姿,

我們可以在虎嘯一側,燃燒我們的青春,

和奢侈的愛情。

隻留一座山堆些雲朵,

隻倚一棵鬆送別,

隻看一條純粹的河,

看光陰似箭,

看漸漸蒼老而純淨的心,

枯樹、小溪、春草與蓬蓬生長的小叢林。”

接著,他用富有磁性的低沉的男低音哼出了一首歌:“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有人在唱著憂鬱的歌,唱歌是那趕車的人,小夥子你為什麽這麽憂愁,為什麽低著你的頭……”聲音蒼涼、悲苦,在墓園裏隨著打旋的秋風傳到了每一個墓碑前,而主旋律卻牢牢地留在了曲文星的墓前。

在他的歌聲感召下,在跳動的黃色火苗的映照下,齊曼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上出現了淒涼的、深人塵封的歲月裏向往的神色,淚水從依舊明亮的大眼睛裏浸潤出來,聚合,緩緩移動,兩行晶瑩的淚珠掛在了腮上。在這寒夜的火光前像兩顆金黃的珍珠。半晌,她向金劍北投來了一笑,其實,那笑比哭還難看,但還是讓他心裏很欣慰。

聰明的麗萍立刻會意了,也站起彳’〔在腦子裏搜索了一會兒,輕輕走到一棵樹下,掩蓋起了自己平時靚麗的女高音/用低婉悠長、期盼的嗓音唱起了: “送君送到大樹下,心裏幾多知心話,出生人死鬧革命,槍林彈雨把敵殺。”她剛唱完,金劍北便用渾厚低沉的男低音接上了: “送君送到江水邊,知心的話兒說不完,風裏浪裏你行船,我持梭標望君還。”隔著那堆篝火,兩人還做了一個緩緩的分別招手的動作。齊曼很神往地看著他們,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看到齊曼的情緒轉好,金劍北又給篝火上添了一把幹柴,把一直在曲文星墓前坐著的齊曼拉了起來,自己起了個頭,共同唱起了: “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黑夜裏想你有方向,迷路時想你心裏明,迷路時—

想你心—

裏明—

東方魚肚白,跳出胭脂紅,太陽蹦出了地平線,霞光萬道,秋日的豔陽驅走了黑暗,重新照耀著大地。金劍北做了兩個擴胸的動作說: “有人說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其實,新的不是太陽,而是生活在太陽底下的人們。”

當天下午,金劍北在路虎的後備廂裏裝滿了用紫穗槐筐和蒲草包盛著的齊曼的種植園裏的產品,拉著她進了省城,直奔柳楓的家。在兩個女人見了麵先是驚愕地張大了嘴巴,隨後喊著“我的天”,而後喜極而悲、涕淚**著緊緊擁抱著進了臥室之後,金劍北向柳楓匯報了河海目前的政治和經濟態勢,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得到柳楓的基本首肯後,把齊曼留在了他家裏,開車奔向北京,先後見到了柳楓在省城電機廠的摯友、現任中紀委巡視員的杭維萍和在中新社任參編部主任的李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