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宋的人生字典裏,父親兩個字,釋義全由字典賦予。

某人直係血統的上一代男性,她是這個某人,僅此而已。

被繼父盯上這事,如果要追究到具體哪一天發現的,那還真是……簡單。

她母親嫁到新家的第一天,4月27號。

廖宋很聰明,比普通的聰明人還要更敏銳一點,比敏銳的人還要更耐磨一點,從小說話晚,挨打也不叫痛,以至於他們家,無論是母親父親,還是繼父,都沒人覺得她可以被當做一個個體。她都不需要多麽被尊重,隻想被當做一個正常的,家裏人。發現是奢望後,廖宋迅速放下了這個念頭。

初三時,晚自習下得晚,從學校到家不過十五分鍾,可路黑又難走,廖宋早早就學會了包裏裝把瑞士軍刀,那是她在二手市場討價還價買回來的。跟附近巴柔道場的教練搞好關係,偶爾去蹭兩節課,每天早晚跑三公裏。

回家以後飯桌上早就空空如也,母親讓她隨便找點東西吃,大多數時候,除了粥和小菜,沒什麽剩得下。廖宋便又早早學會做飯。

老實說,這事還算有樂趣。

真正的麻煩是那雙如影隨形的眼睛。她小時候在南方長大,沒有冬天的南方,下雨時地上常臥趴有一種蟲子,黏膩、濕潤,經常緩慢地爬過地麵,留下痕跡。

中年男人的眼神比蛞蝓更令人作嘔,廖宋連洗澡都盡量拖到後半夜,到了冬天幹脆隨便擦兩下完事。

為了那個懦弱女人口中的“家庭完整”,廖宋忍了半年。她盡量避開了繼父在家的所有時間,可惜他是做生意的,根本沒有所謂的上班時間。

從盯著到上手,不過兩個月。借著監督她寫作業,中年男人帶著寒毛的大手,經常有意無意地撫過她的腰。

——小宋需不需要爸爸給你買胸罩啊?你長多大了?來,讓爸爸看看。

——我看到你媽給你收**了,你都這麽大了,怎麽還穿這麽幼稚的圖案,尺寸還那麽小?

——爸爸去接你放學吧,路上太危險了。

廖宋從他上手那天開始倒數日子,存下晚餐的零花錢,每周五都去足浴旁邊的煙酒店光顧,雷打不動一罐啤酒。

初三模考很多,她逃了不止一次。然後在夕陽裏等待夜幕降臨,在那時,是照在蜿蜒小路上的暮色光影,給了廖宋一個理由。

再多等一陣子,再多呼吸幾次的理由,或許會有好事發生呢。

從那時起,廖宋了解了一個不言自明的真理,也是這個世界少有的不變定律:弱智沒有談自由的權力。痛苦就是痛苦,人撐過了是僥幸,可也沒有感激的必要。

在中考前一周,趁著她媽出去買菜,繼父非要開著新買的豐田麵包送她,但拐到一處野地旁停下了。

那天,廖宋新買三天的水果刀開刃見血,在他翻身壓下來之前。

——一百天。

她說,你那麽喜歡摸我,這是我收的一點費用,你不介意吧。

到警察來為止,廖宋選擇無視他的痛嚎,坐在車座上,兩條長腿撐著地,望著陽光喝酒,喝了五罐。

大腿上紮個洞,又不會死。

死了也正好。

後來她休學一年,重讀了初三。出來的時候,她媽已經重嫁了第三任丈夫。

這一段曆史對她來說已經太過漫長,廖宋沒有準備,被他們的對話短暫地拖入那個過往。

回過神後,她大步走下樓梯。樓下兩個人也早已停止了對話,他們看見她了。

廖宋走到裴雲闕旁邊,也就是裴越對麵,把右臂毛衣卷起,衝他笑了笑:“這個疤,有點淺,不知道您看不看得清,就是我弄傷人那一年,那男人咬的。”

裴越臉色很難看,她的出牌路數,看上去也奇異得很。

廖宋友好地問:“您知道這是什麽嗎?”

她語氣非常溫和:“這是我榮耀的功勳章,我準備明年開春就把它紋得更清楚一點。”

裴越臉色徹底黑了。

旁邊的裴雲闕笑得倒挺燦爛,腰都快彎到輪椅底下去了。

裴越拂袖而去。

廖宋把袖子卷下來,腳尖輕踢了踢他輪椅:“你別笑了,跟個傻子一樣。想不想出去轉轉啊?”

裴雲闕笑得臉色都沒那麽蒼白了,問她:“你會開車麽?去哪?”

廖宋想了想:“去哪兒的山頂轉轉吧,我會開,拿駕照了。等下,我查查攻略吧。”

裴雲闕把輪椅轉走,往臥室去了:“不用了吧,S市周圍那幾座破山,最高一百米,查什麽攻略。”

最後沒去山上,去了市內遊客必去的江邊。

夕陽殘照也就剩一點點了,廖宋推著他在觀光道上慢悠悠地走著。

雖然是遊客景點,但它能成為打卡地也是有一定實力的。廖宋還是挺喜歡這裏的。

他們心照不宣了保持了某種默契。過往的經驗表明,他們之間隨意一段對話,都會汙染這種景色,還不如乖乖閉嘴驚豔。

裴雲闕率先打破了這種默契。

“等結束了現在的工作,你準備去哪裏高就?”

廖宋沉默了幾秒:“說實話嗎?”

裴雲闕懶散地抬頭,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微笑:“你為什麽這麽喜歡說廢話。”

廖宋:“這倒沒有,主要是看對象的。你這種養尊處優的人不懂,我們社畜的必備技能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看裴雲闕恢複了麵無表情,廖宋才心情愉快地繼續:“那要看誰要我咯,我要求也不是很高,能三餐溫飽也不錯啦。”

裴雲闕過了十幾秒才嗯了聲,漫不經心地問了另一個問題:“你跟盛煜,在美國認識的?”

廖宋想了想:“說認識也有點勉強,最多算是,知道對方吧,他對我……”

她停了很短的片刻,裴雲闕也趁著這個間隙,望向遙遠的江邊,夕陽幾乎已經完全墜落在了地平線下,他試圖壓住莫名其妙加速躁動的心髒。

再瞎跳挖了你。

裴雲闕咬牙切齒地想。

還好,廖宋及時找到了準確的形容詞。

“你就理解成精準扶貧吧,我當時窮的快要跟流浪漢搶被子了。”

裴雲闕剛想說什麽,有人忽然驚訝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還叫錯了。

“裴……闕雲?”

廖宋推著他轉過身,看見了不止一個人,四五個打扮非常精致入時的年輕男女,從頭到腳就寫著很貴你買不起幾個字。

轉頭前,叫錯名字還可以是意外,轉頭後,再看不出這幾個人麵上那點心思,廖宋也不用混了。

“得罪過?”

廖宋用隻有他們彼此聽得見的聲音道。

裴雲闕懶得壓低聲音:“我得罪過的人能排到月球,全記清,你太看得起我了。”

接下來這幾分鍾廖宋覺得還挺有趣的,他們明顯跟裴雲闕是一個階層的,而且還非常了解他這個人,裴雲闕耐心堪比喜馬拉雅山上的氧氣,珍貴且稀薄,沒有什麽寒暄,快速切入了主題。

內容的中心思想還是很統一的,發言的主要內容是為他可惜——最近UBP在附近開啦,太可惜你不能去了,他們家上了新菜,那個蒙迪卡羅海鱸魚絕了,帕爾馬火腿沙拉配烤核桃藍紋奶酪汁是很老套啦,但是真——的很不錯。等你好了,一定一定要去嚐嚐哦。

“等你好了”伴著各色名詞出現了四次以後,廖宋見他還不阻止,饒有興趣地聽著,她實在忍不住了,打斷對方話頭插了進去:“那個不好意思啊,但時間到了,我在家做了點越懇燜雞佐芫荽末配三分熟ASL醬,現在回去,應該差不多剛好,你們想去嚐嚐嗎?裴先生新添的別墅離這裏也不遠,這個時間點……開三個小時就到了。”

廖宋笑容燦爛地邀請:“一起走吧?”

等眾人開著跑車炸街飛遠,裴雲闕率先開口:“越什麽雞?”

廖宋:“白斬雞加香菜蒜末醬油,越懇是我們那兒一條街道,做的雞宇宙第一。”

裴雲闕非常誠懇地提意見:“你以後墓誌銘可以加一條,此處長眠著一位熟知大蒜拉丁文學名的女士。”

廖宋點頭同意,這才蹙眉問道:“這些……都是你以前的朋友?”

開局就來、永遠默認他買單的“朋友”,也差不多。

裴雲闕不想解釋那麽多,懶懶地仰著頭:“嗯。”

“偶爾路過,不作停留。”他頓一頓,眉頭輕然一挑,惑人又有些沉沉的危險:“我身邊所有人,都是這樣的,沒有例外。你有意見嗎?”

剛好路過一個長椅,她停下,在他旁邊坐了會兒,一起看著夜幕落到江上。

過了不知道多久,廖宋才開口:“不礙事。”

裴雲闕瞥她一眼,他都忘了之前說過什麽話題了。

廖宋把雙手插進外套兜裏,靠攥握短暫的取暖:“蝴蝶不會隻停在一朵花上,那也不妨礙春天不朽。”

裴雲闕沉默良久。

她對那些破事兒的解構方式還真獨特。

他到後麵都快睡著了。朦朧間覺得,今天的風是藍色的,鈷藍。清澈透亮,拂過山崗。雖然他不在山崗。

晚上九點多回到了家,在進屋前,裴雲闕終於還是提出一個不經意的請求。

“太晚了,你要在這兒休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