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闕看到廖宋錯愕的表情,忽然失笑,夜色都被點亮。那是個意味非常複雜的笑。

“我這樣走了,我們就算分開了?”

廖宋想了幾秒:“那我們……繼續在一起?”

她微微側頭看向他:“然後呢?你在裴氏忙,我幹嘛?忙著躲你的姐姐哥哥對我的圍剿,他們有一萬種方法讓我在s市找不到立足之地。你現在已經在新聞裏出現了,你那張臉,“廖宋又一次伸出右手,在麵上晃了晃,頗有些戲謔:“圍剿我的就不止他們了。”

裴雲闕:“一直說他們,你呢。”

廖宋唇角那點淺淡的笑意都散了。

“我會越來越喜歡你。”

“越喜歡,越離不開。我會想要很多,想要更多——別,別急著覺得你可以給我。”

廖宋下意識從自己兜裏拿什麽拿了個空,伸手去他西褲兜裏摸了出來,一支煙。

她的手很柔軟,盡管動作沒有半分挑逗意味,但擦過西褲的布料,還是讓他周身一僵。

廖宋拿了煙才發現沒火,用眼神問他,裴雲闕搖頭。

她皺了皺眉,把煙咬在嘴裏,說話有些囫圇的感覺。

“我要的很多,但你的世界會越來越大,越來越開闊。一段本來挺好的感情,這麽造完了,會一點兒好的也剩不下。我也不能保證我不變,“廖宋笑了笑:“我不懷疑你會提供很好的物質條件,我可能習慣了,就不敢離開你了。是不敢,像狗不想離開自己的主人。你喜歡的我會是這樣的嗎?”

又或許,他無法區分依賴與喜歡。

廖宋想。

她沒有說出口,但裴雲闕看懂了。

“你這樣想嗎?”

廖宋發現她高估自己了,她咬著煙,抬眸撞進他那雙眼時,發現自己快要動搖了。

那個字眼她不願提及,隻談喜歡。她覺得他們遠遠不到那個地步。但這種感覺又是什麽呢?

晦暗潮濕如浪,將她衝洗包裹,讓她心髒發癢發冷發疼。

一晚上,他們顧左右而言他,要扯的不過就是一個話題。

離開。

裴雲闕不會輕易答應的,果然如此。

廖宋突然想起,裴溪照偶然提過的一句話,那人也說這也許是死穴。

“這樣,“廖宋把煙拿下,低頭摩挲了下手指,聲音低了一點:“裴宅三樓,最邊上那個房間,你有時候不是會一個人待很久嗎。你姐說,你沒讓任何人進去過,你讓我進去看看。我們合約結束以後,可以……保持聯係。”

裴雲闕:“那是什麽意思?”

他怎麽可能聽不懂,很快,臉上浮現出類似譏誚的神色來:“做你的床伴嗎?”

裴雲闕自己不知道,他不刻意冷臉,光麵無表情的時候都夠人喝一壺,何況是帶了一點攻擊性的時候,刺得慌。

廖宋撓撓腦袋,看看天看看地,咕噥著:“不行就算了唄。那麽凶。”

她知道那個房間,一開始就知道,類似於一種……禁忌。她對別人的隱私一向很懂得尊重,從來沒有開口過這種非分要求。

裴雲闕失笑,笑得都止不住,最後在廖宋的詢問下拂開她的手,唇邊存著一絲笑意,眼內卻存不住半分光了。

“我不想。”

他壓低聲音,一字一句:“你會拿金子換垃圾嗎?”

廖宋背脊一僵,兩個人之間氣氛徹底陷入冰凍。

“裴先生,您這邊忙完了嗎?可以上車了嗎?路邊隻能停十五分鍾。”

黑色轎跑的主駕駛上下來一個司機,對方走到右座後邊,打開了車門,語氣恭敬而冰冷,是廖宋從沒有在裴家見過的人。

裴雲闕輕笑一聲,眼裏很冷:“他這點分扣不起?”

話是這麽說,還是往前走了兩步,準備上車。

廖宋有點後悔了,本來離合約結束還有一個月左右,他的健康狀態也會更好,但現在這麽一來二去,搞得再見麵或許都很難了。

她想說點什麽,可裴雲闕已經坐進了車裏,隻留給她一道側影,被漆黑的夜勾勒出明暗陰影。

廖宋凝視著,貪婪又定定地凝視著。

車門很快關上,她抿了抿唇,把兩個字吞進喉嚨,吞進心髒深處。

謝謝——

謝謝。

她想說謝謝。

我知道遠方有風雨,可在這裏躲過一隅,是多幸運的際遇。

她站在那裏,直到黑色轎車完完全全消失在了視線裏,連尾氣和煙塵都平息,才稍微動了下手指,接起了電話。

已經響了第三遍了,很明顯,對方耐心不怎麽樣。

她接起電話,對方略顯蒼老的聲線沒有不耐也沒半分頹勢,很客氣地稱呼她為廖小姐,語氣裏帶著幾分笑意。

“很感謝您的配合,我很理解您的感受,但是有些緣分已盡,人也就不該勉強。噢,對了,之前跟您說過的,廖小姐的秘密,我會叫人嘴嚴一些,好好保守的——再會。”

廖宋:“我還沒說話,你就急著掛嗎?”

廖宋把藍牙耳機掛上,卷了卷大衣袖子,笑了笑:“老先生,奉勸一句,裴雲闕不是籠子裏的金絲雀,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答應了你們,要從裴氏重新開始……但既然他去了,就是你們的榮幸。你們好好對他,他自然也會回報你們。”

對方靜默後笑了笑:“我是他長輩,怎麽會不了解他。讓您離開他,也是為了他的未來考慮。”

廖宋漫不經心:“是嗎,您也姓裴?”

對方似乎噎了下,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廖宋祝了他求仁得仁,很快撂了電話。

媽的。

廖宋一把扯下耳機,深深吸了一口氣,她不應該過度插手誰的人生。

裴雲闕的也一樣。早離開早省事,這家豪門在豪門裏麵複雜度也算一騎絕塵了,對方行事的風格很要命,謹慎,仔細,一擊必中。

其實把利害說清,她怎麽也不是會留下給自己徒增麻煩的人,就為了一段沒有什麽未來的感情冒險,她確實做不到。

但對方為了確保她會答應,順便把她的私事挖出來說道,算是雙重保險。

雖然是一筆帶過,但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自明。

裴家誰能做呢?

裴父,在廖宋的印象裏是裴氏比較平庸的一任領導者,但好在並不獨斷專行,該放手給職業經理人的就放了,沒有用必勝的決心搞砸一切的習慣。

裴越。

……略過。

也不像裴溪照的作風,如果她知道這個‘秘密’,應該不會一直壓著,不拿來做籌碼。

唯一可行的解釋,就是裴家後麵,還有真正決策層麵的人,不公開露麵甚至連董事會的人也不一定清楚,能夠直接決定繼承人的,deep state般的存在。

他們甚至連時機都選得完美極了,在裴雲闕從盛煜的庫裏南那兒離開後,他讓她等等他,盛煜說你現在不走以後就沒機會了。然後她接到了電話,決定去相親。

廖宋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發現不知不覺間都走了快一公裏,從深巷裏的咖啡廳走回了商區。

商場基本上已經關了,鋼筋鐵骨的建築依然燈火通明。

她可以放一陣假了,不用每天早上起來給挑食要人命的甲方做飯。

可以想看幾點的電影晚場就看幾點的。

想在外麵玩多久就玩多久,不用考慮什麽時候要上班,新方案作用大不大,她還存下了不少錢,最近看了賬單,那個人那邊也花不了多少……

廖宋的美好新生活就在眼前了,但要命的是,她站在十字街頭望著車水馬龍,半點興致都提不起來,全身的力氣都被卸掉了一樣。她隻能靠著路燈柱,盯著自己的影子發呆。

以前總覺得影視劇裏,什麽分開前完成一個去遊樂園的心願,瓜得跟什麽似的。

現在覺得他們好幸運。

她腦袋昏昏沉沉,撐了一把站直,轉身要走回小路上。一道逆行而來的車卻撲麵而來,在她還沒看清燈源來處時,人沒躲,等看清時,已經來不及了。

廖宋瞳孔微縮,倒下時隻有潮水一樣的疼痛漫上來。

跟廖宋通完電話的老人收了線後,笑意也漸漸消失了。他出了門,從一家私人俱樂部偌大的前庭穿過,走過一條藝術畫廊,又停留在轉角後的一幅巨大油畫前。

暗格機關被打開,原本跟牆結得嚴絲合縫的畫,開始慢慢移動。

他獨自走了進去。

在一段摸索著全黑的路後,他擰開一扇門。

光亮漸漸從門縫裏漏出,有個男人靠在橢圓形長桌的最前方,抬頭津津有味地欣賞著投影儀。

正播著貓和老鼠。

“程先生,您交代的都辦好了。不過那位小姐好像,猜出了一點什麽——”

老人的語氣畢恭畢敬。

男人沒有轉頭,語氣悠閑又和煦,姿態閑散地靠在那裏:“什麽?”

他拆了顆糖含著,頭發柔順又漂亮,轉了一點的側臉被頂光親吻撫摸般,美到帶有強烈的殺傷力。

“她說,我應該不姓裴。不過,也不一定就是……”

噗,程先生失笑:“不一定是,那是什麽?”

男人伸了個懶腰,嚼開了那顆水果糖:“還是你覺得,食物鏈頂端的會找個烏龜回去?”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麵前的大屏幕,動畫片轉成了類似無數監控的畫麵。

老人盡量不往那上麵看,他知道程這個人,什麽錢都敢賺,有一個裴家給他賺錢還不夠,暗網上無數滅絕人性的單子,有資源有錢照接不誤。

盡管如此,眼角餘光還是不受控製地瞥到了一抹血光。

他忍住皺眉的衝動,繼續匯報道:“那今晚安排的那個是照舊,還是——”

程風致嚼口香糖的動作終於停了一秒,表情有點像看傻逼:“她答應都答應了,幹嘛還繼續啊?現在墓地也很難買,在這邊處理也處理不了,是準備找人就地火化?”

老人剛想說什麽,接了個電話,很快又掛了,欲言又止道:“人和車都到了……”

“人呢?死了?”

他還沒來得及說,程風致煩躁地擺擺手:“好了好了,誰幹得你讓誰找裴雲闕說,他能原諒就行。”

……這怎麽可能。

“你也知道啊?”

程風致看到他為難的表情溫和笑了笑:“在不可能中創造可能唄,加油。”

他們是裴家背後的影子,很少插手裴家繼承人的事,從來都是指定長子的,也不需要多有才能,誰需要傀儡太有才呢?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程風致早幾年親自定的計劃,得找個有腦子的在裴家坐鎮,不能由蠢貨來辦事。

當然,坐鎮的,也不能太自由。

至少,不能軟肋太明顯。

說真的,他也很期待看看,裴雲闕會怎麽處理。

程風致懶散地抬了抬目光,大屏幕上又恢複了貓和老鼠。

他跟盛煜認識很久了,盛煜有時候也幫他些忙,從他這裏擷取資源走。所以他很早就知道廖宋這個人,隻是那時候沒興趣了解。

這種白色地帶待久了的遵紀守法好青年,最好還是不要認識他們為好。

如果真死了……還挺可惜的。

消息到的時候,虞琛正在高層酒店公寓陪少爺喝酒。

講真,虞琛從三歲開始沾筷子嚐酒,長大了馳騁個酒吧還是沒問題的,而且他剛長途旅遊了一大圈回來,夜行動物做了仨月,晚上黑桃a開一圈,喝到清心寡欲。

結果剛回家沒幾天,裴雲闕就喊他過去,一進屋一股酒味,連一地酒瓶。

虞琛跨過東倒西歪的瓶子,把人從地毯弄到沙發上,眉頭直皺:“大哥,你能這麽喝嗎?您老剛好多久啊,過段時間手術做不做了?”

裴雲闕什麽話也沒有,又啟了一瓶新的。

襯衫都沾了些濕酒漬,臉色倒是越喝越白。

“行了行了,別喝了,”虞琛一把給他奪了過來:“那……那什麽呢!你妞呢?她管你比我有用……哎哎!你踹我幹嘛啊我去!”

裴雲闕斜靠在沙發上,看也沒看他一眼,聲音陰沉的能滴出水。

“她沒名字嗎?”

虞琛目瞪口呆:“……不是,我以前跟著你混,別人怎麽叫我外號的您老忘了?你這一碗水怎麽端不平呢?”

虞琛見他沒反應,歎了口氣,嘟囔道:“我看一碗你全倒她頭上了,小妞挺牛逼啊。”

裴雲闕一枕頭砸過去了:“再提她滾出去,門在那邊。”

虞琛看明白了,情傷。他剛要調笑,這不也算心願達成嗎——

兜裏手機就沒命地響起來。

虞琛接起,臉色霎時凝固住了。

講實話,這輩子虞琛沒覺得自己離死亡這麽近過。

想當年他是在山道上飆180碼的常客靚仔,如今卻緊貼著座椅求爹爹告奶奶。

裴雲闕一句話沒有,車技在這種穿梭的高速下還保持著高水準,虞琛都快哭了,心跳一百八:“爸爸,我叫您爸爸,你小心點小心點啊,別等會兒人家沒事咱掛了——哎哎哎當心怎麽突然歪了你啊啊啊!“

“閉嘴。”

裴雲闕說。

虞琛聽見這道聲音,愣住了。

他甚至分辨不出情緒,太重了。就像人在懸崖邊沿,指節滑落到了最後一厘米。

借著月色,虞琛轉頭看了眼他,頓時噤聲了。

裴雲闕是什麽人,他們一起玩大的,自己是他難得的朋友,他再清楚不過。他沒什麽特別牽掛的,特別在乎的,特別喜歡的,一直就沒有,以前不像個正常小孩,長大了性格更顯得陰冷古怪,但其實人不賴。

像這種時候,虞琛從來沒見過。

他語氣強硬森冷,尾音卻發抖。

等到了急診,還是尤藍把他們攔下的。虞琛自然有分寸停下腳步,但拉住另一個人費了點勁。

虞琛跟她點頭打了個招呼:“藍姐。”

尤藍點了下頭算是示意,他們這個圈子互相基本都認識,關係深淺度不同而已,虞琛的表弟進圈選秀,還是尤家那邊幫忙打點過的。

“別急,沒什麽大事,一點皮肉傷,骨折都沒有,昏迷是低血糖,加累的。撞人的是個外賣小哥,也是送單太急了。他們那個路口再往前二十米,兩個豪車撞得才叫慘,幸好小廖累了,沒往前繼續走,要不然醫生叫我來也沒用。”

尤藍有條不紊道,一邊死死拽住裴雲闕。男人眼裏有極淡的血絲,明顯沒聽見她在說什麽。

“醫生在包紮!“

尤藍低聲嚴厲道:“你把她弄醒了準備怎麽辦?打了安定再睡嗎?她最近睡眠質量極差你知道嗎?我上次讓她把我加到緊急聯係人上,她就真的加了。如果今天我沒來s市出差,按順序,打到第六個電話才能打到你!你自己想想為什麽!“

裴雲闕頓了頓,便後退了一步,輕聲道:“我隻看一眼。”

虞琛拉了下尤藍袖口,勸道:“藍姐,他……確實很擔心,您讓他看一下,很快的,拜托了。”

等裴雲闕掀簾進去,尤藍才疲憊地揉了揉眼窩:“這時候他們不是該在一起的嗎?”

虞琛也不好多說什麽,隻能苦笑:“吵架了吧。”

醫生說,她會睡這麽沉,隻是因為累了。

尤藍說,她隻是受了點輕傷,包紮下就好了。

裴氏背後的那人說,她不能留下。如果惹出事就麻煩了。

他把她的手握住,放在手心貼近冰涼的額角時,覺得他們每個人,每個人都在扯淡。

廖宋好像永遠沒有疲累的時候,誰都能借她雙肩靠一靠。

她手臂和膝蓋的擦傷看著就很疼,血跡還在長褲上殘留著。說是沒吃晚飯,鴨脖也被撞飛了。

她不留在他身邊,才多久啊,他就陷入了麻煩……

不,是一個困境。

那段等待看到她的時間裏,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無邊困境。

裴雲闕從來沒有像今晚這麽後悔過,他們得告別好潦草,他在心底對廖宋放了一萬句狠話。

她竟然就能那麽站在那兒看著他走,他扭頭的時候,她就那樣站在那裏,那麽從容。

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為什麽不再鄭重一些——

答案隻有一個,她覺得他們之間就配這樣的告別。

裴雲闕氣得快暈了。

但如果時間能重來一次……

能重來一次,他回到那個加州落日大道,無邊的晚霞流星一樣美麗並停駐,再次撞見她,他會選擇抬頭嗎?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