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覺得不可思議,怎麽會有人舍得拋下她。

從蒂華納賭場出去那一天,開出去沒多遠就停在了一片荒野邊,他撐著越野車吐了。程風致拎著一小瓶酒晃過來,靠著保險杠等他吐完,看著看著看不下去了,拿了一瓶1.5升的水,兜頭給他澆了上去,不無嫌棄:“搞什麽,剛才看著比老手還牛逼,那賭場都把你記黑名單了,外強中幹啊你。”

裴雲闕這人探測的功力深不見底,上麵直接聯係了程風致,讓他擇時帶人過去。

他釘住的施暴者平時受賄成性,但這次其實沒收那個叛徒的錢,叛徒原來是墨西哥警隊的,這次算是被無辜牽連翻出來的舊賬,程風致知道得清楚,上麵為了賺錢,跟這邊的集團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有時也幫著他們解決些人,比如今天這個墨西哥警察。

“說話啊——”

程風致輕踢了他一腳,沒想到人沿著車身就滑坐到了地上。

“哎,沒事吧?”

程風致皺眉,蹲下仔細看他,人是清醒的,就是目光失焦了些,黑發濕透了點,虛了點。

裴雲闕沒說話,曲起膝,雙臂撐在膝上,頭深埋了進去,沒洗淨的掌心裏血跡斑斑,扣著後腦勺。

荒野上的風吹過,那一刻,簡直是福至心靈。

程風致想了想:“你想她了?回去見唄,多大點事。唉我先說好,我懶得攔你了啊,媒體你以後自己應付。”

“我期待過。”

裴雲闕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

他無數次地期待過,有光能照進這個深不見底的黑暗角落。

但真照進來了,他才看見這塊角落值得永遠暗下去。

程風致到底比他多吃幾年米,笑起來有兩分刻薄的譏諷意味:“對她這種普通人來說,什麽更合適,你比我清楚吧。也沒見你放她走啊,愛得跟個變態一樣,成天拴著——哦,不對,你隻是想占有她吧。”

裴雲闕抬起頭,有些長額角黑發被風吹起,他的黑眸像片冬日靜湖,些許陰鬱些許清明,唇邊的笑意輕綻,話吹到風中就散了。

“我想讓她占有我。”

可從現在這刻開始,他抱她都會顧慮順著掌心紋路刻進深處的血,是別人的。

程風致看明白了,他替他煩惱了半分鍾,遺憾搖了搖頭:“她是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應該受不了你幹得這些事。”

他曾經以為有人受得了,還不是跑了。

裴雲闕沒接腔,但程風致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了答案。

痛苦是一回事,放手是另一回事。

他在那個姓廖的女人麵前有多能裝可憐——那可是程風致特助都震驚的高段位。

廖宋難道看不清嗎。

她那句話都要出口了,停在無人轉角這一刻,陽光劈頭蓋臉地從玻璃窗落進來,落在她肩上,又照在他極密的羽睫。

這是最好的時機,她可以說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了,他給的這些她根本就接不住,兩個人好聚好散吧,分手吧。

可還是猶豫了。倒不是因為[你也要有],廖宋憑直覺感覺到了點異樣。

每個人都有根無形的脊梁撐著,被抽走就倒了。

她生氣歸生氣,還是踮了下腳,用掌心輕撫了下他額角,像摸一頭受傷的小鹿,悶悶地問:“沒事吧你。太累了?”

裴雲闕沒動也沒開口,一尊冰塑一樣。

但廖宋注意到他眼圈泛紅的血絲,心疼還是心疼的,抓過他冰涼手心就要走:“好了,先去吃飯吧。”

裴雲闕卻把她拽回來,擁了個滿懷,把臉埋進她肩頭,懷抱越緊越契合,她無可掙脫。

他累得不行,廖宋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還是慷慨地把肩膀安靜借了出去。

當時開回加州的路上,裴雲闕終於平靜了一些。

程風致難得給人做司機,積極地找他聊天,追問他幾次到底為什麽是廖宋,她跟別人有什麽不一樣,特別善良?特別能幹?讓他分享一下他是雛鳥情結嗎,受傷的時候剛好找到了港灣。程風致嘴欠得要命,說不是我潑你冷水,你這要公開了,別人懷疑你是在做慈善的水平。

裴雲闕靠在後座,半闔著眸,溫和道,我沒喝酒,我不介意把你打暈扔進野地裏自己開回去。

黑色添越在夜間穿風而過,遠處是天,腳下是路。

裴雲闕開了一點車窗,露了一條縫隙出來。

她確實不一樣。

人窮極一生,總希望找到唯一的津渡,堅實的退路。

廖宋不想。

她的退路永遠是她自己。

山如浪水似雲,西風漫卷豔陽天,所有荊棘塞途,都在她腳下。

程風致永遠記得這一刻,他從後視鏡望過去,清楚地圍觀了一個人如何放任自己淪陷深淵的過程。

廖宋這種人,愛起來當然是好的,但要不愛了,有夠他受的。

隻是程風致沒想到,風暴這麽快就把他們這一對卷了進去,還是以最糟糕的形式。他聽說前幾天裴雲闕還巴巴地跑到女方公司,硬要塞錢給人家老板,然後換來了珍貴的一日約會水族館遊。

程風致有無處不在的眼線,盯到了裴雲闕如此精彩的下班生活,提供給了程風致難得的笑料,他笑滿了一整天。

因為水族館還被裴雲闕直接包場了,結果女方帶了電腦,頭頂遊魚,旁邊遊魚,加了一整天的班。

這天他前一晚忙到淩晨五點,剛好晚起,起來看到新聞的那一刻,裴氏強悍的公關都已經運轉兩個小時了,程風致接過來報告看了一眼就笑了。

“公關負責人誰啊?林勇?真是吃幹飯的。”

以給女方潑髒水的形式幫裴雲闕脫身,精準踩雷,牛逼到家。

林勇電話打到程風致這兒,戰戰兢兢地問裴雲闕動向位置時,他也把這話誠實相告了,誠懇道:“林總,你也幹了不少年了,不會到現在還沒拿到他的一手資料吧?他什麽調性你還不知道?我勸你盡早辭職,保命為主。”

去水族館這個提議是裴雲闕想的,廖宋當時正在餐桌旁邊喝牛奶,看他窩在沙發裏想那麽久就想出個這,垂著眼皮笑了笑。

“地方沒什麽問題,但我那天要上班啊。”

裴雲闕從沙發上半撐起身子,把冷笑咽回去,換了個無奈的笑意:“請假嘛,許宸要不同意,我去跟他說。”

姓許的剛收到四千萬投資,還換不回她一天假了?

廖宋:“……去什麽去,給我點清淨吧,我還要上班的。”

他們是回了廖宋租的小窩,客廳很小,從沙發到餐桌的距離很短,裴雲闕能清楚地看見她麵上無奈的表情。

他撐著頭,輕笑著說了句,你真的很愛上班。她沒回複,裴雲闕也不介意,就那麽微闔著眼眸,安靜望向她。

廖宋沒回頭,把剩下小半杯奶一口氣喝完,轉身走到沙發旁邊,倚著沙發而站,低頭望進他眼睛。

“看什麽?”

她在出租房裏買的落地燈都不太亮,嫌亮得太刺眼。

可幽而昏黃的光線也能灑滿整個空間,也能照清他的眼底。裴雲闕仰頭看著她,這一刻她忽然有種蓋住他眼睛的衝動。

太重了。甚至,像不諳世事的孩子衝進神廟第一次抬頭,駐足的瞬間。

她承載不住的……但又迷戀的東西。廖宋不知如何抓住,對她來說,沉迷的開始,也是恐懼的開始。

恐懼失去,恐懼孤獨,恐懼伸手去接,卻兩手空空。

這是廖宋經曆過無數次的事,她以為經曆多了就會習慣的。但好像不是。

她這麽想了,也這麽做了。

廖宋伸手蓋住他眼睛:“別看了。”

裴雲闕沒動,任她動作,忽而微微笑了笑。

“廖宋,我早就想問了,你到底怕什麽——”

廖宋不回答,俯身低頭吻住他。

剛喝過甜的熱牛奶,那股奶香直接渡了進去。

她耐心地輕吮著他的上唇,用舌尖描繪著他唇線,情欲意味很淡,僅僅隻是一個吻,平淡的吻。

裴雲闕愣住了。

這次他沒有反客為主,也沒把這個吻變得更深入,隻是隨她所願。

廖宋親著親著甚至輕咬了一口,兩個人能清楚感受到,彼此的唇角彎起的弧度。

她笑著拉開一點距離,但很快,又撲到沙發裏嬉笑著跟裴雲闕滾成一道,皮筋鬆了,頭發也有些淩亂。

沙發不寬,不能讓兩個人並排躺著,廖宋就壓著一半他的地方,仰頭看著天花板,笑意淡了一點。

“我什麽也不怕。”

她頓了頓,轉頭看進裴雲闕眼裏:“真的。”

在這世上,隻要有一件事可做,有一個人可愛,她就永遠不會陷入虛空困頓。

裴雲闕沉默了好久,似乎是有點愣住了,才抬起手捋開她一縷散發,很輕地笑了笑:“怎麽會有你這麽膽大的人。”

廖宋伸長手臂,從小茶幾上摸了一包腰果打開,扔了幾顆在嘴裏,又給他塞了幾顆,笑眯眯地:“美色誤人,亙古真理。”

廖宋嘴上說美色誤人,但裴雲闕並沒有體會到這句話的誠意。

在水族館裏,廖宋有一半時間都在低頭看電腦。美色有沒有她工作十分之一的魅力都難說。

廖宋也很無奈,現在手裏這個病人的情況有變,方案也要調整,一直是在她手裏帶的,轉給別的同事也不現實。

不過好在裴雲闕也好哄,很快就沒什麽意見了,在極地館找到了個適合休息的地方,找了個靠墊,讓她能坐得舒服點。“誒,不過你別說,”廖宋接過他遞的奶茶,滿意地環視了圈四周,“工作日來就是好,人真的好少啊,這個館都沒看到人。”

裴雲闕低頭笑了:“嗯,是啊。”

他忽然想起什麽,笑紋在臉上漾開:“那下次還工作日出來吧?”

廖宋:“勸你見好就收。”

話是這麽說,廖宋還是把欠他的半天超額補回來了。

也是趕巧,裴雲闕平時都忙得腳不沾地,出差回來以後反倒有了點喘息之機,還剛好跟她的休息日時間能湊到一起。

廖宋就挑了個午夜,拽上他開車去了海邊,說要看日出。

“今天的日出是五點多,等我們到了,再等一下就能看見了。”

廖宋開車又穩又快,她讓裴雲闕多睡會兒,市裏沒海,要開兩個多小時,快到隔壁湖心島才能看見大海。

這是她租的車,副駕的位置被調整得剛剛好,裴雲闕半躺在座位裏,這個角度對他的腰來說負擔最小,她提前都調好了。

裴雲闕一直側著頭,神態懶倦,黑眸卻定然地將她收入眼底,每一秒。

欠他的約會,她會補上。

她說要補,就是會補。

廖宋就是這樣的人,每一句說出口的承諾她都會記得,刻下,兌現。她這樣的成年人沒在這個世界撞得頭破血流,真是上天眷顧。

廖宋不用看都能感覺到身旁人的目光。

“好看嗎?”

裴雲闕:“好看。”

廖宋無奈失笑,剛好手機信息鈴響了響,她摸出來看了眼,很快又鎖了屏。

裴雲闕瞥到了,微眯了眼,語氣促狹:“要加班?”

廖宋白了他一眼:“嗯嗯嗯,現在要掉頭開回去了,先送你去公司。”

裴雲闕笑得不行的,開了點車窗,讓沿途的風灌進來些。

在他看窗外的間隙,廖宋左手摸出手機,把盛煜剛才那條信息刪了,想了零點一秒,順帶把全部聊天記錄左劃刪幹淨了,直接關了機。

雖然盛煜信息很短,隻有短促的三個字,你在哪??

尤藍提醒過她的事,她一刻也沒忘記。

所有人好像都想提醒她,風暴快來了,來了就要跑。

能跑到哪去呢?

廖宋認真思考過,得出來的結論是,其實去哪都一樣。

那還不如,跟這個人再去一次天涯海角的盡頭,撈一撈海裏的日月,全當末日私奔了。

今天的日出非常好看,天際線上緩緩流動著金光,海也被一點點照亮,水紋晃動,她心也晃。廖宋覺得這是今年最好的日出,因為他們連接吻都忘了,光腳站在沙子裏,任水流衝著腳背,並肩站立,眼也不舍得眨,一直看著。

廖宋還帶上了一箱啤酒,在太陽躍出天際線的時候,她跟裴雲闕碰了碰瓶身,高興得很。

——幹杯!

海風把她的頭發吹得很亂,也吹得她笑意越發燦爛。

裴雲闕沒忍住,伸手輕點了下她的笑渦:“怎麽那麽開心?”

酒好好喝。

帶的零食真好吃。

溫度剛剛好。

衣服薄厚正合適。

廖宋絮絮叨叨地,把每一個讓她高興的事都掰指頭數出來。

數到最後,她食指晃晃悠悠地戳到了身邊人的肩膀。

“還有這個。”

廖宋揚起頭,溫柔地望進他眼底。

雖然看了無數次,可每一次目光落到他身上,還是會不自覺地想,真好看啊。

她終於看到灰燼重新燃燒成了衝天的火焰,這個過程她參與過了,滿意得不得了。

足夠了。

裴雲闕看了她一會兒,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了。

廖宋本來不想要,被他摁住了。

“有點冷,穿上。”

裴雲闕低聲道。

海風確實吹得更猛烈了。

給她扣扣子的時候,廖宋隻能看見他的發旋,柔軟的黑發被風也吹亂了。

整個天地間好像就隻剩他們了。

“廖宋。”

他忽然道:“雖然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但如果你是想分手——”

拉鏈扣到了最上方,裴雲闕直起身,把她衛衣的帽子整理出來,神色如常,語氣稀鬆平常:“除非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