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宋在便利店買了六聽啤酒,全喝完了。

便利店的存在就是她這種社畜之光。燈牌照著,整座城市就還沒有睡著。

她也經常在這裏撞見一些同樣疲憊不堪,滿身風雨的同類,大家眼神在拿飯團時交匯一秒,已經可以生出些惺惺相惜來。

她今天沒去注意任何同類,踢掉高跟鞋,身上披著帶體溫的西裝外套,屈起雙腿縮在椅子裏,一言不發地解決了一罐又一罐,最後她陡然捏扁了易拉罐,響聲清晰,手背也用力到青筋暴起。

“裴雲闕,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廖宋輕聲問道,探身前去推了一把他的肩,歪頭仔細看他:“我以為你……以為你長大了點呢。你在想什麽?我自己能解決的事,你就別什麽都插手管了,好不好?”

裴雲闕任她動作,一直凝視著她,忽然開口:“你喝酒我沒管。”

廖宋低聲歎了口氣,抱著頭,又是一陣沉默。

“你真沒意識到嗎?”

她猛然抬頭,曲手在桌上敲了敲,盯著他的臉,一字一句:“裴雲闕,你在重新開始,你沒有那麽多新聞可以上,沒有人給你兜底,創業公司的核心人物出個什麽醜聞,你的合夥人連著你就一起完啦。完啦,你知道什麽意思嗎?”

話到最後,廖宋的聲音已經輕得幾乎聽不見了。

裴雲闕:“我沒想那麽多。”

他頓了頓,把她沒喝完的一罐拿過來仰頭喝完。

“有些事我能控製,有些事不能——”

廖宋看著他,他現在已經完全長成了,是成年男人的骨架,寬而修長,關節看起來也很健康的樣子。

她盯著出神,但還是有心思打斷他的話。

“我有男朋友了。”

裴雲闕像是聽到了很好笑的事,聳了聳肩:“所以呢?”

廖宋被他這個反問哽住了。

裴雲闕左手撐著桌子,朝她的方向探身,望進她眼睛:“你就算結婚了當媽了,受得欺負就不算欺負了?”

廖宋剛想到說什麽,懷裏的手機突然響了。

她剛要拿起來看,裴雲闕手一伸把手機撈過去,直接按到了紅色,電話直接斷了。

他扔還給她:“沈則。”

廖宋:“……你掛斷也要問我一聲吧。”

裴雲闕:“我不。”

“我不想看見他。不行嗎?”

他的語氣甚至帶點惡狠狠地咬牙切齒,跟剛才卻是天差地別,更像是小孩開了個惡劣的玩笑。

廖宋忽然失笑,她扭頭看向淩晨的街道,兩邊的梧桐樹結實又高大,還是老樣子,這條街她走過不少次,怎麽從來沒覺得夜晚的路燈有這樣的美感,投在地上的影子像另一個倒影世界。

“謝謝。”

她笑了會兒,轉頭衝裴雲闕說。那是非常懇切的一句謝謝。

大概是,今天天清氣朗的,心胸都要疏朗開闊了點,她聲線也變溫柔了些。

就算他還有心思,但一碼歸一碼,她該說的,就大大方方說,廖宋是這麽覺得的。

裴雲闕沒馬上回複,他靠著椅子,垂著黑眸看她,看對麵路燈的光,透過疏密的樹葉縫隙投過來,灑在她麵上。

他如果有選擇,會立馬凍結住這一刻,死後以各種形式留在墓碑上,不為了通告任何人,隻為了紀念。紀念他自己。

來人間活這一趟,這幾秒已經值回票價。

風會替他記得,雲會替他記得,今夜半掩的月也會替他記得。

廖宋沒聽他說什麽,但他這個眼神感覺快把她扒光了。她沒好氣地攏緊西裝外套:“有這個時間,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麽……”

“姐姐。”

裴雲闕聲線底色沉而性感,也是認真地在喊她。

他抬眼看廖宋,輕聲道:“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廖宋猜到他想說什麽了,可惜在捂嘴之前就讓他得逞了。

“你想結婚的話,我也可以。”

……行吧。她猜錯了。

風糊了廖宋一臉頭發,她都忘了撥。

過了足有半分鍾,把腿默默放了下來,取下身上的西裝外套,遞還給裴雲闕。

“太晚了,”她低聲道:“我要回去了。”

大多數時候,不回答就是一種回答。

尤其是,對廖宋這樣不太會撒謊的人來說,生硬地轉開話題, 已經算是給麵子了。

裴雲闕也沒說什麽,情緒很穩定。他起身,把外套重新披她肩上,轉身進了便利店,過了幾分鍾才拎著袋子出來。

“給。”

他把那滿滿一袋往桌子上一擱。

廖宋抬眸看他一眼:“什麽?”

裴雲闕:“吃的。”

廖宋簡直無語,她又不瞎。

“我知道,給我這個幹什麽?”

裴雲闕:“零食,饞了吃。奇多和浪味仙我多拿了兩袋,我之前看你櫃子裏快沒了。”

廖宋聲音小了幾分,但還是把袋子扒拉了過來:“我自己又不是不會買。”

裴雲闕伸手撫了下後頸,聳了聳肩:“最近經濟緊張,能買得起的也隻有這個了。”

廖宋驚異地望了他一眼,終於繃不住,搖頭失笑:“我是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從你嘴裏聽到這句話。”

裴雲闕的語氣淡定又坦然,她覺得很有趣。

從高處跌落過的人,身上不免會帶著些沉重的苦勁,即使未來再次爬回去,也會帶著這股勁頭繼續活下去,那是對命運之莫測的一種抵抗——類似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小船經受過風暴的衝擊,再入海總會繃緊一根弦。

但裴雲闕沒有。他好像一條悠悠哉哉,搖搖晃晃,依然不做任何防護,航行在無邊海麵的小舟。

裴雲闕眉頭微蹙,輕笑:“什麽?”

廖宋收回視線,唇邊笑意很淺:“沒什麽。那我就拿走了,叫的車到了,我明天還要忙,先走了。”

她推開椅子,轉身走了沒幾步路,聽到裴雲闕叫她,抑住唇角上揚的弧度,回過了頭,神態淡淡:“嗯?”

他站在幾米以外,長身玉立地立在深夜的路燈下,印刻在她瞳孔中。

裴雲闕:“雖然你應該知道,我還是想提醒你一聲,我在做什麽。”

廖宋眉頭微挑:“什麽?公司?”

裴雲闕也挑眉:“我在追你。”

廖宋對著他做了個鬼臉,什麽也沒說,跳上車走了。

但趁著沒有開出多遠,廖宋飛速扭身,扒著座位靠墊,努力透過車後窗看他的身影。

男人一直站在那裏,直到的士轉彎,他的身影變成很小一個點。

廖宋才重新轉身,開始扒拉袋子裏的零食,是便利店最大號的購物袋,裝滿了她愛吃的零嘴和飲料。

她把一盒白桃酸奶從底部小心翼翼地取出來,免得被壓扁了。剛拿出來,一個小盒子順著袋子邊沿掉了出來,滾到了她腳邊。

位置還挺刁鑽,廖宋俯身,臉都快貼進地麵了才摸到。

她感覺了下,好像是個……戒指盒。

廖宋打開,映入眼簾的還真是個戒指。

造型還挺特別,是兩道交叉的線條,密鑲鑽石環圈跟利落的素白環圈交錯。

在這麽暗的燈源下,廖宋怎麽看怎麽覺得它長得有點像蝴蝶……

不對,像蝴蝶翅膀。

她在袋子裏又翻到了一張紙條,白紙黑字,寫著很短一句話。

——禮物,別退回來了。不喜歡就扔了。

廖宋唇角無聲微彎,掏出手機剛要滑開頁麵,一個電話剛好進來。

沈則。

她想了想,還是接起了電話。

掛斷兩次不禮貌,而且她遲早要找他好好聊聊的。他們這種狀態繼續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廖宋:“喂。沈——”

沈則直接打斷了她,聲線聽上去已經失控:“宋宋,宋宋你在哪,我媽……我媽來了……”

廖宋下意識攥住戒指盒,語氣溫和:“你別急,你慢慢說。”

沈則的母親她在視頻裏見過好幾次,是個樸實善良的老人家,一個人把沈則帶大,把沈則從村裏供出來。知道他們在談朋友以後,經常性地給她寄些幹貨,紅薯、玉米、粉條之類的。去一趟鎮上,看到什麽對女性好的補品,也會花一周的生活費買下來,給她寄來。

廖宋能跟沈則談超過三個月,也有她的因素在。

她每次在視頻裏看到老人的眼神,都覺得自己真的像是一個,需要被照顧,被關懷的小孩。

沈則話說得語無倫次的,但聽到醫院這個關鍵詞,廖宋直接道:“把定位發我,我現在過去。”

-

事情比廖宋想得更糟一點。

她本來以為,最差是老人家遇到什麽突發事件,摔骨折了或者得動個手術,但她剛到,就被醫生拉住問是不是榮春花的家屬,廖宋愣了一下,看了眼走廊上抱頭蹲下的男人,情緒明顯不穩,很難溝通的樣子。

她對著醫生點了點頭:“是,您跟我說吧。”

醫生見廖宋合上了門,也就跟她開門見山了:“你們得轉院,或者看看在二院有沒有熟人,病人是肝癌,中晚期了。”

廖宋手上還拎著便利店的袋子,坐在椅子上沉默。

醫生又問:“不過你跟患者家屬的關係是……?”

廖宋嗓子幹澀,咳了幾下才找回聲音:“啊,他……我的男朋友。”

醫生也不由得皺眉,他本來以為他們是夫妻:“那病人還有其他家屬可以通知嗎?”

廖宋緩緩搖了下頭,忽然又想起什麽:“請問一下,有查出是肝細胞癌還是膽管細胞癌嗎?”

肝細胞性肝癌還可以考慮肝移植,膽管細胞癌就基本不能做考慮了。

對方有些小驚訝:“你是醫生?”

廖宋苦笑:“不是,醫療相關。”

醫生頗遺憾道:“膽管細胞癌。”

廖宋垂眸,想了半分鍾:“好的,謝謝您,我會盡快去幫忙辦理轉院的事。那個,外麵蹲著的他兒子,也知道了嗎?”

醫生話裏話外都是無奈:“剛說了一點,人就奪門而出,一直在打電話,好像也沒人接。”

廖宋點點頭:“好,知道了,辛苦您。”

她畢竟也是常年跟醫院打交道的人,打通人脈找到擅長這方麵的醫生不難,有個來她這邊複健的病人家屬,本身也是研究腫瘤方麵的醫生,不到五天就幫她找好了床位。不過詳細地檢查研究後,醫生直接告訴廖宋,手術是不能做的,上了手術台大概率下不來,現在可以化療,但是也就撐三到六個月,頂天了一年,錢更要準備到位。

沈則知道了又是快要暈過去的樣子,廖宋讓人把他拖走緩一緩,別在這裏影響到他媽,他那一緩又緩了一下午。

廖宋便代他照顧了榮春花,在給她削蘋果的時候,笑眯眯地問:“阿姨,你有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等治好了,我陪你去啊。”

榮春花的臉色已經很難看,麵色和鞏膜都發黃,但仍如往常般樂嗬地笑著,拉過廖宋的手,輕拍了拍,低聲道:“小宋,你不用這樣,阿姨都知道的。”

廖宋抬頭看了她一眼,已經無法維持住笑意。

她很努力地控製情緒,卻眼睜睜地感覺到它正在快速地陷落。

因為麵前這位長輩,因為想起她們這樣的人。

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存在,似乎在金字塔的底層,因為是女人,還要下落一層。一個時代裏,沉默無聲的,一閃而過的,如粒灰塵般的剪影。但也是真正頂天立地的,無所不能的,咽下了無數苦難,肩撐得起家,撐得起土地,承受得住一切命運刁難的人。

可是真像一個惡劣的遊戲。誰承受得住,誰就會被一直欺負到底。

榮春花的手背上掉了一滴淚,那是廖宋的。

看廖宋這樣,她也紅了眼眶,努力控製住哽咽:“阿姨最開心的,就是阿則認識了你。我放心不下你們,但是你們倆互相幫忙,互相扶持,肯定能成的。你要是真想幫阿姨,就當幫阿姨了卻最大的心願……”

廖宋反握住她的手,低聲道:“阿姨,你別說了,我會找人給你好好治的。”

她知道榮春花想說什麽,可她無法應下。

-

出了病房,沈則在外麵等著她,沮喪地靠著牆壁,垂頭耷腦的。

廖宋停在他跟前:“沈則。”

沈則抬頭,先是有些茫然地望了她一眼。

緊接著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聲線發抖:“宋宋,怎麽辦,怎麽辦啊,我……”

廖宋剛想伸手輕拍他兩下,把人先安撫住,免得又撅過去了,手還沒碰到他,就聽見沈則帶著一點哭腔說。

“宋宋,我沒幫她買過保險,要怎麽治啊……”

廖宋知道沈則存了些錢,想買房的,眼下出了這個事,計劃怎麽著都得擱淺了。

沈則見廖宋沒說話,直起身來,兩隻手握住她的,眼神裏透出幾分殷切來:“宋宋,我……我能跟你借一點嗎?我知道我無能,我,我不要臉,但是為了我們未來的家,我不能全搭上去啊!”

即使他不說,或者他們現在已經分手,於情於理,她有這個餘力就不會坐視不管,但沈則這麽一提,她忽然有點不好的預感。

廖宋眉頭微蹙:“當然。不過你是買自己的家,不用帶上我。你打算拿出多少來做治療費用預備?”

沈則的存款應該在一百二十萬左右,他之前谘詢過她關於理財的建議,其中還有三分之一是榮春花貼進來的——當時他們在縣城的小房子撞大運趕上拆遷,這筆錢她全交給沈則了。

沈則猶豫了快一分鍾:“我……我也不知道要多少,先準備六七萬,夠不夠?”

廖宋把手抽出來,雙手鬆搭在胯骨的位置,歪著頭笑了笑。她最近瘦了不少,叉腰冷臉時看起來冷淡瀟灑,但眼裏沒有半分笑意,讓沈則有些不安,剛想改口,就聽見她說。

“萬一能移植呢?”

廖宋伸出兩根手指,淡淡道:“兩百萬。你能搞到多少?”

沈則不說話,人看起來已經震驚到極點。

廖宋又等了一分鍾,沒等來回答,便道:“那你慢慢想。想到了告訴我。剩下的我盡量支持。”

她轉身走出幾米,又回過頭來拉過沈則衣袖,把他拽到樓道角落。

廖宋:“對了,還有個事,要告訴你一聲。過段時間等阿姨情況穩定點,就分了吧。你先別急著說話,我隻是通知你一聲,我想了很久了。也別跟阿姨提了,免得影響她治療。錢我會借你,你到時候打個借條。”

沈則不可置信地望著她:“那……我要是告訴她呢?”

廖宋唇角極敷衍地勾了勾,什麽也沒說,轉身走人了。

有兩個月的時間,誰也見不著廖宋。許辛茹微信找得到她,但說見麵,廖宋一直在推辭。許辛茹直接去敲她家門,三次都沒敲開,去她辦公室問,說她這段時間都是遠程辦公,也基本沒露過麵。但跟立和明年的合同畢竟是拿下了,要忙的東西很多,大家都沉浸在會有豐厚年終獎的喜悅裏。

許辛茹甚至還動起了找裴雲闕的心思。他們倆最近又勾搭到一起了,如她所料。許辛茹在一些酒吧遇到過虞琛,兩個人聊了幾句,虞琛整個人狀態看起來已經遁入空門了。她就知道他倆還沒複合,那裴雲闕不是善茬,自己不爽的時候低氣壓能把人壓暈。但虞琛說,裴雲闕那邊好像進了個新成員,他為了筆投資又跑到加州出差了。

等廖宋再出現在公司的時候,她看起來跟以前沒什麽不一樣,雖然消瘦了一點——

噢,還是有一點不一樣的,廖宋左手中指戴了枚素戒。

訂婚戒。

許辛茹終於能把她老人家約出來後,第一反應就是問她,最近是不是偷偷減肥了?

廖宋笑笑,無奈地搖搖頭,喝了口冰美式:“減什麽啊,我們這個年紀還減?”

許辛茹聳聳肩:“也是,你都快二十八了,我們真是……”

她話頭停住,視線要把廖宋的指頭鑿穿一般。

廖宋被她這個灼熱無聲的眼神盯得發毛,輕推了她一把:“看什麽呢?”

許辛茹緩慢至極地把視線挪到她臉上。

“姐姐,不解釋一下嗎?”

廖宋簡直寒毛倒立,製止了她這個危險的行為:“得,說話好好說,沒事別叫姐。”

許辛茹突然噗地笑了:“哎,突然想起來,我家那個就沒叫過我姐。也是哈,年下不叫姐,心思多少有點野……不說了,你這什麽時候給自己買的啊?”

廖宋怔了好幾秒,才啊了聲,看了眼左手:“訂婚戒指。”

許辛茹被一口沒來得及咽下去的威士忌嗆半死。

廖宋那個平淡的語氣,就好像隻是在交代中飯吃了什麽。

許辛茹整個人都傻掉了:“不是……什麽情況啊?!跟誰啊?!”

廖宋聳肩:“沈則。沒什麽情況,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

許辛茹怒了,一掌拍她肩膀上:“你擱這繞口令呢?!”

廖宋沒擋,伸手把許辛茹的冰威士忌搶了,仰頭一氣喝完,又叫來侍者叫了兩杯酒。

“怎麽回事啊?你倆怎麽就成了?他催的?為了什麽啊?”

許辛茹抓著她連問了一堆。

廖宋盯著桌麵的咖啡:“反正不為他,也不為我。”

她最近在N市,那裏有更擅長這個方向的專家。定了治療方案,也找到了相對合適榮春花的靶向藥,人沒見好,卻還強打著精神安慰她。廖宋才不得不承認,有些事即便是拚盡全力,也可能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是人力所不能及,觸碰不到,也左右不了的未知領域。

有的人稱之為天命。

榮春花靠著止痛藥能清醒一點的時候,唯一念叨的事,就是沈則和她。

她不停地不停地重複著,說這是最大的心願。

廖宋在回來前兩天,便去店裏買了一對素戒,扔給沈則一個,她自己戴了一個。

——結婚不現實。

廖宋說。

——我不會那麽衝動。但你可以跟阿姨說,我們訂婚了。讓她情緒先穩定下來。伍醫生說,過幾天還是轉回S市的醫院吧。

沈則有些吃驚,但猶疑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

跟許辛茹盡量簡短地說完,適當地隱瞞了一些無效信息——

比如這兩個月沈則其實每周隻去兩次N市,他跟榮春花說自己畢竟是主力,還要給她們提供更好的生活。不過廖宋知道,他跟前女友又廝混到了一起,前女友把熟睡的沈則照片發給了她,問廖宋有什麽想法。廖宋還真沒什麽想法。

隻是跟人渣合作的感覺有點惡心。

講完以後,廖宋把上來的一杯酒喝完,看著許辛茹,輕聲問:“反正也不是真的。我做的……對嗎?”

許辛茹看她這副樣子,心疼地歎了口氣,捏了捏她肩膀,柔聲道:“當然,對的。”

可廖宋這個人,一向活得認真。

認真又軸,會把所有看起來隨便的承諾當真的人,會踐行自己說過的所有話的人,雖然說做戲做全套,別到時候真弄假成真了。

許辛茹叫了滴滴送她回家,到了樓下,廖宋堅決不讓她送上樓了,把許辛茹關在車裏,讓她直接改第二個地址回去,畢竟都快午夜了。

許辛茹擔憂地看著她:“你行不行啊,剛剛那杯度數那麽高——”

廖宋揮揮手:“走吧,放心!”

看著許辛茹的車離開,廖宋才轉頭往自己的單元樓走。

剛一邁腿,歪了。

再一邁,還是歪的。

廖宋火上來了,大步快速往前,走出了一個非常完美的蛇行S線。

眼前的景物也模糊得直晃。

她斜挎的包也不小心掉地上了,開口沒扣嚴實,東西掉了一地。

廖宋幹脆坐在地上,一樣一樣往回揀,動作一頓一頓,像小孩揀玩具,順便把礙眼的中指戒指取下來,扔到了包裏。

本來也沒多少,紙巾、耳機、驅蚊水、紅黴素軟膏、筆、戒指。

……怎麽還有戒指?

她胸口憋得難受,咳了好幾聲,把東西拿近看了看,那是個像蝴蝶翅膀的戒指,中心交叉的內裏,刻著graff。廖宋把它隨身帶著,看護的時候榮春花經常疼得無法入睡,廖宋也就陪著,心裏難受的時候就握在手裏摩挲。還有他發的那些微信,她基本沒回,但每天都看好多次。其實都是很簡單的,早安,晚安,吃了什麽,去了哪裏。

廖宋把它舉得高高的看,又湊到離眼前幾厘米的地方看。

就這麽來回幾次,終於笑出來了。

“想起來了。你是他送的。 ”

她沒怎麽收過他送的東西,這個價位的也是第一次。

廖宋笑著笑著就哭了,她哭起來沒有聲音,隻是拿掌心蓋著眼睛,任淚水浸透。

她年輕一些的時候,覺得活著有點難。

可那時候還是很有希望的,她還是可以成長,長到能把想要的都握在手心,強大到能守護住自己想守護的所有人事物。

到現在,廖宋才知道沒有人能達成這個目標。

廖宋哭完了,手臂抹一抹眼淚,從地上爬起來,好在是午夜,沒人看得見。

可她沒站穩,跌跌撞撞地幾乎要失去平衡,朝後不受控製地倒去。

跌倒無法避免,姿勢她都準備好了,畢竟後腦勺直接著地還是很危險的,但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

有人接住了她。

對方的懷抱溫暖有力,身上縈繞著讓她熟悉安心的,類似木質的冷杉或鬆樹的味道。

她那一瞬間像是被卸掉了所有力氣。

男人也沒說什麽,把她包拿過,俯身繞過她膝彎,輕鬆把人抱起,走向幾米外的黑色越野,開了車門把人放進後座,又俯身把位置調寬了些。

廖宋又乖又呆地坐在位子上,視線跟著他動。

裴雲闕看起來風塵仆仆,也不知道從哪裏剛回來。

她盯得太明目張膽了,裴雲闕輕聲歎了口氣,扭頭看她:“你一直看著,我找不到調位置的地方。”

廖宋沒說話,也沒聽他的。

裴雲闕便把門砰地一關,從另一邊上了車。

廖宋的視線一直跟著他轉。

裴雲闕坐定,把自己這邊的車門關緊,看向她剛要說什麽,卻被她撲了個滿懷。

廖宋在黑暗中吻他。

位置都錯了。

一開始吻在他下巴上,裴雲闕低笑了聲,胸腔微微震動,摟緊了她的腰。

他們太熟悉彼此了。

廖宋找不對位置,裴雲闕就往下錯了幾分,讓她找準,然後貼合。

柔軟雙唇變成她今晚唯一的水源,廖宋壓著他,用舌尖沿著邊線描繪吮吻。

密閉的空間就像一個縮小的宇宙,她是脫軌的行星,正在高速燃燒墜落,試圖住找到同軌的另一顆行星。廖宋細長微涼的手指插入他黑發中,在近乎缺氧的環境下把這個吻拉到無限長。隻能聽到對方的喘息聲,從綿長到急促,好像兩個快要溺斃在深海裏的人,突然間抓到了一絲空氣。

人在視覺減弱的時候,其它感官也會變得更敏銳。

廖宋從來沒告訴過他,她喜歡聽他的呼吸聲。

不,或許該說著迷。

從很早前開始,她就習慣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保持著一點距離看著他。

看他停留在自己的世界。

他會讓廖宋莫名想起夜間的山林落雪,雪落在鬆針上,慢慢化掉的那個場麵。

有驚人的、清冷的豔絕。誓與這世間所有糟心不公的規則說再您的見,我隻遵從本心。

那年她在那後麵給他留的那幾句話,直到今天,廖宋覺得還是很適合。

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

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那時候確實沒想到,幫他的是她,得救的卻是她。他其實也沒做什麽,僅僅是存在著,沒怎麽變。

光為了這點,廖宋覺得,已經夠了。

這個吻由她開始,也由她來止。

再多一步,他們今天誰都停不下了。

廖宋喘著氣,啞聲道:“……夠了。”

頓了幾秒,廖宋說:“你早點休息。”

她開了門要匆匆離開,被人捉住小臂,但他沒把她往回拉,隻說了一句話。

“會過去的。晚安。”

裴雲闕在車後座看著她進了單元門,屬於她房間的燈亮起,過了二十分鍾又滅了。

他感到一種寧靜,投影在深湖波心,他可以放鬆沉下去。

在兵荒馬亂的一段破日子以後,下了飛機他什麽也不想,隻想看見她。

唇角還殘留著餘溫,裴雲闕能感覺到。

她今晚喝了酒,是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