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徐敏也不算撒謊。
駱舟八歲那年,徐敏帶著他改嫁給了蔡康磊。
蔡康磊脾氣暴,還是個酒鬼,交往期間尚且裝一裝,領證後便暴露了真麵目,每次喝完酒就拿老婆撒氣。
徐敏常和他說,蔡康磊是個好人,駱舟不跟他的姓,他還願意養著他們母子兩個,要他討好他叫爸爸。
可是駱舟怎麽都不肯叫,他不認為這個凶惡、粗暴、邋裏邋遢的男人是他爸。
在蔡康磊家暴徐敏的時候,年幼的駱舟就橫開雙臂,站在母親的麵前保護她。
即使挨揍也不怕,依舊用最惡狠狠的目光瞪著男人。
蔡康磊親口說過,看見這小孩的眼神,就知道他將來絕對是一個喂不熟的小白眼狼。
蔡康磊曾一腳把他踹飛幾十公分遠。
當然那是在他年紀小,沒有反抗能力的時候。
年歲漸長,駱舟的身高可喜可賀地竄到了一米八六,當他再用惡狠狠的目光瞪著蔡康磊時,對方犯怵了。
蔡康磊不敢再毆打徐敏,至少在駱舟在的時候不敢,而徐敏卻還美滋滋的認為這是他改過自新的表現呢。
以往的假期,駱舟會想方設法出去找兼職。
可高三的寒假時間隻有短短十幾天,何況快高考了,駱舟想沉下心放在學習上麵,所以留在家裏溫習功課。
中午,蔡康磊帶著一身的酒氣回來了。
徐敏連忙把飯菜端上桌,蔡康磊隻嚐了一口便罵:“老子在外頭拚死累活地掙錢,你連口熱菜都做不來?”
徐敏想解釋:“是你回來得晚了所以……”
“還敢頂嘴。”蔡康磊“呸”了一口,抓起徐敏的頭發,頭皮傳來的劇烈的撕扯感讓她哭著求饒。
男人醉醺醺的咒罵聲、獰笑聲,和母親的小聲啜泣、尖叫和求饒聲交織混雜在一起,童年的一幕幕複現。
駱舟衝出房間,和蔡康磊扭打在一起。
蔡康磊喝醉了,反應遲鈍,挨了好幾下才開始還手,拿酒杯砸了駱舟的腦袋。
沒有用,駱舟的身體比他強壯,拳頭比他有力。
駱舟額頭上方被砸破了個口子,在流血卻渾然不覺,一雙眼珠黑黢黢望不見底,好似地獄爬上來的惡鬼。
有一瞬間,蔡康磊覺得自己真的會死在駱舟手上。
“可他沒有打我……”徐敏流著淚再次強調道,“他改了,我們就不能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嗎?”
駱舟沒抬頭,生硬地追問,“如果他執意要報警抓我,你也會這麽求他放過我嗎?”
“當然了。”徐敏毫不猶豫地道。
她不希望兒子進局子,也不希望丈夫進局子。
駱舟沉默了:“……”
在母親的眼淚攻勢下,他放棄了這次的機會。
駱舟轉身:“不好意思,麻煩你們跑一趟。”
至少現在蔡康磊認慫了,不敢再對駱舟如何。
梁律師的任務已經達成,倒不介意此種結果。
阮嘉禾拎著包往外走,“謝了。”
“你我之間客氣什麽?”梁州笑了笑,“阮小姐真要謝,不如請我吃頓飯?”
他叫她阮小姐,不是江太太。
駱舟陡然警覺,從黏悶的空氣中嗅出不尋常的味道。
阮嘉禾回:“吃飯就不必了,會給你加獎金的。”
“好吧。”梁州的笑容淡了幾分,“謝謝阮董事長。”
梁律師還有別的事,先走一步。
阮嘉禾腳步沒停下,上了天台。
駱舟一路跟到天台。
阮嘉禾抽出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你離遠點。”
駱舟在幾米外站定。
阮嘉禾平時非常地好說話,對他,對江昀,對傭人,都保持著一種隨和的態度。
可笑容之下卻是淡淡的威嚴和疏離,教人不敢親近。
可當她點起一支煙,深吸一口,原本矜淡自持的眉眼在一刹那間變得生動鮮活起來。
明明隻不過是站在那裏,卻好似有無限風情。
駱舟聽見了胸腔裏劇烈的如擂鼓般的震動聲。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詞語……”阮嘉禾吐出一個煙圈,“叫做“妻母非母”?”
婚姻裏的女人大多有兩種身份:妻子,和母親。
“她可能是個“好”妻子,但是絕對不會當個好母親。”阮嘉禾像是想到了什麽,自嘲地勾起嘴角。
駱舟敏銳地察覺到她語氣裏的惆悵和感慨。
阮嘉禾,也經曆過類似的事情嗎?
他們是,同病相憐?
強烈的情緒在心頭升起,促使他把疑惑問出口。
“嗯……”阮嘉禾沒有細說,“我無數次的嚐試想拯救她,可一個人心甘情願地受罪,是誰也救不了的。”
阮嘉禾曾經天真的以為,她是母親的一根救命稻草,隻要努力就可以把母親拉上岸。
但事實證明她才是那個在水裏的人,而母親則是綁在她腳腕的一塊巨大的石頭,拉著她一點點沉入水底。
阮嘉禾沒有辦法。
獨自上岸,還是跟著母親一起溺水。
她隻能從這兩個選項二選一。
阮嘉禾選擇逃出那個令人窒息的家。
她從最北的城市,逃到南方的花城,再沒有回去過,並且拉黑了家裏所有人的聯係方式。
看著母親遭罪會讓她痛苦,聽母親打電話和她訴苦,所有的那些負麵情緒堆積在她的身上,同樣痛苦不堪。
痛苦是生在腿上的爛瘡,不會痊愈,還會不斷擴散,到最後整條腿都會爛成白骨,連路也無法再走一步了。
既要離開,就拿尖刀將筋骨和腐爛的血肉徹底劃開,血緣、親情、生養之恩、人倫道德,通通都拋在腦後。
阮嘉禾想,從今以後,她隻要快樂。
雙手緊握成拳,指關節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發白。
駱舟的嗓音微微顫抖:“我該怎麽辦?”
少年人用近乎熱烈的、懇求的目光望著她。
阮嘉禾把煙在欄杆上摁滅,恩賜般地告知給他答案:“隻能要一個人———老公和孩子,逼她作出選擇。”
自然界的任何雌性都會選擇孩子。
除了人類女性。
茫然的目光漸漸收攏,重新有了焦距。
駱舟低聲回答:“我明白了。”
抽完煙的阮嘉禾又回到平時笑吟吟地模樣,走上前,溫柔地捏了捏駱舟的臉:“餓了沒有?我帶你去吃飯。”
她從來沒有觸碰過他。
今天卻撫摸了他兩次。
盡管駱舟有一種錯覺———
她所撫摸的,其實是過去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