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木坡, 趙宅。
拜師成功的老老少少又齊聚在院中。
一襲青色袍子的趙衍立於院中,麵上又是那麽副冷冷淡淡之色,仿佛昨夜罵盛禺山吼得臉紅脖子粗的那人根本不是他。
“東西廂房的屋子, 你們自己商量住在何處,屋子收拾妥當後就去後院廚房準備夜飯。”
三個學生拱手, 盛葉舟抬眸瞟了眼盛建宗。
果然見老父親耷拉著眉毛,特別是聽到那句還需親手準備夜飯時一副恨不得自己挽袖子幫忙的著急模樣。
“人已送到, 你們還杵在在這作甚?”
“老夫還有些話交代孫兒, 還請先生寬容片刻。”
見趙衍已開始趕人, 盛禺山深知不能再留下去,萬般不舍終有分離,走之前他還想與孩子多說幾句話。
“快去快回。”趙衍甩袖折身回堂屋,抬步跨入堂屋前還沒忘記提醒盛禺山:“莫忘記你說的好酒。”
“老夫回府就派人給先生送來。”
趙衍嗜酒, 盛禺山就投其所好, 允諾送上土法佳釀解其酒蟲,至於金銀美服,反倒是毫不在乎。
盛葉舟將包袱隨意放到石桌之上,忙跟著祖父往門外走。
盛府馬車就停在牌坊外, 一行人走到車旁,各自散開聽長輩臨行前的囑托。
“舟兒你就安心在此讀書,其餘之事祖父祖母自會安排妥當。”盛禺山心中不舍,眸底滿是濃濃愁色。
盛葉舟出生就在他與柳氏膝下撫養,從個吃奶娃娃長到如今的翩翩少年郎, 花費心力比任何子孫都要多。
操心的多, 當然就最為偏疼這孩子。
以往上哪去都帶在身邊的孩子突然要獨自離家, 怎叫他舍得。
擔心太多一時竟無從叮囑起,臨了臨了隻能抬手捏捏孫兒的耳垂, 萬般不舍化作聲歎息隨風飄散。
“孫兒省得,祖父您要保重身子。”盛葉舟淡淡笑著,說著特意眨了眨眼:“您與祖母說,等修沐孫兒就回府拜見祖母。”
出府時說好是來看看情況,沒曾想他一來就不回去了,不知柳氏還要如何埋怨祖父與父親。
“若是撐不下去就給府中寫信,爹來接你。”盛建宗忙不迭插話。
盛禺山橫了次子一眼,卻無法張口嗬斥,隻得輕咳兩聲當沒聽到般背過身去:“你們父子說上兩句吧。”
望著祖父上車,盛葉舟笑眯眯地抬起雙手合攏。
要錢!
“為父現在身上就這些銀票,等回府之後再派人給你送。”盛建宗幹脆將荷包塞給盛葉舟,想著想著還覺不夠,又將發髻之上的玉簪拔下一股腦塞過去:“若是錢不夠花,就將玉簪子當了,興許還能換個百兩。”
盛葉舟哭笑不得,拿了荷包將簪子還回去:“爹,羅平縣與安義府又不是相隔千裏,若是沒銀子花兒子會給您寫信。”
“哎——”
盛建宗狠歎口氣,最後才在盛葉舟半推半攙之下進入馬車。
目送兩位依依不舍的長輩與哭哭啼啼的張劉走遠,盛葉舟也跟著重重歎口氣。
“走吧。”
兩個真小孩哭得雙眸通紅,還是盛葉舟出聲帶頭折返趙宅,他們才一步三回頭地跟上。
趙宅門口,趙衍頭戴鬥笠,坐在牛車之上。
“為師上城尋個木匠,你們收拾好屋子就去做飯吧。”趙衍溫聲道,許是想起幾個少年剛離開長輩心中難受,說話時終於不再是那副冷淡的語氣。
鞭子揚起,輕輕一抽牛背,老牛邁開四蹄朝前,隻留下四個少年大眼瞪小眼地留在門口不知所措。
“接下來……咱們如何是好?”
三雙眸子目送老師走遠,廖飛羽撓著臉,又是看向盛葉舟。
“選屋子吧,先將衣物收拾收拾。”盛葉舟歎氣轉身,說著步子突然一停,左右看看好友:“你們說,這牛不是老師喂的吧?”
“怎麽了?”陸齊銘轉身關門,不解地問。
“若是老師的牛,那打掃牛圈和放牛之事……”盛葉舟忽覺四處寒意襲來,忍不住冷得打了個擺子。
廖飛羽:“……”
陸齊銘:“……”
讀書,做飯,打掃屋子,莫不是還要加上見放牛……
***
兩年後。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
經過一整個寒冬,銀白在幾日烈陽下全部化開,隨著天意漸暖,榆木坡重新煥發生機。
盛葉舟從溫熱的被窩裏爬起來,熟練將被子疊好堆放在枕上,接著快速起床下地。
他住在東廂房第一間,推開窗一側便能瞧見老師的臥房窗口。
每日趙宅中他都是第一個起床的人。
走出房門,先狠狠伸了個懶腰,接著轉身去到柴房,從高高的柴堆中抱出捆柴火去到廚房。
點燃柴火,往灶膛中塞滿柴火,盛葉舟才折身回房洗漱。
自從一年半前無意間瞧到老師每日起床都會因喝涼水而腹痛之後,早起燒鍋開水就成了每日起床第一件事。
來到榆木坡,從最開始的步履維艱,到如今能麻溜地完成各種農務活,還要多虧了前世十幾年的農村生活。
活計做著做著就習以為常,如今燒柴做飯對盛葉舟而言,不過小事一樁。
“葉舟,你起了?”
東廂房第二間中,傳來陸齊銘混沌的呢喃聲。
盛葉舟湊到窗前低聲笑回:“今日趕集,你可以多睡會兒。”
“哦!”屋子裏很快就沒了聲響,看樣子人已經安心睡去。
春日來臨,羅平縣也就到了采蕈的時節,一到趕集日縣城內就全是買賣蕈的人。
兩年前趙衍府讀書人的身份一在村中曝光,村民們每到賣蕈之時都會請他一同前往。
就憑其進士之身,沒幾家商戶敢有膽子在秤和銀錢之上作假。
所以每到趕集日,早晨的課就會移到夜飯之後,正長身體的廖飛羽與陸齊銘都可多睡兩個時辰。
洗漱完,盛葉舟又回到廚房,將開水灌進茶壺之中。
將茶壺放入麻繩編織而成的袋中保溫後,放到堂屋八仙桌上,這樣老師一從臥房出來就能喝到溫熱茶水。
他步子不停,走到窗台拿起書塞進懷中,又從後院牽起牛走出院門。
此時天色不過剛亮,村裏隻有幾個睡不著的老人與他同樣牽著牛正慢慢行走在鄉間小道上。
“盛小五,放牛去啊!”
“張二爺,可吃過早飯了?”盛葉舟笑眯眯地與佝僂著背的兩個老漢打招呼。
張二爺慈祥地點點頭:“上了年紀就睡不著,你快些去吧,別耽擱回家吃飯。”
放牛對他來說就是個打發時間的活計,哪像盛葉舟這孩子,放完牛還得回家做飯。
“快去吧快去吧。”另一個老者也慈祥地衝他擺手。
盛葉舟加快腳步,逐漸走遠。
“趙老頭福氣好啊,收的這幾個弟子性子都不錯,又孝順又勤快。”張二爺抽出煙杆子,與同村鄰居感歎道。
“可不是,老趙頭不說誰能知道這幾個孩子都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周四爺也望著遠去的一人一牛笑道。
不過二十來戶人的村子,誰家多了隻雞半日都能傳遍整個榆木坡,更何況是三個人。
劉家婆婆在村中到處傳這仨孩子是老趙頭流落在外的子孫,若不是趙衍親自站出來辟謠,恐怕消息還會越傳越離譜。
趙衍乃安義府有名書院回鄉的書院先生,三個孩子是其剛收下的弟子。
從那以後,村裏人經常能看到三個少年笨手笨腳地做著農活,日日趙宅中都有讀書聲傳出。
從最開始村裏還畏懼幾人,生怕小事惹到少爺們不快便會釀下禍事,家家戶戶見著幾人都會饒行。
直到前年冬日大雪封路,村中有兩個毛孩兒受寒著涼,高熱兩日不退,眼瞧著燒得都有些糊塗了。
縣城醫館開的藥服下後無濟於事,最後還是盛葉舟三人背著孩子去幾十裏外的郡城醫館才將孩子救下。
至此之後,村中人對這幾個大戶少爺完全改觀。
“特別是盛小五這孩子,若是我家孫兒,恐怕我做夢都得笑醒。”張二叔輕敲煙袋,滿是豔羨地砸吧了口。
嫋嫋煙氣中,盛葉舟的讀書聲遠遠傳來。
村裏家家戶戶都有孫子孫女,可幾十個孩子中愣是沒一個能比得上盛葉舟。
不僅學問好,性子也好,村裏的長輩孩子誰不喜歡與他聊上幾句。
老趙頭私下還吹噓過,家裏飯菜都是由盛葉舟做,這兩年老趙頭眼瞧著越活越年輕,明眼人誰不知都是幾個學生的功勞。
“昨日老趙頭還顯擺孩子們給他做了新衣裳,咋比?”周四爺哈哈一笑,說著抖落抖落身上皺巴巴的衣擺。
婦人們都笑話老趙頭請了幾個祖宗回家,四個老爺們兒還不知日子要過得如何糊塗。
誰知,人將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還給家裏置辦了許多物件兒,日子過得比他們還得勁兒的多。
“那是,老趙頭啊……可真是走了狗屎運。”張二叔笑。
兩位老者笑得歡快,彼時盛葉舟已來到山腳,爬上牛背坐下,邊等老牛吃草邊背誦著昨日還未看完的書。
人都說一個習慣隻需三個月就能形成。
盛葉舟早起就進自習室的習慣保持了七年,除下大雪的那幾日外,坐在牛背上背書迎接朝陽升起也不知不覺一年半有餘。
山巔那層橘紅漸漸亮起,日頭從山後露出半邊,老牛也吃完了草。
盛葉舟跳下牛背,牽著牛折返回家。
邊走邊取出懷中盛葉翰的書信展開,隨意地看著信中弟弟嘮嘮叨叨地敘述著這幾日盛府中發生的事。
兩年沒回府,通過盛葉翰他好似也完全掌控了府中每個人的動態。
而今日的這封信,著實讓他有些吃驚,隨即又不由自主翹起唇角露出個笑容。
吳氏懷孕了……
前日大夫入府診脈,吳氏懷有三個月身孕的事也被診出,府中喜氣洋洋的同時,隻有盛葉雲似是受到了打擊。
今年冬天,他將同時喜得第二個孩子與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盛建安前年終拿下吏部尚書一職,時隔一年又老來得子,在朝廷之上還親自被皇上點名稱讚老當益壯,還因此鬧了個大紅臉。
【胖墩兒。】
收起信紙,盛葉舟喚出一直幾乎處於隱身狀態的係統。
【什麽事?】胖墩兒有氣無力地出聲。
【你幫我尋尋可有幫助我大伯母調理身體的藥水。】
吳氏今年已三十八,就算在前世也算是高齡產婦,想要平安生下孩子,盛葉舟想尋些調理身體用的藥送回盛府。
【時隔七個月,宿主終於要花積分了嗎?】胖墩兒激動地他拔高了音量。
胖墩兒數不清的係統生涯中,還是頭回遇見如此一個能讓它毫無存在感的宿主。
自習室讀書自習室外,其他功能宛若擺設,根本不見盛葉舟好奇探索過。
如今終於要花積分出去,胖墩兒比結束任務回到服務器時還要開心。
【嘿嘿。】
盛葉舟憨憨一笑,胖墩兒立刻在積分中心一通搜索,故意壞心眼地尋著最貴的物品念出。
【中階體質改善藥水,每瓶一萬三千七百積分,宿主可要使用?】
【使用吧。】盛葉舟想都沒想,幹脆兌換下來。
小半瓶中級體質改善藥水就足以使吳氏在生產前徹底改換身體條件。
上回種西瓜剩下的半瓶這兩年放在水裏讓師徒四人喝下,兩位大爺的打趣並不是無的放矢,趙衍的身子骨是肉眼看著變強許多。
這回花巨額積分兌換下來的正好給祖父祖母服用。
盛葉舟的幹脆還讓胖墩兒頓了半晌,接著便麻溜兌換好藥水,剛想與難得大方的宿主多說幾句,豈知其立刻就關閉了自習室,意念抽離。
真是半分多餘想法都沒有……
嘎吱——
推開院門,院子裏依舊靜悄悄的。
盛葉舟將牛牽進牛棚,蹲到旁邊的水井旁洗幹淨雙手。
就在這時,趙衍的臥房有動靜傳來,窗子被咯吱推開,披著頭亂發的老者探出半個身子:“葉舟,今日可是趕集日?”
“今日是趕集日,老師您要先吃飯還是再睡會兒?”
“……”
一陣沉默後,趙衍回道:“起床吃飯吧,早些從集市回來後為師還有事與你們說。”
盛葉舟高聲應是,忙進廚房將舀了盆熱水給老師送到堂屋。
老師在穿衣洗漱之時,早飯已做好,簡單兩碗青菜麵條端上桌後,盛葉舟坐在桌前等著。
趙衍今日著一襲竹青色袍子,發髻梳得整整齊齊,簪著支月形木簪。
利落撩袍坐下後,還能聞到上回盛建宗派人送來的香胰子味,與盛葉舟初見時的邋遢判若兩人。
就是坐下後,一看晨食竟然隻是碗普通麵條,趙衍還有些不樂意。
“老師您昨夜喝多了,今早還是吃些清淡的吃食較好。”
盛葉舟哪不知老師心思,挑起根麵條淡淡開口。
嗜酒,愛吃,還喜好垮下臉罵人……
其中,盛葉舟還學會了一項技能,就是不懼虎目怒視,隻要說出無法反駁的事實,老師就會不情不願接受。
這不,盛葉舟一說完,趙衍想吃包子的心立即被羞愧替代,執筷挑起麵條默默吃下。
每到此時,師徒間就非常和諧。
但如此情景也隻限於盛葉舟而已,若是遇上其他兩個學生,說不好……會多挨兩戒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