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核查身份結束, 盛葉舟提著考籃來到第二道木柵欄,那裏已經站滿了大排凍得瑟瑟發抖的考生。
十幾個人排成兩排,都隻著單衣, 任由一側衙役仔細檢查所穿袍子和靴子。
古人袍子繁複,袖口邊角都能藏作弊紙條, 所以衙役們查得極其仔細,幾乎是雙手一寸寸地從上摸到下。
查得仔細也導致耽擱時辰極長, 身子單薄的老遠都能聽到牙關打顫的動靜。
盛葉舟循著人少的方向走去, 恰巧前邊正是凍得直打哆嗦的陸齊銘。
在眾多衙役麵前, 二人不敢搭腔,隻得互相咧了咧嘴,同樣露出副苦哈哈的樣子。
查完衣裳,又得摸遍身上, 連發髻之中都會用手戳進發髻中摸索一遍。
一想到這種近乎可以劃分為騷擾的還要經曆好幾次, 盛葉舟就覺額角發緊,被人上下其手的感覺實在糟糕。
好在衙役終於衝他擺了擺手,示意可以到下一關去。
入了柵欄,才算正式踏入考棚, 接下來便是檢查考籃以及所帶吃食。
童生試不需在考棚過夜,所以每日考試隻需帶上午間飯食即可,盛禺山有經驗,讓柳氏給盛葉舟準備的餅都撕成了細長條,還帶了空杯及肉幹。
在他前方的考生估計就是第一次經曆這事, 所帶餅子被衙役們全搓成了渣子, 紛紛揚揚從手心掉到籃子裏。
查完吃食, 站到旁側等五十人為一組。
南康縣縣令展開名冊,依次念眾考生的名字, 結保五人都到後,唱保之人便會站出來等候。
考生唱某廩生保,廩生確認後應聲唱廩生某保。
趁前頭還有不少考生等候之時,盛葉舟抬頭悄悄打量起南康縣縣令閩讚。
童生試五場都由縣令為主考官,若是得縣令推薦的考生,其他同考官都會看在其麵份上給過。
所以考試之前,私下打聽主考官之喜好也是習以為俗之事。
據坊間流言,閩讚就是堅定不移的守舊派。
守舊派喜字體工整,文章一板一眼不能太過求新立異,總的來說就是不求無功但求無過。
發須半白,身子佝僂,法令紋厚重,想必生活裏也是個嚴肅之輩。
但看閩讚賞今日神色,肅穆中還帶著絲焦躁,特別是念到盛葉舟幾人時,他還專門抬頭打量了番幾人。
盛葉舟也知為何這閩讚會一副坐立難安之相。
一個得過且過的人,偏偏抽到了來南康縣做縣令,油水是不少,但相對的危險性也與之並存。
小小縣城,走在街上踩了誰一腳說不定就會是哪家達官貴人的家眷。
科考也難免遇到各府少爺來應試,若是不小心得罪哪位他都難以善了。
所以進貢院的幾番查驗時,衙役們麵上都帶著和善笑意,邊搜身還會邊跟人道賠不是。
在偏遠縣城就是天的縣令在南康縣,更像是個受氣包。
離家前盛禺山也對盛葉舟說過,此次縣試不必顧忌縣令喜好,按照閩讚性子,閱卷時絕不會薦卷。
明哲保身下偶然間形成了另一種意外的公平……
看了半晌,盛葉舟收回眸光。
趙衍唱保結束,他們走到龍門下站定等待後麵的幾十人唱保。
湊齊五十人,銅鑼立即敲響,衙役領著眾人入考棚。
一眼看不到頭的考棚左側幾十排坐北朝南,右側相對之,中間有條半丈寬的路。
東門入,西門出,全部用一人多高柵欄圈起來。
整個考棚就數相對前兩排光線不錯,越到後頭潮氣就越發濃厚,盛葉舟甚至聞到了大雨傾盆後密林中那種泥土腥氣。
廖飛羽運氣不錯,考棚就在第二排中間,勉強能在早上曬到點太陽。
盛葉舟與陸齊銘走到路中間就循著考牌朝兩邊走去,一個繼續向左側最後排,一個則是右側的第四排。
盛葉舟站在外側掏出籃中帕子將桌椅上的灰塵擦幹淨,之後才掀起桌板走進去坐下。
號房逼仄低矮,坐下後放下木板,便形成了間他三麵環繞著牆壁的號房。
木板為桌,一張椅子,考棚目測就一米寬左右,想要站起身活動還得小心碰到房頂。
枯坐了小半會兒,盛葉舟聽到附近不少號房中響起斷斷續續咳嗽聲,隨著進入號房的人多起來,被灰塵嗆咳的人越來越多。
“比小爺的茅廁還不如,咳咳……這個鬼地方,咳咳……”一側號房中有人低聲埋怨,越是嘟囔吸進去的灰塵就越多,咳得近乎接不上氣來。
多虧在榆木坡生活過兩年,給牛棚鋪幹草時的灰塵比這還大,號房之中的灰對盛葉舟來說不足一提。
就算隔壁賭氣似拍打木板揚起的灰塵已飛到了這邊,他仍能穩如泰山,抬手輕輕將灰塵擦去。
但其餘人就沒有他這樣鎮定,多年無人打掃的號房本就落了厚厚一層灰,加之他們最後一排考棚後就是路,平日裏車水馬龍的隻會更加嚴重。
不少號房中都相繼傳出小聲的咒罵,此起彼伏有越演越烈之勢。
咳嗽聲未消,巡視考棚的衙役們敲著鑼就大聲宣布縣試第一場正式開始。
衙役們從麵前走過後,盛葉舟就取了清心硯出來,慢慢開始磨墨。
第一場正場,沒有具體考題,半盞茶後有衙役們抬著箱子一一發下答卷以及兩張素紙作為草稿紙。
先檢查考卷確定沒有模糊潮濕之處,才放下心來將紙放回桌上等候宣布開考。
咚——咚——咚——
三聲鑼響落下,縣試第一場正式開始。
執筆在密封線上寫下考牌號以及姓名籍貫等。
盛葉舟沒忙著答題,眸光在十幾頁考卷上大致掃過後心中有數,這才潤筆先在草稿上寫下幾個字使多餘墨汁耗去不至於有汙染卷麵的可能。
落筆……
隻要熟讀四書五經,縣試五場考試幾乎就和前世語文填空般利索。
他答得順利,大多數人卻沒那麽好過,考棚中四處漏風,連綿多日的春雨使得地麵潮濕不堪,更是陰冷。
不過半盞茶後,寒氣就鑽入袍中凍得人手腳僵冷。
有人寫上幾個字就要搓手哈氣,就怕凍僵之後字寫得歪歪扭扭,第一眼就給同考官們留下不好印象。
幾十排號房中,隻有幾人能行雲流水地作答。
哢嚓——
老天爺仿佛還覺不夠,天空忽亮,一道閃電劃破天空,轟隆雷聲緊隨其後,震得考棚中眾人均是一抖。
“我的考卷!”
“天!”
“該如何是好!”
有人大聲驚呼,有人哀嚎,想必是被這道雷聲嚇到汙了答卷。
沒多久,就有巡場衙役衝著那些依然還不消停的號房而去,邊走邊大聲嗬止欲哭無淚嘟囔不停的考生。
“不準喧嘩,不準喧嘩!”
“大人,勞煩為在下換張答卷。”
就在這威嚴的嗬斥聲中,仍有人一身是膽,竟開口衝衙役們討要起新的答卷。
而不巧,如此膽大包天之人就在盛葉舟的右側考棚,聽聲音年歲不大,青澀中又帶著絲高高在上之感。
來得兩個衙役斜著眸子瞟了那人兩眼,冷冷道:“我等衙役可沒那麽大的權利。”
轟隆隆——
又是一道閃電劈下,光亮照亮了兩個衙役麵上看白癡一般的輕蔑神色。
這答卷豈是想換就換,就是皇子來了恐怕也沒這個權利。
但他們不知那人身份如何,所以幹脆裝作不懂,將事情全推給縣令,隻是眸底神色難免帶出了幾分輕蔑之意。
“那勞煩官差盡快幫在下尋縣令說說,如此下去該耽擱縣試了。”那年輕人還真打狗隨棍上,語氣甚至帶了笑意。
就在第二道雷聲響起時,盛葉舟剛好寫完一張收筆。
這一抬頭剛好目睹了兩個衙役神色的幾番輪轉,最後一人鐵青著臉留下,另一人則是小跑著真去稟報縣令了。
沒多會兒,閩讚沒等來,一群手持長棍的衙役風風火火朝這邊跑來。
準備答題的盛葉舟直接停手,心中默默回想著接下來答卷該如何作答,眸光則是虛虛落到號房之外。
看衙役們怒氣衝衝的樣子,來者不善……
“此人公然無視科考之律,縣令有令,將此人驅逐出貢院,立即取消縣試資格。”
這句話幾乎從轉彎處就一直高喊著走過來,旁邊考棚的人也早聽見,隻聽哐當一聲好似是硯台被掀翻在地的聲音響起。
四個衙役湧上,直接掀開木板將人拽出來。
“你們憑什麽趕本少爺出貢院,憑什麽……”年輕人掙紮著,手腳並用很是狼狽。
“有冤屈去縣令麵前再喊,將人拖走。”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怎敢如此對我,怎敢……”
吼叫聲戛然而止。
一襲藕荷色袍子的少年被兩個衙役使勁拽出,白淨細膩的臉頰上沾滿了灰,口中赫然被塞了條塊看不出顏色的破布。
那少年滿麵怒色,應該平日裏應該練過幾手功夫,一個閃身躲過衙役的木棍後往相反方向抬腿跑出。
右手拽出布巾的同時朝後一甩,盛葉舟大驚失色,幾乎是下意識伸手朝前一揮。
布巾被擋住,落到案前,隻於盛葉舟手背上留下片烏黑的水漬。
心裏咯噔一聲,立即起身迅速將考卷抽出高高舉起。
下一瞬,衙役們撲上,少年就算麵露狠色,也難逃四人同時撲來,直接就被按到了盛葉舟的號房桌上。
硯台與磨墨清水同時翻倒,徑直掉到了盛葉舟的袍子上。
大片大片墨汁暈開,直接將月牙色袍子染得烏黑,墨飛濺得整個號房都是,清水則全倒到了胸口,刹那間涼氣直襲胸口。
“竟敢擾亂他人應試,今日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你也難逃責罰。”衙役頭子惡狠狠地抓著少年脖頸使人往後一仰。
這一仰,少年雖被被扯得麵目猙獰,但與盛葉舟隻隔著幾寸的距離也叫他立即看清了此人長相。
於子煜,太子妃於靈汀的三堂弟,柱國公三房次子。
此子不過十歲,但在安義府內倒是聲名赫赫,這一年來盛葉舟不知聽說過多少回其豪擲千金打賞說書先生的傳聞。
這是紈絝子不打算當了,想要來考個功名自己去當說書先生?
但………責罰是小,若事情被判嚴重,家人都會受其牽連,已到可下大牢判刑之罪。
更何況這人還當眾破壞旁人應試,罪責隻會重不輕。
一旦被有心人驚動了宮中,柱國公都難逃重責。
那衙役看了眼被無辜牽連的盛葉舟,眸色滿是憐憫:“此事等縣令定奪之後再與你說,眼下……”
雖遭受了無妄之災,但眼下絕不可能再讓其重新取考卷重答,此事隻能自認倒黴。
幾百年縣試之上,各種各樣因奇葩之事被驅逐貢院之人不少,但被他人潑了滿身墨而導致無法繼續科考的情況還是頭回見。
事到如今,隻得先行稟告縣令。
說完,其餘衙役都麵露不忍,匆匆領著鬧事的少年離去。
被晾在當場的盛葉舟:“……”
沒忙著撿起硯台墨錠,盛葉舟先就著微弱光線看了看答卷。
幹幹淨淨並無汙漬,這使得他放下心來,掀起小心將答卷放到身後凳上後幹脆脫下外袍,擦淨案麵撿起硯台。
不管那少年下場如何,盛葉舟收拾好殘局後將袍子又重新披上,坐下繼續作答。
至於號房與滿頭滿臉的墨,此刻已無暇顧及。
刷刷落筆間,西門前側的太師椅上閩讚也收到了衙役們稟報。
本想息事寧人的心思頃刻間被兩排號房中若有若無的打探眸光打破,他刷一下站起,惡狠狠地瞪了眼猶自還在掙紮的少年。
“不管你是哪家大少爺,今日這事都沒法善了了。”
閩讚搖頭輕歎,此刻心中隻希望被潑墨之人不要再是任何一位他得罪不起的府上。
“將人帶出貢院,尋其身份,不管是誰都先關到縣令後堂等科考結束之後再行處理。”閩讚擺手,衙役們拖著人走遠。
“來人帶我去看看那位受了牽連的考生。”
匆匆處理完於子煜,閩讚在衙役帶領下疾步去了倒黴蛋盛葉舟的號房。
安靜……號房中安靜無比。
閩讚提步走近,立即瞧見埋頭正專注作答的盛葉舟。
這一看,心中立即咯噔一下,縱使少年臉上濺了不少墨點,但他點名之時特意看過,此子正是吏部尚書府的五少爺——盛葉舟。
活閻王盛建安的侄子,帝師盛禺山的親孫子,安王的師侄……
若真是盛禺山鬧到殿前,閩讚這頂烏紗帽都難保。
成日裏擔心的事,終歸還是在今年被撞上,想著想著,他隻覺口中泛起腥甜,竟是用力得將嘴唇都咬破了。
“大人,您瞧。”耳旁傳來縣丞略難掩吃驚的低聲提醒。
仔細一看,盛葉舟寫完挪到一側的卷麵幹淨整潔,而且觀他麵上閑適寧靜之姿,竟無半分慌張之感。
敞開袍子內能看到早被打濕的中衣,號房牆壁上方才所濺之墨還未幹透,但所有一切都未能從少年眸子中看出絲毫煩躁。
他又凝神看了片刻,沒看到盛葉舟停筆,心中也隨之逐漸安定下來。
朝身後衙役揮了揮手,閩讚又領著人折回西門處。
走到座前,他又喚來衙役讓其詳細描述方才號房之中所發生的事。
衙役頭小心翼翼地回想一番,照實回話。
“盛府倒是出了個人物。”
聽到盛葉舟全程都沒說一句話,在他們折身之時立即擦拭墨點,閩讚不由輕聲感慨。
遇事沉穩,不驕不躁,大有當年盛禺山在朝堂之上一人舌戰群臣的氣勢。
果然是宮宴之上聖上親自點名誇讚過的人……
***
就在閩讚暗喜慶幸之際,遠在羅平縣的縣試考場內也發生了件大事。
羅平縣城貢院外,幾個衙役押解著兩名考生走出貢院往衙門而去。
在圍觀群眾的詢問之下眾人才得知這兩人竟攜帶小冊子入考場作弊,被朝廷派出抽查縣試的學政當場抓獲。
且冊中題目竟與考卷上內容有半數相同,性質由最先徇私舞弊變成了考題泄露之罪。
兩人被當場壓往縣衙大牢,就在經過議論紛紛的人群時,其中一人突然發瘋似的大喊。
那人所喊內容赫然是作弊冊子是他從羅平縣縣令之子邵凡鋪中買得,且正在考棚中應考的邵凡也攜帶有此冊。
滿城嘩然——
學政鐵青著臉,帶人入考棚將邵凡帶出,竟真在其靴子底搜到了作弊的小冊子。
邵凡被壓下大牢,邵有林也難逃其咎,被當場卸下烏紗帽,扔進了縣令大牢。
羅平縣之事快馬加鞭立即送往禮部等候處理。
***
南康縣。
咚——咚——咚——
三聲鑼響,縣試第一場結束。
盛葉舟長呼出口氣,這才雙手擰了把能擰出水的中衣,衣裳不僅沒能被身體暖幹,反而是因寒冷的天氣越發濕潤。
手一離開恒溫毛筆,失去知覺的身子立即傳來寒意,冷得他打了兩個擺子。
帶衙役們收走答卷,盛葉舟立即起身提上考籃出了號房活動身子。
迎著他人傳來的憐憫眸光,盛葉舟遇到了麵露詫異的兩個好友。
見他落魄得衣衫不整,廖飛羽立即聯想到了早先的喧鬧聲。
“被連累的那個考生難道是你?”
盛葉舟無奈點頭,一把拉過廖飛羽袖口擦拭掉臉上墨點子。
廖飛羽也任他動作,快走到門口時才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那你的答卷?”
“無事。”
簡簡單單兩個字,是今日入貢院之後盛葉舟所說的唯一一句話。
一聽無事,其餘兩人都放下心來,陸齊銘好奇心立即竄起,抓著人就追問:“究竟是何人鬧事你可見到?”
如何沒見到……
盛葉舟連於子煜臉上的麻子都瞧了個分明,又怎會沒看到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