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花費巨額積分後, 此事有驚無險地揭過。
找到相應號房後,盛葉舟一屁股坐下,這才狠狠長舒口氣, 心緒徹底平靜後他抬頭打量這回要待上兩天一夜的地方。
號房比縣試時要大得多,房間差不多三尺寬, 椅子換成了塊矮些的木板,白日裏坐考試, 夜裏就成了勉強能蜷縮著躺下的榻。
盛葉舟自年歲增長後, 身形逐漸清減下來, 否則坐在此間定憋屈不已。
如此這般想著,抬眸間就見斜對麵號房中的考生艱難側轉身子想擦拭木板凳,那人又高又胖,將號房襯得更加逼仄壓抑。
此次分到的號房在東邊號房第一排, 與西邊號房第一排正好麵對麵。
眸光收回後, 盛葉舟取出小泥爐跟煤炭放到腳下,再將筆墨攤在椅子上,將最底下被搜子翻得亂七八糟的吃食取出。
原本切成條的饅頭被捏成了碎渣,有些上還殘存著烏黑的印子, 不知是哪位盡職的搜子這手是多久沒洗過了。
換成平時他肯定因心裏不舒服寧願餓一頓也不吃,但院試要考兩日,盛葉舟不得不將實在黑的挑出來,剩下的又用油紙包好。
好在剩下的小把白米安然無恙,今日就先煮米, 明日沒空做飯再將就著吃饅頭。
整理好吃食, 貢院外鑼聲敲響, 意味著全部考生已入場。
盛葉舟端正坐好,等待發卷之時眸光又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個胖乎乎的青年。
這才彎腰擦了個桌子, 再次轉身時額頭上已布滿了層晶瑩的汗珠子,喘氣聲大得盛葉舟這邊都能聽到。
“真是造孽!”青年左手擦著額頭的汗低聲嘟囔,右手下意識摸向考籃,隨後拽出條肉幹塞進了嘴裏。
從鑼響到考卷發下,青年共吃了十七條肉幹,邊翻看答卷口中都沒停下咀嚼。
待盛葉舟磨好墨,開始專注答題時,再沒注意過對麵的動靜。
殊不知對方在答卷發下來後立即就打開考籃取出饅頭肉醬吃得歡快,連墨都沒磨。
這一坐便是大半天,二十多頁的答卷盛葉舟一鼓作氣寫完了十九頁,當翻到最後幾頁時,才停下筆。
最後一題:眼中有色而心中無色。
看到題目,盛葉舟眨了眨眼睛,又重新默讀了遍,確認最後的題目確實是如此。
這句話出自一對名叫程顥、程頤的兄弟,二人共同赴宴,座中有女樂,弟弟覺得不妥拂袖而去,兄長則是繼續談笑自若毫無芥蒂。
回府後,弟弟責怪兄長,大程道:“昨日我是眼中有色而心中無色,今日你是眼中無色而心中有色。”
說得是心境決定其看到的事務!
“眼中有色而心中無色。”盛葉舟低聲呢喃著這句話,腦中忽地閃過早上那幾位童生辱罵工匠時輕蔑的模樣。
與其說工匠心黑,倒不如說萬橋縣縣令眼中有百姓而心中無百姓。
若是在科考答卷上指名道姓的暗諷官府斷然不行,那不是等於還未入仕便先得罪了人。
但一旦動了念頭後盛葉舟心中便心癢難抓,再重頭想其他隻覺得索然無味。
想寫的念頭充斥整個腦中,理智指示他不應觸及此事。
提筆在稿紙上寫寫劃劃,最後煩躁地揉成一團,將鬱氣狠狠吐出後,手腕一轉將題目寫到了稿紙之上。
——眼中有橋而心中無橋。
一寫完,盛葉舟就停筆看向外頭。
考棚遮蓋住了大半的天,想要看時辰都沒法,低頭看了看地麵,光已偏移到西側,估摸著酉時已過。
盛葉舟幹脆將筆墨收起,小心將作答好的答卷收到考籃中放好又塞到椅子下,這才起身活動活動肩膀朝號房外舉牌。
巡視考棚的衙役見到有人舉牌,立即起身來到號房外麵,領著其去茅房。
盛葉舟的威名早晨徹底傳開,縱使衙役甲當時並未在場,也聽說了此人臨危不亂將作弊之物無聲又還給陷害那人的事跡。
若不是考棚中不得喧嘩,衙役斷然會與盛葉舟攀談幾句。
行到北側盡頭,迎麵撲來的臭氣差點沒讓盛葉舟眼淚奔湧而出,捂著眼睛下意識就往後麵倒退了兩步。
像他這種一坐下來就大半天不起的人少之又少,反倒是因緊張不少人頻繁地跑茅廁,沒兩個時辰這裏就變得臭氣熏天讓人難以靠近。
如此真是苦了那些靠近茅廁的糞號,要在這種味道中渡過兩日,還要吃喝。
“嘔——”
北棚邊倒數第二間中突然傳來聲幹嘔,盛葉舟尋聲看去,不由憐憫地皺了皺眉心。
再往前走一步,憐憫瞬時暴增,甚至心中有擔憂升起。
那緊挨著茅廁的號房中,廖飛羽兩個鼻孔緊塞紙團,埋頭專心揮筆寫著字,麵色慘白,不知中途遭了多少罪。
“咳咳——”衙役輕咳兩聲,變相提醒盛葉舟不要東張西望。
想關心兩句此刻也不行,盛葉舟心中歎氣,收回眸光繼續往前。
從茅廁出來後,又去取水處領了罐子清水,送上十文錢的水費後提回號房。
不管入廁還是取水,全程都要有衙役陪同,否則考生是無法出號房的。
這便是今日能舒展身子的全部機會,木板放下,號房中又隻剩下他獨自一人。
彎腰將泥爐取出放到號房門口,用草紙引燃,塞了幾根細木條後,麻溜地點燃了火放到號房門口。
柳氏購買的是無煙碳,點燃後沒有煙氣,砂鍋開始煮粥之後他又折回號房坐下繼續思考方才的題目。
隨著米飯香氣傳開,周遭不少考生也開始動手做飯。
比起盛葉舟的麻溜,大部分書生都是四體不勤之輩,點個爐火比做題都難,沒多會兒貢院最中就全是煙。
濃煙翻滾,飄得考棚就跟仙境似的連對麵都看不清。
咳嗽聲此起彼伏,最後甚至驚動了學政,折騰好半晌煙霧才終於飄去,各種香味逐漸飄散開來。
煙一散去,盛葉舟又立即瞧見了斜對麵的胖青年。
他將泥爐放在桌上,一手端碗一手執筷,正不停從鍋子裏往外夾著菜。
盛葉舟:“……”
比起別人,這位就像是來酒樓用飯的主。
別人忙著生火做飯填飽肚子,他享受的吃起了鍋子,麵前的小碟子裏甚至還有香油。
閩讚尋場之時見到此人吃得正香,也很是無語,駐足看了好半天,這才一言難盡地離開。
院試不像鄉試,對攜帶之物有嚴格規定,一個考籃根本不可能帶如此多吃食進來,這胖青年專門尋人定了個比尋常考籃大兩倍的籃子,估計大半裝得都是吃食。
等飯熟期間,盛葉舟就一直望著他大快朵頤了。
不知是青年快活神色還是豁達的性子,盛葉舟心中剛飄起的絲絲煩悶竟奇跡般地平穩下來。
等青年吃飽喝足,往後一仰,盛葉舟的飯菜也已做好。
簡單的粥裏放了點肉幹鹹菜,雖簡單味道卻是不錯,他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連碗都沒洗就學著青年往後一仰。
盛葉舟謹記老師的交代,天一黑下來便不再動筆,吃飽喝足後將外袍解下蓋在身上,就這麽蜷縮在木板上靜靜望著漆黑房頂發呆。
斜對麵,胖青年點燃燭火,開始埋頭奮筆疾書。
其他號房中同樣燭火通明,整排號房中隻有自己這黑漆漆的沒有半點動靜,盛葉舟枕著手臂百無聊賴地看向對麵。
忽地,有人尖叫出聲。
確實是真真切切的尖叫,婉轉哀怨中夾雜著不甘的憤怒。
盛葉舟是親眼見那人桌子上竄起團火苗,落下的燭火電點燃答卷,考生隻來得及尖叫兩聲便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答卷燒成了團灰燼。
“我的答卷!”
老師的提醒,看來是多人血淚積累下來的教訓。
衙役很快趕來,似是遇到過很多回,見怪不怪地一盆水潑下,這回別說是被燒的答卷,就是剩下的也沒法用了。
“我們先將此事稟報大人。”
衙役們迅速離去,隻留下失魂落魄得連哭都哭不出來的考生。
就是稟告大人又有何用,他此次院試注定已完蛋,隻能在號房中絕望地等待著明日的結束。
其他號房的考生見狀,不少人都立即吹熄燭火,生怕也跟這人一樣葬送了所有的努力。
但也有少數人不得不繼續寫。
比如斜對麵的胖青年,白日裏不緊不慢,到夜裏才知眼下不寫明日定完不成。
明明四處漏風的考棚中微風徐徐還有些涼,這胖青年臉上的熱汗卻越寫越多,盛葉舟迷迷糊糊睡著前,最後隻看到他又抓了根肉幹塞進嘴裏。
就如此蜷縮在硬邦邦的木板上,盛葉舟竟睡得極是安穩,再次睜眼時天光已亮。
站起舒展了睡麻的身子,隨便倒點涼水洗了把臉,盛葉舟鋪開答卷,目光重回題目之上。
落筆——
他並無長篇大論,並無逐字解讀這句話的意思,反而是講了個故事。
東城有個斷橋村,村長號召村民們籌銀子修建了座石橋,村長日日經過那座石橋,遇到鄰村之人都要向大家自賣自誇一番修橋之舉。
但某一日,天降大雨,轉眼間橋就被大水衝垮,距離修好之日才不過三個月而已。
村長怪工匠偷工減料,工匠卻指著村長鼻子大罵其狼心狗肺。
村長想要的是讓人看到其修建這座橋而已,至於需要多少銀子才能將橋修得牢固都不重要。
所以村民的銀子大半進了村長口袋,工匠們隻得用剩下的銀子修建了座橋。
文至後半段,盛葉舟總結。
世人皆說程先生眼中有色而心中無色,我卻要道一聲多得是人眼中有橋而心中無橋。
收筆,靜靜等待墨幹透,盛葉舟抬頭長呼出口氣。
看來答應老師要拿下三榜案首的承諾要落空了,此文雖是暗諷,但諷得是誰一目了然。
不過……偶爾無畏一回,心中倒是爽快。
***
咚——咚——咚——
鑼聲響,所有考生都需停筆,等待衙役們來收答卷。
覆試較之正試簡單得多,盛葉舟早上就全部作答完成,午飯隨便對付了幾口饅頭渣子,就等著院試結束。
對麵的胖青年還在作答,終於趕在鑼聲響起的下一瞬收筆。
那雙被擠得隻剩條縫的眸子一亮,似是活過來般又塞了根肉幹進嘴裏。
不知那肉幹有多好吃,反正盛葉舟看他嚼得搖頭晃腦,饞得不停吞咽口水的同時心中決定下回院試定要帶些麵包跟蛋糕來當零嘴。
此刻的他,對院試上榜早已不報任何希望,心中反而已做好了下次再來的準備。
胖青年突然衝盛葉舟眨了眨眼,叼著肉幹抬抬下巴,笑得很是歡快。
盛葉舟也回以微笑,答卷一收就提著考籃起身。
考試已經結束,大家都不用再避諱交談聲,那青年迅速推開木板,三步並兩步地竄到盛葉舟麵前。
“兄台從昨日起就一直看在下,可是看的這個?”胖青年笑眯眯地伸出手,將還剩的小半布袋子肉幹全塞給了盛葉舟。
盛葉舟:“……”
“在下姓向名裕康,這點子肉幹就當是見麵禮。”
“盛葉舟,謝兄台的肉幹。”盛葉舟笑笑,將肉幹順手放到考籃中:“在下有急事便先行一步。”
不知糞號裏的廖飛羽情況怎麽樣,盛葉舟眼下沒有心思與人交好,忙提出告辭。
向裕康爽朗一笑,雙下巴跟著抖動幾下。
“盛兄先去忙,在下也出貢院去尋家人了。”
兩人一左一右,向裕康出貢院,盛葉舟則是往北走了幾步,在人群中尋找著廖飛羽與陸齊銘的身影。
都不用特意尋找,離得老遠,盛葉舟就瞧見青白著張臉的廖飛羽搖搖晃晃走近。
周遭的人都捏著鼻子離得老遠,他四周兩尺範圍內都瞧不見他人的身影。
“廖飛羽。”盛葉舟迎上前去伸手扶住人。
“我差點死在號房裏了。”廖飛羽語帶哭腔,靠在盛葉舟肩膀上步履蹣跚地往前挪動著。
一通哭訴後盛葉舟才知他這兩天可是真受了大罪。
從進來到現在連口水都沒喝過,反倒是被臭味熏吐了幾回,眼下雙腿都餓得發抖。
好在老師臨行前也在此事上交代過他們,廖飛羽不吃不喝當天下午就將正試全部作答完,考試倒並未受多大影響。
“你都不知道我這兩日是如何過來的,晚上好不容易睡著還做夢自己掉進了糞坑……”
此時本不應該笑,但廖飛羽講述的夢境實在太過好笑,盛葉舟沒忍住噗嗤一聲,嘴角**怎麽都止不住。
“你敢笑我,我也要讓你感受一下臭氣熏天的滋味。”廖飛羽氣呼呼地在盛葉舟肩上蹭來蹭去,想將臭味全蹭到好友身上。
“你可知陸齊銘號房在何處?”
站在柵欄前往後看了一會兒都沒瞧見陸齊銘出來,眼看人都要走完,盛葉舟有些擔心。
“我也不知。”
“那我們先出去再等。”
扶著廖飛羽走出大門,廖府仆從與張劉連忙扶住各自主子,雖說二人表情都有些怪異,但也不敢真說主子臭吧,隻得憋氣扶著人往馬車走。
盛葉舟四處張望,在遠處看到盛禺山與老師,廖山長也在其中,就是陸府長輩沒在,就連陸齊銘也沒在。
“老師,祖父,廖山長。”盛葉舟行禮,連忙問:“陸齊銘可是還未出來?”
“……”
三位長輩都沉著臉,麵對盛葉舟的提問無人回答。
良久,盛禺山才朝馬車擺擺手:“你們都累了,先回府再說吧。”
廖飛羽見狀,也知定是好友出了事,忙掙脫開仆從的攙扶追問廖山長:“祖父,究竟是怎麽回事?”
“回府。”廖山長隻道。
這趟回府,回得不是南康縣老宅,而是安義府。
各自上了馬車後,馬車啟動。
盛葉舟雖累得身子骨都像是散架了似的難受,但此刻腦中滿是各種猜測,反倒是無一刻能安生下來。
盛禺山遞上糕點,他接過卻不吃,手指不停摩挲,使得碎屑不停窸窸窣窣落到盤中。
“盛府大房陸俞貪墨被抓,陸府此次想必是難逃此劫了……”盛禺山見孫兒擔心的模樣,沒有半點拐彎抹角直接道。
啪嗒——
糕點掉到盤中,盛葉舟驚得張大了嘴,思緒如團亂麻似的纏繞在了一起。
“貪墨數額不小,而且陸俞貪得是前些日子的賑災銀,此事就是安王也無法從中斡旋救出陸府二房。”盛禺山又道。
趙衍跟著歎氣道:“一人犯事,闔府都要跟著下大牢,刑部昨日下午便派人來帶走了陸齊銘,若不是看在你祖父麵上,當時就上了刑具。。”
陸家二房純屬被大房牽連,府內兩房人勢同水火,外人卻隻道他們是一家人。
陸俞犯罪,陸府上下都難逃刑罰。
心像是被重重摔到地上,疼卻找不到傷處,無力感宛如陣陣巨浪不停席卷而來。
盛葉舟無力地靠回車廂壁,隻覺頭暈目眩胃中翻湧。
貪墨賑災銀可是重罪,盛葉舟曾讀過《寧成律》,貪上千兩就可砍頭,更何況還是上萬兩的救命雪花銀。
陸俞罪有應得,但陸府二房卻因此斷送了下輩子,甚至不知還能否活下來。
“安王往刑部走動,陸府大房交還所有貪墨銀兩,陸俞死罪難逃,至於其他家眷,陸家二房死罪能免,但……流放之刑逃無可逃。”盛禺山歎息道。
這還是老安王親自拉下臉去宮中求了太皇太後,鄭景城才勉強答應繞過陸家二房幾人。
活是能活下來,但所有的榮華富貴與前途都將化作過眼雲煙,恐怕連民戶都難保住。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盛葉舟喃喃道,似是安慰自己,又似安慰眼下不知情況如何的陸齊銘。
不管流放至何處,隻要活著就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