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瑪麗亞和妮娜,小男孩就覺得妹妹說得對。就是爸爸媽媽也說過,瑪麗亞很討厭,妮娜則是個好人。這樣一對比,仿佛還是妮娜誇讚的這個流民更可信一點了,於是點點頭:“那我們回去擦聖水。”

這下仿佛踩了班傑明的尾巴,他跳上去要打小女孩,卻被小男孩一把推開了。而且其餘幾個孩子也都對他做起了鬼臉:“瑪麗亞就是不好!”雖然孩子們當中也有不同的小團體,但對於瑪麗亞的觀感倒是很一致,讓陸希頗有些哭笑不得。

班傑明瞬間就失去了同盟,他吵不過孩子們,便對著陸希無能狂怒起來,捧起河水就往陸希身上潑,一邊嘴裏還罵罵咧咧。

啊,去他的“還是個孩子”,陸希現在隻想把這個孩子按在地上暴打一頓!

當然最後她還是沒打。一來她總歸是個成年人,不是自己的孩子不好揍,有點以大欺小的嫌疑;二來要是打了,估計瑪麗亞就得發瘋,不但要來找她麻煩,妮娜也不會好過。

所以陸希隻是狠狠瞪了班傑明一眼,就轉身去叮囑其他孩子:“記得要把所有的傷口都擦一擦啊。”有的時候一點小傷口也可能帶來嚴重的後果,雖然這種情況不多見就是了。

但即使是陸希也沒想到,小概率事件有的時候,發生的概率一點兒都不小。

瑪麗亞家的板棚裏是第三天淩晨鬧起來的。

貧民區沒有燈燭——別說神術蠟燭什麽的,就是最簡陋的油燈也沒有,有油當然要吃肚子裏,誰會拿來點燈啊?

所以陸希推開門的時候,外頭還是一片漆黑,隻有瑪麗亞家的板棚裏傳來她尖厲的聲音:“快去打水!你磨蹭什麽呢!”

然後有一點兒光亮從縫隙裏透出來,應該是燃起了灶火,然後妮娜跑了出來,一手拿著一根燃燒的木柴,一手拎著打水的罐子。

“怎麽了?”陸希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

“班傑明在發熱!”妮娜也是一臉焦急,“我去河邊打點水!”對付發熱,現在的辦法就是用水浸濕布蓋在身上。

陸希心裏頓時往下一沉:“我家裏有水,你拎過去吧。聖水喝了嗎?”

“喝了。可是沒有用……”妮娜也顧不上跟陸希客氣,直接拎了陸希的水罐往回跑,陸希也跟了進去。

瑪麗亞家的板棚要大一些,但四個人住照樣擠得厲害。班傑明雖然是她的寶貝,也隻能睡在窄木板上。這會兒他直挺挺地躺著,眼睛和嘴巴都緊閉著,旁邊灶裏的火苗跳動,在他臉上投下的光影也跟著閃動,仿佛他的麵部肌肉也在跳動一樣,帶著幾分詭異。

陸希一眼看過去,就覺得心裏更沉了:“昨天他回來之後,有沒有用聖水擦傷口?”

“啊?”妮娜茫然不解,“傷口?”班傑明昨天回來隻是褲子濕淋淋的,瑪麗亞罵了他一頓,叫他趕緊換上了幹衣服,並沒有提到什麽傷口的事。

像這種在河裏撲騰的事兒,貧民區的孩子司空見慣。現在還是秋天,河水雖然涼了些,但也沒有到不能下水的程度,很多頑皮的孩子在這個時候還喜歡打水仗,大人也並不多管。所以班傑明下了河,家裏也沒怎麽在意。

“他身上可能有傷口感染了。”雖然光線不明亮,但班傑明已經有明顯的肌肉強直,而且他口唇不張,瑪麗亞和妮娜的爸爸鮑勃一起給他灌聖水都有些灌不進去。

陸希剛想去檢查一下班傑明的身體,瑪麗亞突然抬起頭,衝著她尖厲地喊叫起來:“你這個女巫滾出去!別碰我的孩子!要不是你詛咒了他,他怎麽會生病!”

淦啊!陸希覺得自己有一萬句MMP要講了!但是想到這個世界的教育程度,她又硬生生把話咽了下去:“聖水可能沒有用了,你們趕緊把人送去教堂吧,找那位苦行主教,他應該還能救得了。”

如果班傑明是前天在河裏打鬧的時候受了傷,那麽現在他的初次**還不到48小時,這屬於重症患者了,並且他還出現高熱,那預後會更差。

盡管聖水是大主教祈福的,但這種大規模祈福的效果自然比不上單獨治療。反正陸希換算了一下,覺得破傷風這種症狀,教堂裏那個牧師應該是治不了的,但大主教也許可以,畢竟他連脾髒破裂都修補好了,這個聖光治療是很高級了。

“你胡說!”瑪麗亞看起來想撲上來咬陸希一口,“聖水怎麽可能沒有用!你不許詛咒我的兒子!”

妮娜忽然用力推開了瑪麗亞,一步上前抓住陸希的手:“露西,你知道該怎麽辦的是不是?你,你來看看班傑明吧。”

陸希其實心裏並不想看,但妮娜這麽緊緊握著她,手心都是冰涼的,她又不忍心拒絕:“他身上一定有傷口,並且感染了。”

在河裏打鬧,那麽除去手臂,腿腳上就最可能受傷的。借著黯淡的火光,陸希果然在班傑明小腿上發現了一個傷口,隻有麥粒大小,似乎是被什麽尖銳的東西戳了一下,確實不起眼。像這種小傷口,一般人都不會在意,更不用說貧民區的孩子了。

然而就是這麽個小傷口,四周已經發紅,整個小腿的肌肉繃得死緊,似乎還有**從傷口裏滲出來。

“就是這兒了。”陸希緊皺眉頭,“有刀嗎?”現在應該把傷口切開引流,用過氧化氫溶液仔細衝洗以消除厭氧環境,然後……

還有什麽然後呢?陸希苦笑。連雙氧水她都沒有,更不用說破傷風抗毒血清了。當然,青黴素也沒有。

但是不管怎麽樣,該處理還是要處理:“燒開水,有鹽嗎?我要把他的傷口切開——”

她還沒說完呢,瑪麗亞就衝上來狠推了她一把:“滾開!你要害死班傑明嗎?你這個女巫!”

“他的傷口侵入了一種毒素。”陸希被推得險些坐在地上,忍了忍解釋道,“這種毒素已經進入血液,把傷口切開,可以減緩毒素增加。”

“你胡說!”瑪麗亞破口大罵,“你這個賤民,你就是想害死我兒子!你詛咒他生病,還想借機殺死他!你一定還想把瘟疫傳給所有人!”

“瑪麗亞——”妮娜想要阻止瑪麗亞,陸希卻搖了搖頭:“算了,你們把人送去教堂吧。快一點去求救,再拖下去就真的沒救了!”與其在這裏跟瑪麗亞爭辯,還不如趕緊去找苦行主教,反正她確實也救不了班傑明。

陸希說完就回了自己的板棚,過了一會,隻聽亂糟糟的聲音從隔壁出來,往貧民區外麵去了。

貧民區裏很快就安靜了下來。瑪麗亞和班傑明的人緣實在太壞,有幾個人出來看了看,見病倒的並不是妮娜,也就回去了,反正送一個生病的半大孩子,瑪麗亞和鮑勃也足夠了。大家都需要好好休息,不然明天哪裏來的精神去幹活呢?

陸希卻睡不著,她始終有種不祥的預感——班傑明這次可能真的救不過來了……

破傷風本就是很麻煩的病,即便放在她那個時候,重型患者仍有死亡。反正——她是不指望教堂裏那位牧師的,唯一的希望就是苦行主教了。

天亮了,但是今天的天氣並不好,陰沉沉的,可能要降溫了。陸希看看天色,決定還是不要在這種天氣進黑鬆林,不如再去挖幾個芋頭。於是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背起背簍去了鎮外的樹林。

不過在出門之前,除了木棍之外,她還拿上了上次在集市上換來的鹿骨匕首。她說不清是因為什麽,反正心裏總有幾分不安,把匕首帶在身上才稍微安心了一點兒。

事實證明陸希的直覺總是靠譜的,時近中午她背著一筐芋頭剛出了關卡,就看見一個身影拚命地跑過來,頭發被風吹得紛亂,正是妮娜!

“班傑明——”陸希下意識地問。

但她話還沒說完,妮娜就用力抓住她的手:“快跑!教堂來人抓你了,他們說你是女巫,要把你燒死!”

一上午的不安突然有了結果,陸希在憤怒和恐懼之中竟然莫名的鬆了口氣,仿佛是最後一隻靴子終於落了地似的:“我是女巫?”

“班傑明死了……”妮娜的眼眶還是紅的,“苦行主教已經離開我們這裏了,牧師給班傑明喝了很多聖水,還用聖水給他擦身沐浴,都沒有用……”

赫克托牧師本來已經準備宣布班傑明是神棄者了,可是瑪麗亞突然發起狂來,大聲喊著是陸希這個女巫詛咒了班傑明,說她常去河邊,還在那裏捉紅水蠍回來吃,一定是她把詛咒下在了紅水蠍上,讓班傑明發熱。

當時瑪麗亞像瘋了一樣,滿嘴都是女巫和詛咒,妮娜根本攔不住她。她說很多人都捉了紅水蠍來吃,到時候都會得瘟疫。

應該說,瑪麗亞的話其實是給了赫克托牧師一個借口。宣布班傑明為神棄者並不難,但他認得妮娜。

同樣是送到教堂來求救的兩姐弟,一個被柯恩大主教治好了,人人都說她很幸運;另一個卻被宣布為神棄者,何以差別如此之大呢?

說實在的,赫克托牧師自己都會想,這是因為他遠不如柯恩大主教的緣故。那麽其餘的人,會不會也這麽想呢?

如果僅僅是一群平民的想法,赫克托根本不會在乎。平民就像羊羔,隻知道低頭吃草,就算咩咩叫幾聲,又能怎麽樣呢?

但他怕這消息傳到上頭去……假如伯斯男爵也覺得他無能,閑談之間傳出去被他的上級知道,那他這個教區牧師怕就坐不穩了。

所以瑪麗亞說到女巫,簡直正中赫克托下懷。女巫啊,女巫使用的可是魔鬼的力量,他隻是個牧師,抵擋不住魔鬼豈不是很正常嗎?隻要把女巫燒死就可以了。

至於說陸希是不是女巫——魔鬼都是很狡詐的,即使是柯恩大主教,也未必沒有看走眼的時候不是嗎?

妮娜當然是極力反駁,並且想用自己的親身經曆來證明陸希不是女巫,如果真是要傳播詛咒的女巫,怎麽敢自己跑到苦行主教麵前來呢?

這倒是赫克托無法反駁的,但就在這時候,伯斯男爵那邊忽然來了人,他們是來求救的,說是男爵吃了蘑菇之後中毒了,而廚娘獻上的蘑菇正是陸希采來的,有一位商人馬克斯可以作證。

“他說他親眼看到你給了廚娘有毒的蘑菇,你們合夥毒害男爵大人。而且你還使用巫術,試圖迷惑他也購買毒蘑菇。是男爵大人的新廚娘發現了這件事,並拿出從公爵大人領地帶來的聖水給他喝,他才清醒過來,所以特地來作證!”妮娜連跑帶急,臉都通紅,“露西,這個商人是誰?他怎麽知道……”

陸希瞬間就想明白了。馬克斯多半是跟那位新廚娘聯手了。新廚娘畢竟曾為公爵服務過,她比阿米莉更能提供與“大人物們”接觸的機會,也能讓馬克斯更順利地推銷自己“發現”的新蘑菇。

而對新廚娘來說,除掉阿米莉,就再也不會有人跟她爭奪男爵的廚房了,至於阿米莉曾經獻上的那些美味菜肴——馬克斯不是可以供應新蘑菇麽,從他手裏買就是了。

妮娜還沒有想明白這裏頭的門道,急急地說:“我們去找阿米莉吧,她能證明——”

陸希搖了搖頭。她不能相信阿米莉。

新廚娘能跟馬克斯聯手,那阿米莉是鬥不過的。而且對阿米莉來說,要證明自己沒有下毒可不容易,倒不如像馬克斯那樣,把一切都推給她更簡單。

“不,她不能——”妮娜說了一半就停下了。她想說阿米莉不可以在主的麵前說謊,但馬克斯能在教堂裏睜眼說瞎話,瑪麗亞也可以直接指責陸希是女巫,阿米莉又為什麽不可以呢?

“你快點躲起來!”妮娜想明白了,立刻就做了決定,“他們一定先去你的房子了,你不能回去。”

陸希思考了一下。其實她本來就沒打算在黑莓鎮定居。原本是想冬天過後去大城市,現在看來要提前了。隻是,她的錢沒帶在身上!

“你要走?”妮娜很是不舍,但她也知道現在這種情況,“你把錢放在房子裏?那可能——我,我……”錢放在板棚裏,肯定被人搜走了,妮娜想說她把自己家裏的錢拿來,但那就是偷了。

盜竊,是教義之中明令禁止之事,律法之中甚至是要剁手的!

但是——就在剛才,那些在主的教堂之中胡言亂語的人,難道就沒有違背教義嗎?而牧師非但沒有仔細查問,還想用女巫的說法來掩蓋自己不能治療的真相……

妮娜咬住嘴唇,這些天來在她臉上微微閃耀的乳白光澤消失了,一時間顯得她的臉色都黯淡了一些:“我給你拿些錢來,隻是不多。”主厭棄偷盜,可是也教導過信眾要幫助別人、堅持正義。陸希不是女巫,她不應該被送上火刑架!

“不。”陸希一把拉住妮娜,“我把錢藏在屋頂的裂縫裏,他們應該搜不到。”妮娜家裏也窮得很,不然不住貧民區了。再說現在班傑明死了,瑪麗亞本來就看妮娜不順眼,假如發現她拿了家裏的錢,恐怕會打死她的。

“我現在去黑鬆林。”陸希這些天也算知道了黑莓鎮附近的地形。假如這些人要抓她,肯定會把整個黑莓鎮四邊都把守起來,她隻能穿過黑鬆林,才能避開這些人的搜索。而且,明天她和何塞還約好在黑鬆林采蘑菇,也許她可以說動何塞跟她一起走,路上還能有個伴兒。

當然,黑鬆林在晚間更加危險,但她的火折子還帶在身上,生堆火就會好得多。

兩人在山路上分手,陸希把背簍裏的芋頭扔了幾個在樹林附近,希望能夠讓搜捕的人以為她又跑回樹林裏去了,然後直奔黑鬆林。

天氣越冷,黑鬆林裏越顯得陰暗可怕。陸希先拾了幾根枯枝做成火把,一手握火把,一手抓著火折子,把鹿骨匕首叼在嘴裏,警惕地前進。

但也許因為還是正午時分,她一路的行進都很順利,一直到了原身摔死的那條山溝。

這條山溝很隱蔽,不走到近前幾乎不會發現。陸希用藤條係著爬到溝底,找到了一個淺淺的土洞。

光球這時候才晃了出來,繞著陸希轉了兩圈,歎了口氣。

“你歎什麽氣啊?”陸希把周圍的野草拔掉,看看並沒有什麽蟲子,這才舒了口氣坐下來。

“要是——”光球隻說了兩個字就不吭聲了。但陸希已經明白了它的意思,它是想說,如果陸希沒有去看班傑明就好了。

“得了。反正那孩子死了,瑪麗亞是肯定要扯個罪名給我安上的。”班傑明死了,瑪麗亞的情緒必定要找個人來發泄,不說她是女巫,難道要說班傑明自己作死,還是說她這個做母親的沒有照顧好孩子呢?

恨別人永遠比恨自己更容易呢。

再說,到底是做醫生的人,眼睜睜看著人死不發一言,陸希自己良心上也有點過不去。

其實這也是班傑明自己倒黴。不大的傷口,放在別人身上沒事,他卻偏偏得了破傷風,而柯恩大主教又在前一天離開了……這可能真的就是命。

“你們可真是給我安排了個好地方啊……”陸希長長一歎——這艸蛋的人設,這艸蛋的光明大陸,這艸蛋的習俗和信仰啊!

就這,還讓她賺信仰值呢。哪兒有信仰值給她,都要上火刑架了呢。

光球有些愧疚:“現在怎麽辦啊?”

“希望妮娜能把錢給我帶來,然後就去長雲領唄。”已經這樣了,陸希在心裏算計。冬天趕路,需要保暖的衣服和鞋子。如果能跟上哪個商隊就好了,如果她不是個雙黑,可以給商隊做飯。

陸希扯著自己的頭發沉吟起來:眼睛的顏色沒法改變,但頭發是可以染一染的,隻要不是純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