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神也隻是一個開始。
很快神仙身亡的消息便傳回了帝都,舉國嘩然。
誰都沒想到太子會弑神。
同時也誰都沒想到太子能弑神。
前來緝拿他的是他的副將,莊鳴岐麵露不忍,看著眼前的太子殿下。
他低聲道:“您還記得刈國的神麽?”
那時候解方澄弑神之後說的是那並非神仙,而是會仙法的妖邪。
隻是彼時他那麽說,一來是覺得神仙很罕見,可能千年也見不到一次,下一次神仙臨世,大汝還在不在都兩說。
二來是為了穩定軍心,不讓“弑神”一事掩蓋住大汝和刈國之間的仇恨。
可此時,莊鳴岐飽含期待地看著眼前的殿下:“降臨在我們大汝的神仙,難道就不是妖邪了嗎?”
太子殿下聽得懂他的意思,卻隻是搖了搖頭。
“不,降臨在我們汝國的,確實是一位神仙。”
他頭腦清醒,也很清楚,這一次他殺了這一個上神也隻是飲鴆止渴,暫時解決了汝國的危機罷了。
如果再有下一次呢?再有另一個所謂的神出現在了這片土地上,或許他比解方澄手刃的這個神仙更可惡,做的事情更惡心,等到那時,難道解方澄還可以殺了這個神?
他隻是個凡人,能弑神也隻是倚賴那兩個神的輕敵,仗著他們喝醉時才能得手。
這樣好的機會不會次次都有的。
何況他這個粗淺的學了一些仙門術法的凡人,難道還真能長生不老,永遠守護著身後的大汝?
除他之外,必須要有人明白,神仙不是不可冒犯的。
他殺的是神。
他也要讓全天下人都看到,神也會被凡人殺死。
哪怕他身死,後來者也能記得,當那些神仙臨世後,逼的這片土地上的人無法自處時,他們除了絕望恐懼,還有另外一個選擇。
而這個選擇,已經被當初的太子殿下證明了是可行的。
莊鳴岐也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
解方澄隻是將手裏的書卷交給他。
“仙宮裏有一些修道之法,這是我的心得感悟。勿要藏私,多選些好苗子,督促他們練一練吧。”
莊鳴岐緊攥著手裏的書卷,伏地痛哭,不能自已。
也不出兩人所料的,聽聞神仙身亡後,聖上大怒。
哪怕子嗣不豐,膝下隻有這一個皇子,也無法阻擋聖上將自己唯一的兒子投入天牢,寧可從宗室過繼子弟為儲君,也要殺了他泄憤。
朝堂上偶有為太子求情的,也一並重責——但其實也沒有多少人為他求情。
因為這位太子殿下斬斷的,是這滿朝權貴的求仙問道之路。
神仙要修冰城,死的是平頭百姓。
要祭祀,大不了收養一些“孤兒”,記名為養子。
神仙臨世是讓百姓苦了,但沒有讓權貴們苦過。
那可是成神的希望啊,就這麽被硬生生斬斷了,誰能不恨呢?
堂堂的前太子,曾在邊關駐守多年的領兵將軍,最後被賜予的是淩遲處死的聖旨。
莊鳴岐深夜潛入獄中,恨聲道:“殿下!我與十萬大軍都在等著殿下!”
太子殿下問:“軍中竟無恨我之人?”
莊鳴岐不敢答。
太子笑:“回去吧,這兩年汝國百姓已經夠苦了,他們經不起戰亂了。”
莊鳴岐離開天牢時最後回頭,他們的將軍,汝國的太子身披枷鎖,靜靜坐在桌前,身上是鞭笞出的一道道血痕。
他腰背筆直,常年握劍的手此時握著一支筆,正在書寫他所知的其他道法。
他竟沒有一句怨恨。
莊鳴岐身側,牢頭低聲問:“大人,您帶殿下走吧?”
莊鳴岐一怔。
牢頭鬢發花白,小聲開口:“我家憫童曾入仙宮服侍,如今……終於骸骨還鄉啦。”
昏暗的燭光下,牢頭粗糙的如同老樹皮一樣的臉頰上浮現出一絲病態的紅暈。
“我聽說了,殿下用他知道的仙法,換得聖上開恩,準允仙童們不必陪葬,各自還家。家中無人的,可入軍伍。屍首也可由各家領回。”
牢頭滿足地喟歎:“憫童去了那處之後,我老妻夜夜哭,眼睛瞎了,人也不行了。她叫我送送太子殿下,等事了了,我們一家三口再團聚……大人,帶殿下走吧!”
莊鳴岐何嚐不想帶他走,但遙遙望向牢中的人,和這位將軍一起征戰沙場的副將怎麽會不清楚。
他不會走的。
從這牢裏出來能去哪兒?
去邊關?
刈國已經降了,邊關無仗可打,大軍早已班師回朝。
這三年裏,聖上忌憚太子在軍中的威望,一再削減他手中的兵權,將他熟悉的將領打散到各軍區,不使他有起兵造反的可能。
況且剛才他問的對。
軍中難道就沒有一心修道的?就沒有不恨他的?
有,多的是!
他所救的人,相較於這大汝信神拜神者,如九牛一毛。
早在弑神之前太子殿下便知道自己的結局。
莊鳴岐喉頭哽咽,最終卻也隻能向著麵前的牢頭躬身行禮。
“我家將軍……還望老者多加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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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
天如墨鬥,陰雲遍布。
早早的在路旁便有人群靜靜等候。
天牢門開,曾經的儲君,風頭無兩的少年將軍,此時的階下囚,正鎖鏈加身,被簡陋的牢車送出,去往刑場。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
街道兩旁的百姓,有的眼含怨恨,有的目露不忍,還有一少部分身旁帶著幼子,見到他後,無聲地跪地落淚。
轟隆隆————
雷聲大振,傾盆大雨。
天地間似乎隻有雨聲,雷聲,還有牢車碾過青石板街時發出的聲音。
太子殿下垂眸看著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麽。
牢車走著走著,他感覺頭頂的雨似乎停了。
囚徒抬起眼睫。
在他頭頂上,一把接一把撐開的雨傘將雨幕隔絕開來。
終於,一直平靜接受自己死期的太子麵露怔然。
他緩緩轉頭。
牢車四周,一道又一道身影遮蔽住了那些帶著恨意的眼神。
打著補丁的,五顏六色的衣衫如銅牆鐵壁,在此刻構建出密不透風的保護牆。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卻也沒有說出口。
寂靜的車隊終於還是到了目的地。
當今聖上親自監刑,他神色冷凝地看著這些護送太子來刑場的泥腿子,幾乎想下令把這些人一起都剮了。
但……比他想象中多了太多了。
層層疊疊的雨傘外,是默不作聲地隨行的百姓。
這些往日神色麻木,被鞭子抽打都不敢叫疼的草芥此時卻像是終於活了過來一樣。
他們的神色太奇怪了,眼睛仿佛在燒。
當他們到了刑場後,齊齊地站在原地。
主刑官差使人拿著棍棒驅趕,一直溫馴的如牛馬一樣的百姓卻怎麽打都不走。
終於,有人嘶啞著聲音喊出了第一句。
“太子不該死!”
如同開閘放水,有了第一聲後,整個刑場霎時間回**著一聲接一聲的嘶吼。
那是被逼到絕境後的困獸,在燃燒生命發出怒吼。
“太子有什麽錯?!那神仙……那神仙才最該死!”
“我兒奉命服飾仙人!原以為是登上仙途,可他回來的時候嗓子被毒啞了!兩隻手都被砍了!這是神仙嗎?這是神仙嗎!”
“我傾家**產捐了香火錢,隻求神仙放我妻回來!可是神仙沒有回應,是太子殿下讓她回來的!”
“我們不要神仙!我們要太子!!”
“太子不該死!”
漆黑的陰雲下,雷光照在麵前這些人臉上。
聖上渾身猛地一抖,竟汗毛直立。
一側的主刑官眉頭緊皺,怒斥道:“公然違抗聖令,你們要造反嗎?”
人群寂靜了一瞬。
緊接著,是比雷聲更大的聲潮在此刻席卷而來。
“五年前刈國都打過落霞關了!太子孤身一人縱馬十日趕赴邊關力挽狂瀾!沒有太子汝國早亡了!”
“太子殿下何錯之有?為何為他請命就是要造反!”
“太子不該死!”
不知是誰,第一個跪下了——跪的卻並非是坐在高台上的天子,而是牢車裏的太子。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
當著天子的麵,烏壓壓的人群拱衛著中間的牢車,虔誠的叩首,如同叩拜一位新的王。
反了……真的反了!
聖上驚怒,又感覺到了無匹的恐懼。
這些人明明是一群豬啊牛啊,再怎麽使喚都隻會順從聽話。
但此時,這群人卻仿佛突然變成了“人”。
你很得意吧?
天子站起身,遙遙看向廢太子。
牢車裏的人卻沒有喜意。
他神色悲憫,眉頭緊皺。
在某一刻,他似乎歎了口氣,想要說什麽。
聖上生怕他真的要籠絡這些民眾,慌張地起身。
“來人!把這個逆子……把這些叛民都殺光!殺光!!”
護衛四周的守衛立時刀劍出鞘。
“不許!”
引頸就戮的太子怒如雷霆。
他一言發出,周遭兵刃竟嗡鳴作響,持刀護衛握不住手中刀。
就在此時,太子仿佛明悟了什麽。
他抬起頭。
在他抬頭的一刹,陰雲竟倏然散去。
從天上垂下了一道白玉似的天階。
聞說有凡人成神,天自垂階以迎。
而此刻,這天階從天而降,緩緩落在了太子腳邊。
四周一片寂靜。
主刑官瑟瑟發抖,竟也跪下。
“神……太子……太子成神了……”
牢車被天階擊碎,明淨日光之下,百花齊放,隱隱有仙樂傳來。
成神……麽?
太子垂眸,看了眼腳邊的天階。
隨後轉頭看向四周跪他的黎民。
為他撐傘的百姓神色各異,有惶恐,有難以置信,有憤恨……唯獨沒有喜悅。
讓他們妻離子散的是神,將他們妥善安置的是太子。
可如今,太子卻要成神……
解方澄的目光從每一個人臉上滑過。
他抬頭,看向天階的盡頭。
那裏是仙宮,是長生,是從此以後可以視凡人如泥土。
那是許許多多的普通人求諸一生的夢。
而現在。
解方澄伸手——
君子之劍從他手中誕生。
他揮劍,一劍斬斷天階!
狂風驟起,陰雲再生,仿佛在指責這渺小的凡人竟如此不識好歹。
獵獵狂風中,太子殿下轉頭麵向周遭百姓。
——“我,絕不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