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忐忑地在仙宮裏等著。

等到夕陽西下,等到月上中梢,那位太子殿下一直沒回來。

仙宮的廚房裏確實有米有麵,還有一些蔬菜瓜果。

神不食五穀,不需要這些,但侍奉神的童子們需要。

雖然已經很餓了,但婦人沒敢動。

她已經很麻煩太子殿下了。

夜漸漸深了。

婦人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應該來找這位太子殿下,或許這位好心的殿下會因為幫自己出頭而出了事。

就在她這麽想著的時候,突然聽見外麵遠遠地傳來了嘈雜地聲音。

她立刻心驚膽戰地走到仙宮門口,偷偷的打開了一條縫隙向外看去。

看到門口的情景後,婦人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將仙宮的門徹底打開。

原本寂寥無人的山上,此刻有一炬接一炬的火把連在一起,像一條線一般綿延著向山上而來。

而在線的最開頭,去而複返的太子殿下看上去和離開時也沒有什麽不同。

在他身側,幾個老農拉著一輛板車,車上似乎有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

婦人很快意識到什麽,她手腳發軟地走出仙宮,到最後近乎是拖著跛足爬到了板車前,遠遠地撲了上去。

在白布下,是一張已經認不出原本相貌的麵孔。

但和這個人朝夕相處了這麽久,婦人依舊一眼便知道了他是誰。

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能痛快地扶在丈夫的屍首旁嚎啕大哭。

周遭火把的光昏黃,如同在這仙宮裏點燃了一片朝陽。

這片朝陽照著破舊的打滿補丁的衣裳,照著一張張被太陽暴曬後的如同老樹皮一樣褶皺的臉,照在成片常年彎曲的脊梁上。

彼時還沒有人知道這代表了什麽。

大家隻知道,太子殿下在縣衙裏將那高坐堂上的,威武嚇人的大老爺推出去,把他壓在衙門前,要讓百姓去審他。

被特地從城裏和周遭的村裏請來的百姓們局促不安地站在縣衙門口。

奇了怪了,從來都隻有老爺們審他們的,他們什麽時候能審這樣的大老爺了?

原本是沒人敢說話的。

但總會有被逼到絕路的,除了這一條命之外,再也握不住什麽的人站出來。

“求殿下做主!”

三年裏,當太子殿下為了祛除神仙而奔走的時候,除了“弑神”這件大事外,還有無數看起來不起眼的小事發生。

例如想給自己閨女挑個銀項圈,結果不小心衝撞了大老爺的親戚,最後被打斷了腿的劉夫子;例如在田間好好種著地,卻被權貴的公子縱馬撞死的李八一家。

一個又一個亡魂的名字在縣衙門口被喊出來。

那縣丞原本還帶著怒意死盯著敢出來說話的人,但當門口的人越聚越多時,他臉上終於出現了恐懼。

“殿下,殿下。”縣丞討好地笑著,“我以前做的確實不怎麽好,我願意給這些泥……這些鄉親賠禮道歉。”

他仿佛覺得自己的賠禮道歉是多麽貴重的補償,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種忍辱負重的委屈。

太子殿下沒有看他,隻是看向四周聚攏的人群。

“縣丞滑世新,任芮縣縣丞五年,無甚功績。身為縣丞,縱容權貴極其親眷殺人奪財,不僅不能管束,庸碌無為,甚至屢為保護。其人更是欺男霸女,巧立名目欺壓百姓!今日——”

頎長鋒利的君子劍架在縣丞的脖頸處,縣丞直到這一刻才終於真的明白他為什麽會慌。

是怕眼前的這些人嗎?

沒有什麽好怕的!這就是一群和府裏的牲口沒有區別的牲畜罷了,隻要拿出棍子敲過去,這群牲畜就隻會跪在地上發抖。

他不怕這些人,但他怕這個連神都殺了的廢太子啊!

“殿下!殿下!咱們才是一夥的啊!!你怎麽能殺我??我是進士出身,我父親是士林大家!殺了我,太子殿下擔得起天下士族的口誅筆伐嗎?”

他們知文識字,是官,是權貴,是不必去田裏討生活的高高在上的人,跟那些泥腿子是完全不同的。

這位太子殿下是瘋了嗎?為什麽要替那些人出頭?

四周極其安靜,一雙雙眼睛牢牢盯著縣衙門前。

這位殿下會怎麽做?打縣丞一頓板子嗎?

這種想法是不是有些大逆不道……那,罵他一頓也行。

君子之劍寒光一閃,那位穿著黑色長袍的太子殿下寒聲道:“口誅筆伐?我等著所謂士族大家的口誅筆伐!你罪惡滔天,罄竹難書!不必等來日!我今日,以國法殺你!”

縣丞睜大眼睛,還要辯解什麽,利劍已經幹淨利落地砍斷了他的頭。

血液噴濺,覆蓋在縣衙門口的地上,和那些老舊的被他看不起的賤民的陳年血漬混雜在一起。

死了……

那位比神仙還要可怕的大老爺真的死了!

眼前這仿佛夢境一樣的場景讓人失語,良久之後才終於有了第一聲石破天驚的喝彩。

“殺得好!!”

這一聲仿佛一個開端。

哭聲、叩謝聲、怒罵聲……

許多人在今日才知道,青天之下,竟然真有明鏡高懸。

再後來,知道這位太子殿下原本在仙宮裏修著道法仙書,此番下山是因為有個農婦叩響了仙宮的門後,周遭居民自發地為他尋找起這農婦男人的屍體,最終在一處汙溝中將屍體打撈上來,運了回來。

農婦謝過了太子殿下,在其他人的幫助下拉著板車回了鄉裏,將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葬好後,再次踏上了去往仙宮的路。

等她到了仙宮山腳下,原本空**的山腳下的小鎮此刻有了一些煙火氣。

原本這小鎮是各處豪強修建的,隻為了能跟神仙接觸。

當弑神的太子殿下搬進仙宮後,這些人就匆忙的跑了,走前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都砸了,連屋子都砸得破破爛爛。

農婦剛進小鎮,就有人熱情地歡迎她。

他們說殿下說了,如果無家可歸,可以在這兒選個房子住下來。

隻是這兒的房子很破,需要自己修葺;這兒隻有荒地,需要自己開墾。

殿下給了一批糧食,願意開荒定居的百姓可以住下來,他供給一年的吃食。

隻不過糧食也不太多,都是之前從各處供奉到仙宮裏來的,精米和珍禽殿下叫人賣了,換了一些粗穀來。

未必能吃得很好,但能活下去。

婦人立刻點了點頭。

隻要能活下去就好,多少人的願望也隻是這個而已。

小鎮的人越來越多。

芮縣發生的一切如同石子投湖,一圈一圈的波瀾擴散到死氣沉沉的汝國。

——國法。

似乎直到這一刻,還沉浸在神仙夢境裏的那些高高在上的權貴才想起來,哦,這兒不是神界,這兒是一個國家。

神仙臨世的三年間,他們將百姓當成牲口,當成祭祀,所有的國法家規都要為了成神讓路。

是否有反對的?

有。

除了太子殿下,能發聲的權貴裏,自然也有一些覺得這樣不妥的。

但連太子都因為這件事被庭杖斥責,何況其他人?

慢慢的,這些聲音就消失了。

或者能發聲的人已經死了,也或者不再敢說話,總歸汝國的權貴終於萬眾一心,開始做起了成神的美夢。

每個有機會見到神仙的權貴都以為自己很快就要成為神了,而一旦成為了神,就連人間的帝王都是腳下的泥土,何況那些本就是泥的螻蟻?他們的苦楚又有什麽關係?

可現如今,神仙沒了。

汝國倒有一個差點成神的法力高強的太子殿下,他卻不和權貴們站在一起,反而站在了那些賤民那邊。

聽說芮縣的事後,整個汝國的風氣似乎都為之一變。

欺壓百姓的官員開始戰戰兢兢,田裏民間隱約有聲音在說——

哎,你知道嗎?咱們現在也不是沒人撐腰!太子殿下願意當咱們的靠山哎!

在小鎮裏的跛腳婦人並不知道外麵發生的一切。

她隻知道在小鎮裏,來的都是一些苦命人。

他們白天開墾荒地,晚上聚在一起,點起柴火取暖,順便聊一聊以前。

每個人的苦都不一樣,有的比婦人的日子更慘烈。

家破人亡,遭人欺辱,可最後欺負他們的人活的好好的,他們明明老老實實,卻隻能咽下喉間的眼淚和鮮血,認命地繼續活著。

現在的日子苦嗎?

也苦啊。

這兒有的可不是肥沃的農田,是荒地,是農具砸在地上,也隻能刨出一個坑的荒地。

要在荒地上開墾出適宜莊稼生長的田地,牛都要累死,何況他們手裏也沒多少牛,隻能靠人力一點點開墾。

但每天晚上,火光跳躍在周圍人的眼睛裏,那些原本麻木的眼瞳好像就活了過來。

婦人知道為什麽。

因為他們在這兒不是畜生,是人。

是從來沒當過的人。

每天說到最後,大家嘴裏也總會是相同的結局。

——“太子殿下真好啊。”

是啊。

農婦住的房間離山不遠,她經常能看到,時不時就有人扣響仙宮的門,太子殿下從來不會拒客,他雙手扶起跪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的百姓,將他們帶進仙宮裏。

緊接著很快,他就提著劍從仙宮離開。

不久之後,會有一些衣不蔽體,麵黃枯瘦的苦命人不遠萬裏地相互攙扶著來到小鎮上。

農婦也會熱情的將他們帶到鎮上,跟他們說說太子殿下的法令,說說太子殿下的好。

時間一天天過去,當荒地裏的麥穗終於長出新芽,那些苦就像是從身體裏慢慢地流了出去。

小鎮的人越來越多了,後來原有的房子住不下,於是大家合力建起新的房子。

有識字的居民說:“咱們這兒是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

真是個好名字啊!讀起來就覺得讓人……那個夫子說什麽來著?

哦,幸福。

他們真幸福,太子殿下真厲害,以後大家一定可以長長久久地在這裏住下去吧。

農婦是這麽想的。

直到有一天,她見去往仙宮的台階好像有些髒,於是白天勞作完後,傍晚時分拿著笤帚拾階而上。

很快,台階上的一抹紅便刺進了她的眼中,是還未幹涸的新鮮血跡。

是哪個活不下去的苦命人去扣仙宮的門了嗎?

農婦這麽想著,心裏卻有些打突。

她就住在山腳下,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去往仙宮,那她應該能見到才是。

可是她所見過的來往這條台階的最近隻有太子殿下一人。

一階階的台階盡頭,仙宮的門上赫然出現了一道血痕。

有人手上沾著血,推開門走了進去。

農婦手裏的笤帚跌在地上。

太子殿下很強,應該……不是他受傷了吧?或許,或許是別人的血?

但婦人又覺得不可能。

太子殿下是個很愛幹淨的人,她曾經聽說過殿下是怎麽處理那些惡人的。

隻需要一劍!

哪怕周圍圍了數十號人,殿下一劍揮出,人就倒飛出去。

他可是能弑神的太子殿下啊!

農婦想上前去敲門,問問殿下是不是受傷了,需不需要幫忙。

可是如果他需要幫忙的話,來往出入仙宮,都要經過小鎮的。

為什麽殿下不求助呢?

農婦雖然不識字,但她並不愚笨,能明白殿下可能並不想被人發現自己受傷。

於是她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仙宮門口。

她自己想不明白,可是鎮子裏有有學識的聰明人。

她要去問問這些聰明人。

而旁觀這些記憶的人卻更清楚發生了什麽。

是神仙。

像是之前出現的神仙一樣,又有神仙降臨了。

而且已經不是一個兩個那麽簡單。

是第五個了吧?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以前一直很少出現的神仙突然大規模的降臨。

不僅是汝國,周遭的小國似乎也有神仙降臨。

隻不過隻有汝國的神仙死了一個又一個。

太子殿下總是隻要能感應到神仙在汝國內降臨,就立刻趕過去,在那神還沒來得及作惡之前就斬殺對方。

此時仙宮裏,剛經曆了一場大戰的太子殿下粗喘著氣,撕扯開自己的長袍。

他愛穿黑色並不是因為喜歡黑色,而是因為身上的傷一直沒有斷過,穿別的顏色容易被看出來。

這位太子殿下,少年將軍,他的身上有多年征戰留下的疤痕,有三年裏為了說服聖上,或為了實驗仙法留下的還未痊愈的舊傷……還有這段時間和神仙鬥法留下的新傷。

一道劈穿了他半個胸膛的豁口不停地向外溢出鮮血,隻是比起普通人的血,這位太子殿下的血似乎摻雜著一些黑色的東西。

沒辦法。

他拒絕成神,於是天地之間散落的神力很難被他調動。

雖然他一直在編撰著神仙道法,但那不是給自己用的,是為了給其他人用的。

他自己用的是一些被稱為邪魔妖術的東西。

一團黑霧從他手掌中浮現,隱約在裏麵有尖叫聲傳來。

這是鬼氣,是他能調動的最能克製神力的一種力量。

在鬼氣出現的瞬間,天空中似乎有雷聲傳來。

太子殿下咳了兩聲,鼻腔嘴巴都有血液滲出。

“別罵了。”他仿佛歎了口氣,在跟發怒的天道開玩笑般商量,“不然你把我跟所有神仙都劈死?那我指定不用這種法子。”

雷聲更大了。

“唉,你又不同意,還不肯幫我……唔。”

傷口被黑霧侵蝕,皮肉翻滾,仿佛被灼燒一般卷曲著,但流血倒是真的停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以血肉之軀承受鬼氣,哪能不付出代價?

太子倚著牆根歇了好一會兒,這才合上衣袍,站起身來,挪動回書房中。

他坐在書桌前,一邊思考著,一邊竭盡所能地繼續撰寫,以期在遇見更厲害的,他對付不了的神之前能將他的所有所知書寫出來。

但這一次的傷確實太重了,他手抖地拿不動筆,寫了兩個字後隻能無奈地將筆擱置,坐在桌前發呆。

彼時他也隻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雖然素有智謀,武力高強,十五歲就縱馬入沙場,一戰成名,挽回了汝國的頹勢,兩年裏打的刈國退守沙城,不敢應戰。

可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他隻是個凡人。

傷口在疼。

哪怕千經百戰的少年將軍,此刻也維持不住身形,坐沒坐態地癱在椅子上,考慮著現在的局勢。

他隻能一個人作戰,不能去找幫手。

因為萬一他真的敗了,或許汝國的天子還能恭敬地向神仙稱臣,將他挫骨揚灰為神仙出一口氣,說:“這都是這逆子叛徒一人所為,汝國上下一直都等著上神前來解救呢!”

那樣的話,這位上神還能放汝國一馬。

可一旦他有了幫手,那就不是他一個逆臣了。

況且在這汝國,他所編撰的那些術法還沒有推廣,眾人也還都是凡人,又有誰能幫他呢?

就在這時,太子殿下的目光看向了書架。

一本邊角已經被翻爛的書就擺在他最順手的位置。

他猶豫了一下,將書拿起。

翻開第一頁,入目是讓人想要作嘔的極刑畫麵。

“欲塑鬼仆,需使其受千刀萬剮之刑,遭抽筋扒皮之痛……”

一向光風霽月的太子殿下眉頭皺也不皺,翻著這本已經被他翻爛的書。

每一道步驟他都了然於心。

這書是禁書,太子殿下博聞強識,年少時翻開第一頁便眉頭緊皺地丟在一旁,不肯再看。

此時倒深刻明白這書裏的法子有多重要。

如果真的到萬不得已的地步,誰能幫他成為這鬼仆呢?

鬼仆完全聽命於主人,如果人選選不好,自己成了力量強橫的鬼仆,那人再是個壞的就糟了。

不過這個人選好像也挺好選擇的。

就是要委屈莊鳴岐了,那是個沉穩又心善的人,也不知道願不願意做這行刑的劊子手——

冊子很薄,翻兩頁之後就翻完了。

仙宮門口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太子殿下將手裏的書放在一旁,一時間竟站不起來。

試了兩三次後,他才終於站直身體,先將沾了血的外袍換下。

無論門外是誰,他都不能在人前顯露頹勢。

畢竟他的敵人可不僅是那些神仙,無論是朝中權貴還是當今天子,一旦有人知道他是強弩之末,身受重傷,怕是就要領兵來踏平仙宮了。

也不知道是誰來了……

他打開門。

夜深了,門口,匆匆騎馬趕來的莊鳴岐風塵仆仆,身上盔甲汙髒,沾滿血痕,眼下兩團青烏,不知道幾夜未睡。

此刻見到太子殿下後,他才搖晃著跪倒在地,眼眶中淚水翻湧。

“殿下!我軍在邊境失利!有神仙突然降臨刈國!五萬兵馬在邊境盡數覆沒!落霞關……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