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是幾乎無窮無盡的戰鬥。

刈國的神沒有料到這位看上去輕鬆就能碾死的太子殿下,竟然掌握著那樣可怕的一門手藝。

當三天之後,這位上神高高俯視著地麵上的螻蟻時,他肝膽欲裂的發現,那已經不是他能勝過的人了……不,那已經不是人了。

在他身後,十二隻厲鬼身上怨氣滔天,陰風陣陣,血淚從眼角滑落,他們拱衛著一襲黑袍的,比厲鬼還要慘白的那位太子。

曾光風霽月的太子殿下仰起頭,白發在狂風中飛舞。

天空中降下一道驚雷,他的眼瞳比這雷光還要刺骨可怕。

這種“人”……

狂風將那位太子殿下托起,他手中頎長的君子劍此時變得有些厚重。

是將十二位將領的兵刃折斷,融進了這把劍中。

此時,他抬起手一劍斬出!

縱然隻是這平平無奇的一劍,卻摻雜著十二隻厲鬼的滔天恨意,和一位原本可以做清風朗月的聖明君子的折脊之怒。

連神也不得不避退鋒芒!

那一戰之後,神退回了神界。

接下來,從那片神界之門裏,時不時便有三兩神仙臨世。

十二名厲鬼不夠,遠遠不夠。

於是太子殿下再次拿起了屠刀。

從十幾人,到百十人,到八百人。

八百鬼將在手,他再也未逢一敗。

而因為厲鬼鬼氣影響活人,也因為那位殿下變得相當可怖,落霞關內無論百姓還是將士,都已盡數退去。

太子殿下總是贏,可他卻總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唯一旁觀這段記憶的人,哪怕此刻沒有完全的人類的感情,卻依舊數據微微顫動著,想要觸碰他,告訴他:不,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這位太子殿下以凡人之軀,硬生生地將汝國的韁繩抗在肩上,嘔心瀝血的,想要將汝國拉出那個命定的泥潭。

正如那個神所說的,沒有太子,汝國早就覆滅了。

大廈將傾,卻偏偏有了這樣一位太子,年少時便上馬平戰亂,日子沒好過兩年,又要為惡神奔波,為黎民做主。

到如今,他也不過弱冠之年。

可他竟還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還不夠多。

他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例如到如今,整個汝國還沒有出現一位他看得過眼的有能力的人,縱然他已經將自己所知的修仙道法盡數傳教出去,但還是不行。

例如那些神,他們還在無時無刻地窺伺著,但凡他行差就錯一步,便要行使他們作為神的威權。

例如……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腸正在變硬。

當初親手炮製自己的同伴,嘔血白發的人,現如今已經很難再為某一個人的逝去而痛哭,仿佛是已然看慣了更慘烈的劇目,很難再為其他平淡的退場難過。

他仿佛也變成了厲鬼,藐視著他人的死亡,將之變成尋常。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變成了那樣無情的高高在上的神,現在的汝國,又有誰能將他拉回正軌?

他必須在這腔熱血完全冷掉之前,在他的心腸再也不會為任何人的死亡而出現波動之前,給予汝國子民能夠處理掉他的能力。

他不能變成汝國的“神”。

太子殿下的目光看向了有神出沒的那扇門。

如果……他能將神盡數殺死呢?

能做到的話,汝國便也不需要他了吧?

這個念頭一起,連記憶都仿佛粘上了黑色的汙漬。

不能去。

仿佛有誰在製止他,可那是回憶,是已經發生過的現實。

刈國已經不再是對手了,太子殿下很清楚,他現在的對手是神。

“我去將神界毀了吧。”他喃喃自語道,“我們接觸過的神沒有一個是好的,他們總是高高在上,認為自己能決定一切。這樣的神,汝國不需要。”

沒有人回他。

很正常,落霞關隻有他一個人了。

所謂的八百鬼將,因為是用炮製厲鬼的法子製造而成的,他們隻有本能沒有思維。

他這麽說也沒期待有誰回答他,告訴他這個決策對或者不對。

——他也習慣了。

於是他這麽想,就那麽做了。

一個還沒死絕的人,帶著八百隻厲鬼,從大開的通往神界的門裏進入了神界。

為什麽神會留下這樣的一個直通神界的門?

這其實是個不高明的圈套,本來就是想吸引他來神界的。

沒辦法,沒有神能在人間跟他對打,隻有靠神界本身對厲鬼的壓製力了。

這個設想看起來非常正常,任何厲鬼進入神界之後都應該被壓製。

但誰也沒想到……那個人會這麽強,強到縱然頂著神界天然對厲鬼的壓製,依舊橫掃神界,無一敵手。

神界死傷無數,直到將東嶽神君召請上界,借助他地府之主的威壓,這才勉強壓製住了這殺上神界的凡人。

合眾人之力,這才將他清掃出神界。

擔心這人再殺回來,那扇耀武揚威的懸在落霞關附近的神界大門也終於關閉了。

神仙還會回來嗎?

這一點太子殿下不知道,但他起碼為汝國爭取到了時間。

常年的戰鬥讓他的內裏如同壞掉的蘋果,從外麵看似乎還保持原樣,裏麵已經爛透了。

畢竟他雖然有八百鬼將,可他歸根到底依舊還是凡人之軀。

為了保留實力,修養身體,太子殿下隻能閉關不出,以求能更長久的活著。

隻要他活一日,有那一戰的威懾力在,神就不敢再來汝國。

閉關之前,他將從神界搜刮來的各類精妙的道法仙書交給了他信得過的副將,讓他們推廣,務必要使汝國多出幾個“神”來。

做完這一切,縱然還是很不放心,可他現在必須休眠。

長久的處於“活著”的狀態極度消耗他的壽數。

太子殿下設想的很好,他每隔一年的時間醒來一次,就算真的有什麽大事發生,一年而已,他總能趕上吧。

第一年他醒來,海清河晏,沒有外敵,又有他搜羅來的那些術法,這兒果然如同世外桃源一般,迸發出了讓人咋舌的生命力。

第二年他醒來,汝國推翻了當今天子的專製,決定不再設立天子,而由六部共同管理朝廷,又在各地設登聞鼓,百姓如有冤屈,可擊鼓鳴冤。

第三年他醒來,汝國欣欣向榮,甚至已有天資卓絕之輩,於修習術法一途有了長足的長進。

第四年……

第十一年。

還不到他清醒的時候,太子殿下便睜開了眼睛。

他感知到,又有天階降臨在了汝國境內。

太子殿下心念一動,便出現在了這即將成神的凡人麵前。

此時陽光明媚,一如當初天階降臨在他麵前時那樣,空中似乎有百花香氣,隱約有金玉聲樂奏響。

天地之間正以嘉禮迎候這位新生的神去往神界。

這位即將成神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長得清俊可愛,周圍人連聲道賀,他的母親擦拭著眼淚,正拉著他的手囑咐著。

當攜著陰鬼之氣的一身黑袍的太子殿下出現時,周遭人群甚至**了一瞬,即將成神的少年如臨大敵地將自己的母親護在身後。

有老者認出了他。

“太子……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

眾人麵麵相覷。

十一年裏已是物換星移,雖不至於讓這位殿下消失在眾人眼前,卻也已經改變了很多事情。

當初他攜著陰風出現在眾人麵前時,眾人看到的是救星。

可如今,當他再次出現在人前,有人懷念,有人感激,也有人表情慌張。

“殿下……”婦人推搡了一下兒子,示意他快些登上天階。

太子殿下黑漆漆的,不似人的眼瞳看著這一幕。

他問:“你要成神?當初教導你的老師沒有告訴過你,修習我所傳授的術法,需得起誓,不得成神。”

少年愣了一下,搖了搖頭:“我不知,老師隻說……修習術法,可以,可以做官,能讓我娘過上好日子。”

太子殿下沉默了。

他長久不和人說話,聲音有些沙啞。

“你可知道,十六年前,神仙臨世,汝國幾近覆滅。成神,就是在成為汝國的敵人。現在神界之上,還有許多窺伺汝國的眼睛。”

少年有些膽怯,卻又實在不願放棄成神的機會。

這可是成為長生不死的神的機會啊。

“可是神就沒有好的嗎?我知道太子殿下擔心什麽,但我若成為神仙,也能在神界為汝國周旋一二……這應該,也是好的出路吧?”

是麽?

怎麽可能。

神看向人,如同人看向螻蟻。

他們從來不會覺得自己做錯了,因為在他們眼裏,凡人的一切都是應該供奉上來的祭祀品。

太子殿下搖頭。

“不許。”

說罷,他手中出現一把巨劍,向著眼前的天階砍去。

幾乎是瞬間,那婦人便撲在了天階上。

太子強強收回這一劍,血氣激**下,他的臉色似乎都白了三分。

但婦人依舊被這一劍的劍氣掃過,幾乎喪命。

她口吐鮮血,卻跪在地上衝著太子殿下叩首。

“求殿下給我兒一條活路!他幼時便修道求仙,如今終於得償所願!他是個好孩子,等成了神之後也一定日日叩拜殿下賜予仙術的大恩大德啊!”

婦人額頭一片血跡,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一般繼續磕頭。

在她周圍,鄉裏鄉親也同樣跪下,祈求這位殿下能高抬貴手。

一個鄉裏能出一位神仙,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兒,是能讓整個鄉裏揚眉吐氣,甚至得到官老爺認可的事兒,有這少年神祇的榜樣,縱然鄉裏再出不了神仙,說媒的時候別人一聽他們鄉裏出過神仙,那也是要格外高看一眼的。

太子殿下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烏泱泱的人群。

他問:“你們……難道忘了神仙臨世那三年的苦嗎?”

“當年是苦的,可現在都過去了啊,殿下。”

都過去了。

原來都過去了。

太子殿下怔怔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後,一陣風拂過,他消失了。

婦人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催促著自己的兒子快點登上天階,免得那位太子殿下反悔。

少年依依不舍,卻又飽含希望的踏上了天階。

周遭鄉親們相互攙扶著站起身來,望著他一步步向上,很快消失在凡人的眼前,激動地相互道賀。

有人冷不丁說了句:“那位太子殿下……不是早就死了嗎?”

“噤聲!”老者神色一肅,卻又忍不住懷念,“你們年輕的可能不記得了,當年要不是太子殿下,咱們別說現在有這種好日子,這鄉裏十個人能活下來一個就不錯了,現在家家供著的那尊神像,就是太子殿下……”

可他又說:“不過我也老啦,殿下雖然沒有還沒有老……卻也是過去的人啦。”

太子殿下十一年裏,終於頭一次親身踏足了繁榮的城裏。

這兒是升月城,再過不到百裏就是嶽武關。

當初刈國神仙降世,他和莊鳴岐連夜奔襲千裏,曾在這兒修整。

那時候城裏人心惶惶,家家戶戶大門緊閉,街上商鋪盡數關門歇業,民生凋零,入夜後,城裏寂靜的仿佛死城。

可現在,他在入夜後入城,升月城燈火通明,街上飄著糕點的甜膩香氣,裙如蝶舞,鬢發如雲。孩童來回穿行,家家夜不閉戶。

十五六的少年人意氣風發,在酒樓上奪過一把琵琶,錚然聲中高唱某家名士的新作,有道行精深者正坐於台上,向懵懂術者闡述他的道行經驗。

這座城在入夜後也如同初生的朝陽,它是年輕的,是向前的。

太子殿下靜靜看著這熱鬧的人間。

他這才發現,原來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成為了過去。

汝國受過的傷已經痊愈了,隻有他還帶著傷疤,久久不肯痊愈。

“原來……都過去了。”他輕聲說著,眼瞳裏映照著人間燈火。

但最終他沒有走進這樣明媚的朝陽裏,而是獨自一人,再次回到了黑夜。

這一次他徹底沉眠,不再去看人間的繁榮。

這樣的結局也很好了。

他如此想著。

汝國會越來越好,他也不必再奔波。

說真的……還挺疼的。

雖然他一向不怕疼,但能舒舒服服躺著那也很不錯嘛。

就這樣吧。

就這樣——

過了不知多少年,沉眠的太子殿下卻再次醒來。

他聽見有人在哭。

不,是很多人在哭。

肉眼難見的金色細線纏繞在他身上,一座座不知道廢棄了多久的太子殿下的神廟被清理幹淨,香火重新點燃。

“求太子殿下保佑……”

他抬起頭。

天破了個窟窿。

這麽多年的沉眠讓他的實力又有了長進,在這一瞬間,無需其他人告知,天地自有訊息送達他的眼前。

汝國有凡人成神,為神界所不容。

這麽多年過去,神界也終於想到了製止汝國人成神的辦法。

他們瞞天過海,以神力遮擋,讓天道以為汝國已經覆滅。

自那之後,汝國境內規則混亂,卻又因為天道無法感知,於是生死之力也在此處失效。

三年裏,汝國無人去世,也再無孩童誕生。

汝國的子民可以不必食用五穀就能維持生命,哪怕逞強鬥毆也不會死亡。

生命突然變得如同街邊的草芥,平常而無趣。

很快,維持汝國運轉的六部就無法控製汝國了。

既然大家都是永生不死的,憑什麽你是權貴,而我是平民?憑什麽你發號施令,我就要聽從?

朝廷裏還在做事的人殺了一波又一波行跡惡劣的人,可這又有什麽用?他們不會死,屍體會再次複生。

將他們關起來,可會為惡的人,多數都是修習術法卓有成效的,壓根關不住他們。

終於有一天,有人發出了刺耳的呼喊。

“咱們都不老不死了,為什麽還要遵循這規則那規則的?憑什麽不能隨心所欲!什麽好事壞事,我就算打死了人,他又不會真的死!有什麽好審判的??”

皇城的宮殿被推倒,朝臣權貴一朝成為了階下囚。

他們不要朝廷,也不要誰去管。

就按照誰的拳頭大誰有道理,這樣不好嗎?

頃刻間,這片土地變成了戰爭的海洋。

火燒幹淨了詩詞字畫,鋤地的鋤頭砸爛了雕欄畫棟。

田野荒廢,人人自危。

百姓?不,已經沒有百姓了。

這裏隻有強者和弱者。

而這被神力蒙騙的沒有天道的空間隻籠罩了汝國的土地,他們一旦走出汝國,便會立刻化為灰燼。

原本的世外桃源成為了讓人膽寒的恐怖叢林,街上總有洗不幹淨的血。

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終於又想起了當初他們有一位可以依賴的殿下。

此時這位殿下醒來後便要向外走去。

可他身邊的鬼將卻攔住他。

隨著他實力增加,鬼將們也稍稍有了一些神智,他們跟隨殿下這麽多年,眼看著他為汝國已做到這等份上,何必再去管他們的死活?

“不去。”劉封打頭,堵著洞口。

太子殿下神色溫和,他說:“可我是太子。”

劉封眉頭緊皺,依舊不肯讓開。

太子殿下想了想,問:“劉封,你下過地嗎?”

厲鬼反應遲鈍,好一會兒後才搖了搖頭。

“我也沒有。我從來沒有種過一粒麥子,沒有下過田,不曾在烈日中勞作,可我卻吃的比所有農人都要好。我錦衣玉食,讀書修道,少時唯一的煩惱是老師又要罰抄課文,我金尊玉貴的長到了十五歲,沒有吃過苦。”

“我知他們愚昧,隻看蠅頭小利,不去計較未來,因為他們不曾讀書,不像我一樣,不必勞作,隻需要待在書院中,就有老師來為我講天底下的道理。我也知他們見識淺薄,因為他們不像我,可以快馬踏遍南山北海,見識不同的地域風情。可是他們難道天生就比我愚昧,比我見識淺薄嗎?”

太子殿下的目光看向高山之外。

“不是的。如果他們也像我一樣,從小就有名師教導,有吃不完的佳肴,有喝不完的美酒,衣服穿一次就要換,出行時隨從百人,書房裏有讀不完的典卷,來往的都是風流名士,博學大家,那他們也會聰穎博識。我不能踩在他們的肩膀上,卻覺得他們愚鈍不堪,不可理喻。”

“我心裏……當然也是有怨氣的。啊,這群人,平時想不起我來,遇到危險了才想到要拜我,真想不管他們了。”

“但我不能這麽做。”

“我是太子,他們是我的子民。”

劉封聽著,眼角淌出血淚。

太子殿下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當初我能殺那幫神,現在,我也能做到。”

彼時他如此說,神色輕鬆,看起來勝券在握。

可最後卻以身補天,形神俱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