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將絡腮胡子聽愣了。
當天事情敗露,他匆匆跑去“請罪”,隻是擔心得罪了明婷公司,繼而得罪了霍書記,並沒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麽錯誤;
等白天慢慢了解了一些情況,得知這事兒也牽連到了其餘村之後,他開始真正地惶恐,惶恐的點也隻是因為這個事情好像有些失控;
再等到張書記那一通頗有些推心置腹的斥責過後,他才終於明白鎮上擔心的是什麽,想到那個後果他有些後怕,但後怕的也隻是那個後果,打心底裏他還是覺得自己的做法並沒有什麽原則上的錯誤,畢竟鎮上搞這個東西也是為了讓大家多掙錢,他能幫大家多掙著錢,自己又沒貪,那就是沒問題的;
然後就到了下午,他聽了他朋友,也就是鎮上的店老板的話,那個一直支撐他理直氣壯的那個信念開始動搖了,因為他發現自己真的有可能錯了。
所以,他才會頂著大太陽,直接跑到虎山村,想從他認為的更權威的那些大老板身上,找到一絲安慰。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都不用去找什麽大老板,甚至顧大強都沒開口,就幾個虎山村的村民就把他所謂的大義凜然徹底打碎,支撐他的那股子信念轟然倒塌,他終於徹底地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多麽可笑而愚蠢,也終於明白霍書記和鎮上領導的一片良苦用心。
來自錦城的話劇老師溫曉鵬瞧見絡腮胡子的表情,大概就知道已經大局已定了。
他扭頭看了一眼一直默不吭聲的顧大強,這位光頭村長似有所感,也扭過頭來,朝著他微微一笑。
......
“經過今天的谘詢,後續的情節就很清楚了。”
征峰村的村委會裏,在其餘人都開始陸續入睡,準備淩晨的工作時,幾個被抽調出來進行“脫產培訓”的幾個男人坐在凳子上,聽著溫曉鵬的安排。
“第三幕,就是我們開始以自由定價的方式全麵跟新的公司合作,話說這家公司叫什麽名字一會兒還得起一個。然後他們在得知我們已經跟明婷公司完全斷了之後,突然開始壓價。我們當然不同意,爭執起來,接著他們就不來收貨,逼我們就範,我們的蔬菜大量積壓。”
“溫老師,你這個不對,別個一直都是好說好商量的,給錢也爽快,平白無故說別個壓價不合適吧?”
“就是,你懂不懂哦!咋個能亂寫呐?”
“不能冤枉好人噻!”
質疑聲登時就起來了,在這些村民的眼中,私下聯係他們的那家公司才是真正的好人,至於明婷公司,就是正常做生意而已。
溫曉鵬微垂著眼簾,也不答話,隻聽得耳畔響起了一聲憤怒的嗬斥。
“你們懂個錘子!”絡腮胡子黑著臉吼道。
他雖然不比顧大強那般有威懾力,但也足夠嚇人,冷眼一掃眾人,“啥子好人?好人會這麽偷偷摸摸地來幹這種事嗎?”
“我們就是些挖鋤頭的土農民,球經不懂(啥也不懂),就莫在那兒半灌水響叮當了,這個事情就聽鎮上領導的,聽溫老師的!”
村上嘛,村長多少還是有威信的,這話一出,眾人也都閉嘴了。
但看表情,多少還是有些不服氣的。
對他們而言,眼見為實,還是很難相信讓他們多掙了好些錢的那家公司是像這個什麽溫老師所說那麽卑鄙的。
溫曉鵬看場麵控製住了,便繼續道:“第四幕,那家公司將我們可能的渠道都斷了,我們的蔬菜積壓在倉庫,慢慢腐爛,地裏的菜也老了,壞了,產業園區食堂根本消化不了多少,發動全村老百姓去鎮上賣菜,那點收入也聊勝於無。眼看局麵一天比一天糟糕,大家收入也斷了,於是劉村長無奈決定去求鎮上領導,讓他們再把明婷公司請回來,繼續完成合約。”
這番話出來,除開絡腮胡子之外的眾人都有些義憤填膺了,怎麽能這麽編排人家呢?
但是礙於絡腮胡子剛剛的話,沒人敢吭聲,隻是臉上的不爽越來越明顯。
溫曉鵬裝作未見,繼續開口,“這最後一幕,自然就是明婷公司不計前嫌,在劉村長承諾不再犯這樣的錯誤之後,重新履行合約,村上的蔬菜重新找到了銷路,掙了錢,大家又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然後再由劉村長和幾個村民代表做一個總結,升華一下主題,這個短劇就算是圓滿了。”
溫曉鵬掃了一圈,淡淡道:“大概就是這樣,大家有意見沒?”
“我有!”
一個村民終於忍不住開口。
就在這時,房門外走進一個身影,笑著道:“劉老五,你有啥子意見?”
眾人一看來人,連忙喊著張書記,讓座的讓座,招呼的招呼。
趁夜來訪的張書記笑著擺了擺手,“我就是來看哈你們的進度,你剛才說你有意見,是咋個回事?”
鎮領導來了,剛才還裝起膽子反抗絡腮胡子“**威”的村民卻不敢吭聲了,縮著身子看了一眼絡腮胡子。
絡腮胡子都氣笑了,“你剛剛不是勇敢得很咩?張書記問你你就說噻!”
聽著這陰陽怪氣的話,那個村民聞言更慌,抿著嘴往後退了退。
張書記卻沒有放過他,笑著道:“劉老五,你不是一向膽子大得很嗎?有啥說啥,有問題攤開來討論,說清楚了就對了嘛!”
那個村民還是不敢,溫曉鵬卻忽然開口了,“張書記,是這樣的,我們剛才在商量整個話劇的情節,我們模擬了未來可能的情況,比如第三方企業的忽然壓價,破壞銷售渠道,造成嚴重後果等等,可能大家對這一點不是很認可,他們覺得這家公司還是很好的,願意給他們高價。”
“本來就是。”被點明了情況,村民劉老五熱血上湧,也豁出去了,“我們這些天,跟那個公司的也接觸了,別個司機好說話得很,看哪個都是笑嘻嘻的,還給我們發煙,結錢也結得利索,不像明婷公司那個司機,跟哪個欠了他的一樣,一天天的要不完(高傲)得很!”
張書記聞言沒有生氣,反而笑著點了點頭,“這個評價倒是直觀。”
他歎了口氣,“說得很好啊!這也確實是個需要解決的問題,不然難以服眾啊!”
絡腮胡子連忙道:“張書記,莫聽勒狗東西亂說,我們都服的。”
“不是一回事。”張書記抬起手,“就像說我們鎮領導們都覺得,這個私下找你們偷偷供貨的公司不是一個很好的合作對象,但那終究也隻是猜測,哪怕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暗藏禍心,但不也還有百分之一的遺漏嘛!萬一人家真的有一顆為民服務的心呢?”
絡腮胡子也愣住了,心頭那點本已破滅的光被重新激起,是啊,萬一呢?
萬一我就沒選錯呢?
“這樣。”張書記沉吟一下,看著絡腮胡子,“你給那邊公司的聯係人打個電話,就說明婷那邊已經全麵終止跟你們的合作了,你們現在隻能把菜賣給他們了,我們也看看,他們的反應到底如何,是不是跟那些欺壓過虎山村的藥販子們是一丘之貉。”
絡腮胡子呆呆地摸出手機,疑惑道:“啥子叫一抽紙鶴?”
張書記扯了扯嘴角,“就是都不是好人,快打電話吧,把揚聲器打開,大夥兒也都安靜聽一下。”
溫曉鵬忽然抬眼看了一眼張書記,張書記神色鎮定,目不斜視。
隨著幾聲彩鈴響過,一個親切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了出來,“喂,劉村長,你好啊!”
“謝老板,跟你說個好事啊!”
“啥子好事哦?”
“就是賣菜的事噻!昨天早晨我們不是遭起了嘛,鎮上把我批了一頓,今天明婷公司那邊也明確說了,終止合作了,正好我們的菜這下都可以光明正大地賣給你們了。”
“真的啊?”電話裏的聲音帶著幾分驚喜。
“當然是真的噻!”絡腮胡子開口道:“他們今天已經找了鎮上,明確通知了,我們村上從明天起就不來收了,一個月之後其餘幾個村也不收了,你吃票子的時候來咯!”
“這樣子啊。”電話那頭的聲音忽然沉吟起來,然後在眾人緊張又焦急的等待中悠悠道:“劉村長,你應該知道,莪們的實力沒有明婷公司那麽厲害,其實是吃不下你們全村的產量的。不過......既然是你說了,我們這關係,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觀。”
他很慷慨道:“我這就去安排,但是有一點我們得提前說好,感情歸感情,生意歸生意,接下來我們從你們那兒收的貨,價格就得降一降了。”
張書記連忙示意周圍人安靜,絡腮胡子吞了口口水,“降多少?”
“我們還是很仁義的,總不能讓你太難做。這樣吧,按照現在的價格,打個八折。”
絡腮胡子歪著腦袋一想,繼而麵色一變,“八折?那不是比明婷公司的價格還要低了!”
“明婷公司是好,那你也要回得去啊!我現在就隻出得起這個價,你考慮一哈嘛!我還有點忙,你考慮好了給我打過來。”
說完竟然不等絡腮胡子說話,便掛斷了電話。
嘟嘟嘟......
一聲聲的忙音就像一記記耳光,扇在了剛才還為對方抱不平的眾人臉上。
屋子裏一片死寂。
在殘酷的現實麵前,這幫單純的村民努力平複著自己脆弱的價值觀。
張書記微微一笑,拍了拍溫曉鵬的肩膀,“溫老師,辛苦你了,你們慢慢忙。晚上九點半,霍書記在鎮上請你們吃宵夜,到時候有人在招待所樓下接你們。我就先回去了。”
溫曉鵬連忙點頭道謝。
......
“霍書記,您好。”
“嗯。”
“剛才征峰村的劉村長給我打了電話了,我也按照你安排的話說了。”
“謝總啊,別說是我安排的這種話了,捫心自問,真有這一天,這不是你本來就會做的嗎?”
電話那頭傳來兩聲幹笑,“霍書記您說得是。”
“放心,既然我們今天已經說好了,我答應你的事情也會辦到。半個月之內,我聯係商物投公司的領導跟你見麵,至於其他的事,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謝謝霍書記謝謝霍書記!”
“謝就不必了,容我多句嘴就行。”
“霍書記您說。”
“世上的路子那麽多,別總想著從本來就苦哈哈的農民身上去摳錢,不說摳得出多少,這錢掙著也不踏實,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