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節 我是張學良(2)
孟翔迷迷糊糊間覺得自己的意識正漂浮在一片混沌而黑暗的虛空中,又感到頭痛欲裂、難受至極。他心裏暗暗的有些後悔,早知道宿醉的滋味這麽痛苦,自己就不去和那幾個狐朋狗友喝那麽多了。其實想想也是,自己身為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既不是歐美人又不信基督教,那耶穌生在哪一天關自己屁事,自己幹嘛要慶祝他的生日?反正那騎在馴鹿上的白胡子老頭也不會半夜從自己家的抽油煙機通風口裏爬進來給自己送禮物。所謂的聖誕節本來就是那幫不良奸商大肆炒作起來騙人買東西的。自己跟著湊個勞什子的熱鬧,結果搞得現在頭昏腦脹、渾身發酸,還不如一開始就老老實實窩在家裏上鐵血網看小說。孟翔心裏歎息一聲,慢慢地抬起重如泰山的眼皮。他此時唯一的念頭就是口幹舌燥,想要起來走到飲水機前放杯水解渴。
但他才剛剛一睜開眼睛,便急忙又重新閉了上去,心裏默想道:“看來老子真的喝多了,都他媽的出現幻覺了。”
“軍團長!”“少帥!”“學良!”“漢卿!”一時間四五隻手一起過來拉扯孟翔,四五個男女不同的聲音叫喚著不同的稱呼,但每個聲音都溢滿極度的焦急擔心,又夾雜著悲傷和緊張。孟翔聽得一頭霧水又毛骨悚然。他小心翼翼地再次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還是剛才那幕場景:自己躺在一張古董大**,錦服華蓋,房間裏擺滿他之前隻在影視劇裏才看到過的明顯具有上世紀初期風格的家具器皿,甚至還看到一台絕對可以放進博物館裏的留聲機,而自己身邊則圍著差不多十來個人,都在用異常關切的眼神注視著自己。其中的六七個男的都身穿民國初期北洋軍閥式的黃呢子軍裝,另外那四五個女子盡皆衣著華麗、氣質雍容,看上去都是養尊處優的貴婦人闊太太,這幾個女人長得倒是風姿綽約、美貌端莊,但眼角都有明顯的淚痕。而這一屋子的人,為首的是一個年約六旬、相貌堂堂且氣度不凡、神態不怒自威的老者軍人,兩邊肩章上各綴著三顆金星,軍帽簷上則綴著五色五角星徽章。他細細地凝視著孟翔,眉宇間盡是長輩式的關愛慈祥之色,但看得孟翔心頭發毛。而讓他更加心頭發毛的事情還在後麵。老軍人突然開口詢問孟翔:“漢卿,你還好吧?”
“漢卿?”孟翔昏昏沉沉的大腦在聽到這個稱呼後不由大吃一驚,心髒怦怦跳,他急急地從**坐起身,環視著這房間的四周,又使勁眨眨眼,順手又掐了自己一把,頓時疼得倒吸冷氣,心頭也再次一沉,忍不住驚愕得張口結舌,“你在說什麽?什麽漢卿?”說話間,孟翔又猛然地發現自己竟也是一身黃呢軍裝,頓時心頭駭然驚悚至極,同時又慌亂恐惶至極,幾乎不知所措,思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和迷茫中:“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我在做夢?還是我腦子壞了,所以出現了幻覺?這究竟是什麽亂七八糟的?這些是什麽人?我究竟在什麽鬼地方?”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就像因為超載運轉而熄火死機了的機器般,根本無法處理自己心頭冒出的團團疑問,隻得愣愣地看著眾人。
那幾個女人中的一個看似也是為首者的中年婦人忍不住再次落淚,對那老軍人道:“輔帥,這可如何是好?大帥剛剛撒手人寰,漢卿他又精神錯亂,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卻如何是好?這東北的基業又如何是好?您可千萬要來主持大局哪!”她身邊的幾個女人也齊齊啼哭起來。現場眾人裏的幾個青少年也一起流著淚對孟翔道:“大哥,你可千萬要振作起來呀!”孟翔聽得不寒而栗,心想:“什麽大哥?我可是獨生子女,從哪兒冒出這麽多弟弟?”
老軍人安慰眾人道:“諸位夫人、諸位公子,千萬要冷靜下來,別慌了手腳。你們放心,漢卿他隻是因為過度激動而暫時神智迷昏了,不礙事的。”他重新凝視孟翔,但眼神中的擔憂和焦慮愈發深重,“漢卿,你快醒醒。我知道你現在心情非常悲痛,但畢竟人死不能複生,大帥已經走了,咱們東北眼下群龍無首,南方國民軍正在戰場上咄咄緊逼,日本人又在蠢蠢欲動,我們內部也出現了很多不穩定分子。你可千萬要振作起來呀!咱們東北現在可都要靠你來主持大局哪!你一定要堅強起來!”言語間頗為苦楚,但神色仍然鎮定自若、臨危不亂。
孟翔直愣愣地看著這位老軍人,足足發懵了半晌後,才戰戰栗栗地開口道:“你是誰?”
老軍人訝然地道:“漢卿,你不認得我了?我是輔忱呀!”他看孟翔仍然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又急忙道,“我是張作相呀!”張作相是奉係的元老,一直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地輔佐張作霖,後來又輔佐張學良,因為他字“輔忱”,因此被稱為“輔帥”,是奉係的元老重臣。
孟翔感到腦中一個震雷轟然炸開,說話結結巴巴起來:“你…你是…你是張作相?”
張作相頓時大驚失色:“漢卿,你不認得我們了?”他急忙指點著圍在孟翔身邊的眾人,逐個地介紹道,“這幾位都是你父親的遺孀,這位是壽夫人,這位是盧夫人,這位是許夫人,這位是馬夫人。這幾位都是你的弟弟,學銘、學曾、學思、學森。”接著張作相又介紹現場的那幾個軍人,“這位是沈陽的衛戍司令黃顯聲將軍,這兩位是掩護你從北京秘密趕回來的崔成義營長和你的副官譚海,那位是臧參謀長,那位是劉省長。漢卿,你真的不認得我們了?”他和現場眾人都齊齊變色。孟翔看他的介紹,剛才說話的那為首的婦人就是壽夫人,至於其他那三個女人,盧夫人和許夫人都是中年女子,馬夫人是三十歲的青年女子。黃顯聲、譚海、崔成義都是三十歲出頭的年輕軍人。至於自己的“弟弟們”,有的二十左右,有的才十來歲。孟翔的潛意識裏已經隱隱感覺到自己似乎猜到了這件事的端倪,但心裏仍然極度難以置信,因此心頭不由得再次翻起了驚濤駭浪般的波瀾。他艱難喘息道:“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張作相一臉沉痛地道:“漢卿,你都不記得了嗎?半月前,大帥從北京乘火車返回沈陽,但列車卻在皇姑屯發生了不明原因的大爆炸,大帥和吳帥一起薨逝殯天了。你當時在北京忙著整頓部隊,無暇立即返回沈陽,等手上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你才在昨晚悄悄地返回沈陽。兩個小時前,你急匆匆回到帥府,見到大帥的靈柩遺容後便放聲痛哭,隨後因為過度悲痛而昏厥在地上,直到現在才醒了過來。漢卿,你真的都不記得了嗎?”他言語間也是愈發緊張。
孟翔聽得腦子一片空白,不由得喃喃道:“我是…我是張學良?這裏是沈陽?大帥府?”
張作相和眾人都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張作相道:“你當然是張學良了!漢卿,你莫非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他雖然在眾人裏是最為淵渟嶽峙、鎮定自若,但此時也有些慌亂了。
孟翔感到胸口沉重得幾乎透不過氣,一陣陣頭昏眼花。他掙紮著從**站起來,譚海、崔成義、壽夫人、張作相急忙上前扶住他。孟翔手足無措地摸了摸腦袋,又試探著問道:“我是張學良?我真的是張學良?那張作霖…不,那我父親的遺體現在哪裏?”
張作相急忙道:“大帥的靈柩就放在東花園的花廳裏。由於事發突然,南方國民軍的人、日本人、我們內部的一些人都居心叵測,我們眼下不敢對外公布大帥去世,暫時還壓著消息。漢卿,你要看嗎?那你可千萬別再激動了,千萬別太悲傷了!”
孟翔深深吸口氣,忍住顫抖的心:“帶我去看看。”
眾人神色緊張地帶著孟翔,轉入大帥府東花園的花廳。進去後,一具上好的棺槨赫然映入孟翔的眼簾內,這副棺槨用名貴的陰沉木(萬年蒿)打造而成,因眼下是盛夏酷暑時節,張府的人為防屍體腐壞,又用浸透桐油的布匹把棺槨纏裹得結結實實。棺槨邊站著兩名木匠,是從沈陽兵工廠調來日夜兼程製造棺材的,吃住都在帥府裏,不許回家,因此也在這裏待命。同時孟翔感到一股寒氣撲麵而來,花廳內也沒有擺放什麽花圈白綾,隻是簡單地在棺槨前放置了兩盞長生燈,棺槨邊堆滿大冰塊用於降溫。孟翔鼓起膽氣,走上前勉強看了看棺材裏的那個人,隻見棺材裏的那具屍體身穿黑底金線繡龍的袍褂,戴著前齊後圓且綴著長穗的壽帽。看清屍體的臉後,孟翔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再看靈柩前的靈牌,卻見上麵用繁體字寫著“張公作霖大元帥之靈位”,頓時一個趔趄,險些後仰跌倒。張作相等人急忙扶住他勸道:“漢卿,你別再看了!萬一你又悲痛過度,那可如何是好!”壽夫人等女眷們忍不住再次嚶嚶哭起來。
孟翔當然不是因為悲痛過度而險些跌倒,而是因為內心湧起的極度震駭讓他不由失態。他剛才真真切切地看見,躺在靈柩裏的那個人竟然真的就是曆史上那個曾在民國時期叱吒風雲的北洋政府末代元首、奉係軍閥首腦、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張作霖。孟翔腦子嗡的一聲再次陷入了眩暈空白,他眼前金星飛舞、六神無主:“我是張學良?我怎麽會變成張學良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怎麽會是張學良呢?我的天!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吧?”
張作相等人看孟翔愣愣站在張作霖的靈柩前神遊太虛,兩眼空洞無神,臉色沉浮不定,都擔心他會再度昏厥過去,急忙把他又拉到原來的房間裏。張作相沉重但鎮定地道:“漢卿,大帥如今一去,你的責任可是重如泰山哪!你節哀順變吧!切莫因為悲痛而傷了身子。你可不能辜負了大帥的臨終重托呀!一定要快點振作起來!東北眼下可謂群龍無首,大夥都在看著你哪!”
那位盧夫人流淚道:“漢卿,大帥在臨終前曾有遺言,他說‘我受傷太重,怕是不行了,告訴小六子,以國家為重,好好幹吧!’漢卿啊,大帥臨死前都在惦記著你哪!準備把他的這份基業傳給你,你可千萬不能辜負他呀!”說著忍不住淚如泉湧。張作霖在皇姑屯被炸後,整個人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被送到帥府後勉強撐了一兩個小時,終於傷重不治,臨死前對身邊的盧夫人說下了這番話。而旁邊的許夫人、壽夫人、馬夫人也都淚如雨下,馬夫人幾乎是悲痛欲絕。馬夫人是張作霖的六夫人,也是年齡最小的一位夫人。皇姑屯爆炸時,馬夫人也在車上,張作霖被炸成不治重傷,馬夫人卻大難不死,僅僅輕微地燒傷了腳趾頭。馬夫人原是一位風塵歌女,因為“一臉福相”而被張作霖看中,從此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馬夫人對張作霖非常感恩念德,因此親眼看著張作霖在自己麵前死去,這對馬夫人的精神打擊不亞於天塌下來般搖搖欲墜。眾女眷中隻有壽夫人最為鎮定,但也眼眶紅腫,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孟翔努力抑製住七上八下的心頭,翕動著嘴唇道:“那…那我現在該怎麽辦?”
張作相冷靜地分析道:“大帥猝然離去,留下的各方麵事情都一團亂麻,而各勢力又都在窺視覬覦。大帥肯定是遭人毒手的,所以為了防止策劃陰謀的人趁機發難,我們現在不便直接對外公布大帥的去世,暫時要封鎖住消息。我們先要把關外的部隊撤回來,控製住軍隊和沈陽,穩住大局後才能宣布大帥已經去世。”他對房間裏的一名中年軍人和一名文官老者呼喊道,“臧參座!劉省長!”
兩人急忙走過來,這位“臧參座”是奉天督辦公署參謀長臧式毅少將,那位年過花甲、鬢角銀白的“劉省長”是此時奉天省(遼寧省)省長劉尚清。兩人對視一眼,臧式毅道:“少帥、輔公,我們認為大帥遇難極有可能是日本人暗下的毒手,眼下日本人肯定正在磨刀霍霍、蠢蠢欲動,如果讓外界得知大帥已經去世,不但導致前線部隊軍心震動、東北各地人心不穩,日本人也會乘虛而入,所以千萬要封鎖住消息,暫時秘不發喪,對外宣稱大帥隻是受了輕傷,正在帥府醫治,並且傷勢逐日好轉,以此迷惑日本人,使其不敢輕舉妄動,同時穩住東北的軍心民心,讓少帥得到寶貴的時間來逐漸控製局勢,最後再從長計議。”
張作相神色凝重地點點頭:“如此甚好!”他又問道,“知道此事的還有幾個人?”
臧式毅道:“知情人基本都在帥府了,帥府也已經謝絕了一切對外來往。另外,盛京醫院的院長雍醫師事發時也在現場,但軍醫處長王承斌已經請他守口如瓶、保住秘密。雍醫師雖然是英國人,但他為人誠懇可靠,應該不會泄密的。即便是前線的軍隊高層和東北幾省的眾政界要員,也都被瞞在鼓裏。”他突然又壓低聲音,神色古怪地道,“楊宇霆他們也不知道。”
張作相點點頭:“很好。雍醫師是英國人,英國領事館那邊肯定會盤問他,他為了給我們保守秘密,肯定會遭到牽連,事後我們一定要好好補償他。至於前線的將領和各政界高層,要繼續對他們保密,正所謂人多口雜,知道此事的人越多,就越不保險。”他望向孟翔,“漢卿,你覺得這樣的安排怎麽樣?”
孟翔支支吾吾地道:“就...就這麽辦吧!”
臧式毅又補充道:“少帥,在你回沈陽的前兩天,也就是6月16日,我已在奉天省督辦公署召開了高級會議,參會的眾同僚一致同意,在大帥無法處理軍政公務的情況下,由少帥您來擔任奉天的軍務督辦。”
孟翔神色躲閃,不知如何回答。
張作相對臧式毅和劉尚清吩咐道:“立刻取筆墨來,再把大帥的大元帥印拿來。”兩人急忙去取。張作相接過筆墨後,輕抖手腕、龍飛鳳舞,模仿張作霖的筆跡在紙頁上寫道:“本上將軍正在病中,所有督辦奉天軍政職務暫時無法兼顧,一律交由張學良代理。”以此作為以張作霖的名義發布的“奉天省長公署令特派交涉員”銑電,最後寫上張作霖的名字,蓋上大元帥印章,為掩人耳目,日期是張學良在6月18日回到沈陽之前的“6月16日”;接著,劉尚清又親自提筆,也假借張作霖的命令,以奉天省長公署辦的名義寫下了張作霖的“手令”,讓張學良暫時代職處理奉天省的全部軍政要務。寫完後,張作相、藏式毅、劉尚清幾個人反複檢查,確定沒有什麽破綻漏洞,才都略微鬆了口氣。張作相吩咐道:“這兩份手令,天亮後就對外公開宣布吧。”他又望向現場的幾位女眷,“諸位夫人,天亮後以及接下來的日子裏,肯定會有各方人員假借探望大帥傷勢的名義前來打探消息,還請你們多多費心,全力掩蓋住大帥已經不在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