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一前夕,奶奶最終沒能熬住病痛的折磨,很安祥的走了,時間定格在了二零二三年的一個傍晚,奶奶享年九十六歲。

那一天,我的二大爺急切的給父親打電話說,奶奶已經吃不下飯了,可能就要不行了。父親接到電話後,沒有絲毫的猶豫,當晚就匆忙的從縣城,火急火燎的趕了回來;在新疆烏魯木齊的四叔,接到奶奶去逝的消息時,正趕上了大女兒。馬上要辦喜事,再加上路途太過遙遠,也未能選擇回到家鄉,來送奶奶的最後一程。後來,這也成為了四叔和家族的永久遺憾。

直到所有紅白喜事,都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四叔在奶奶的一周年裏,才算還上了送行的心願,與奶奶做了最後的告別。

我和母親當時在北京的家,哥哥還在哈爾濱工作。當天中午接到奶奶離世的消息時,正趕上了火爆的五一假期,從北京去往山東的火車票,真的是一票難求,我跟哥哥想盡各種辦法,也未能如願的踏上,開往故鄉的列車。

最後實在沒了辦法,我就跟哥哥在電話裏商量,說:“哥,要不然這樣,你試試能不能買到,哈爾濱至北京的火車票,然後等你到了北京以後,我們再匯合開車回老家。”

哥哥搶票成功了,我也趕忙讓母親,給單位的領導請了假。從北方的城市,向南方城市行駛的火車票,還不是那麽緊張,咱也不知道為什麽。哥哥到北京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我們簡單的吃了個便飯,就連夜開車趕往了故鄉,趕往了那片特別熟悉的東梁垓,生我養我的一方水土。

一路上行駛的還算順利,等我們到家以後,已經是次日清晨了。

待我們下車以後,院門口早已經搭設起了靈堂。大街上全是前來悼念奶奶的親戚,院裏院外圍滿了前來幫忙的鄰裏街坊,響號嗩呐的聲響,聲聲**氣回腸,空氣中充滿了無限的悲涼,充斥著無盡的思念與悲傷。

大門前擺放著奶奶的靈棺,一個特別大的氣球拱門,安然的屹立在靈棺之後:“沉痛悼念✘✘✘仙逝。”

院子裏支起來的搭棚內,是我們小輩的半大孩子。按照山東的喪事習俗,我們得拿著柳樹棍子,跪在搭棚的兩側,隻要聞聽嗩呐一響,便一起叩謝前來悼念的親戚好友;正房門口奶奶的遺像,正慈祥的望向遠方,仿佛還在留戀生前的往事,留戀這苦難人世間的重重過往。

奶奶的遺體很安詳,就躺在了正屋的中央。身旁圍繞著奶奶膝下的子嗣,一邊是奶奶的兒女兒孫,一邊是兒媳孫媳,人人都披麻戴孝,緊緊的簇擁在奶奶的身旁,呻吟著哭訴著,以此種惦念的方式,送別奶奶在世時的人間路。

而我,卻大膽的揭開了奶奶臉上的布蓋。仔細的端詳起奶奶,還不知害怕的用手指頭,戳了戳她的臉和腳丫子。

奶奶腳脖子那兒,是用青麻繩綁著的。聽家裏的老人說,入土之前要用麻繩綁著,是有什麽說說。

說是怕在陰間迷路,還是說能給予奶奶什麽指引。此時奶奶的臉頰,已經瘦削的全是皮包骨頭了,雙眼凹陷下沉的厲害,整個麵部如同骷髏一般,肢體冰涼僵硬,一動不動的躺在**兒,身上穿的是父親,扯回來的另一個世界的新衣服。

我觀望了奶奶許久,又摸了摸奶奶的儀容,但我並沒有感到,絲毫的內心恐懼,反而特別的坦然,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送別老人了。

此時我的心中不禁暗自感歎:“原來這就是人生啊,這就是我們所有人,無法躲過的終點啊。

一張床,一副棺,一個盒,一把相,一把土!”

無論是何方人也,這都是無法難逃的最後“站點。”

奶奶的這一生,有太多的不幸了。兩次被自己的親兒子,逼著從房頂跳下,要是村裏的房子再高一點兒,房子下沒有堆積的麥秸垛,奶奶很可就歸西,提前與爺爺見麵去了。

在奶奶九十多歲時,風風火火的她,在上個廁所的功夫,還被摔成了癱瘓。如果當時奶奶沒有被摔成半癱,如果她像姨奶奶那樣,時刻保持著人間清醒,她們姐妹倆,絕對能一塊兒,相約著跨過整個世紀,可是人生哪有什麽如果呢。”

讓我萬萬沒想到,去年的探親休假,與奶奶卻成了永別。在奶奶病逝之前,即便在那樣糊塗的狀態下,她還能叫出我的名字,讓我這個當孫子的,真是備受感動,這也是奶奶留給我,離別前最珍貴的回憶。

我問:“奶奶,你知道我是誰不?”

她:“啊,嗯。”

我說:“奶奶,你知道我是誰不?你睜開眼看看呀。”

奶奶緩緩的睜開雙眼。用她那多年白內障的眼睛,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看見了,還是沒看見我的模樣,她隻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也就是那麽一眼,隨之就又閉上了。

很微弱的對我說:“啊,是…回來了啊”。

我說:“嗯呐,奶奶,是我,娞孫子回來看你來啦。”

奶奶輕聲的回答:“喔。”

這是奶奶與我最後的對話,沒想到卻成了她的遺言。

父親說,奶奶已經糊塗到,連他這個天天伺候她的親兒子,都已經不認識了,誰喊她連聲都不吭,你來了還能認裏你呢。

在東梁垓的村子裏,奶奶算是高壽了。她雖然人離開了,然而整個家族。對於奶奶的離世,卻並沒有太多的眷戀,更多的是一種解脫吧。

尤其對於父親來說,更是如此了。在奶奶最後癱瘓的3年時光裏,父親對奶奶每日的照料,可以說是無微不至,與母親沒日沒夜的端茶送水,變著花樣的給奶奶做著家常便飯,每日悉心照料著她,這時間一晃,就是兩年零七個月過去了。

奶奶的日益加重的病情,一天不如一天了。當時父親心裏也有過埋怨,奶奶還剩下三個兒子,憑啥讓他自個兒,一個人在家伺候,連遠門也出不了,要是出不了遠門,就掙不上什麽錢,掙不上錢就養不起家,日子就沒有辦法,比人家過的紅火。

母親還是沒能忍住,最終看不慣父親,一個人獨自承擔!曾在電話裏多次與四叔、二大爺溝通,輪流照顧奶奶的事宜,但都被他們以距離太遠,願意每年給幾百元錢,而結束了遙遠的談判。

為此,母親總為父親打抱不平,耿直憨厚的父親,卻總坦然的說:“嗨,他們兩離家確實太遠了,誰讓她也是自己的老娘來,照顧她是俺應該裏,爭寧那麽多幹啥呢。”

奶奶十六歲就嫁到村子裏了,在東梁垓這一生活,就是近八十個年頭。

聽父親講,奶奶一生共孕育了六個子女。我曾經還有個親姑姑,但在姑姑童年時,就因病夭折了;大爺從軍退伍回來,大腦好像受了刺激,在某一天瘋跑出家門,再也沒能找回來;五叔也因病在我四、五歲時撒手人寰了。

奶奶七十多歲時,曾去過一次新疆阿爾泰。這也是奶奶這輩子,出過最遠的一次門,本想著在二大爺家常住下來,卻因婆媳性格嚴重不和,有一次奶奶因為一點小事兒,跟二大娘大幹了一場,住了還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被二大娘給攆回來了。

回到山東的鄉村後,奶奶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東梁垓了。

在奶奶最後幾個月的時光裏,她的病情也越來越嚴重了。精神意識逐漸變得越來越糊塗,誰喊她都是機械的“嗯、昂”的答應,當問起她我是誰時,她也總是“嗯,昂,啊”的回應,群是哪天狀態好了,偶爾也會蹦出幾個糊塗字。

“昂,你不就是那個誰誰誰嗎?”

不管對與錯,也算開口說話了。

再到後來,奶奶連“嗯,昂也不昂了。”這也許就是人,即將走向終點的征兆吧。

在奶奶癱瘓的日子裏,身上的味道太難聞了。她每天都在屋子裏屙屎撒尿,身上的味道是又酸又臭,弄得滿屋子的臭味,都是那種老人特有的味道,說不上來那是個什麽味兒,反正特別的不好聞。

尤其是到了夏天,天氣又悶又熱。滿屋子的腥騷氣,無法散發出去,惹得母親每次給奶奶送飯時,都是捂著鼻子進去,憋著粗氣出來,母親會絲毫不帶猶豫的放下碗筷,轉身就走出奶奶的屋子。

作為兒子的父親,他雖不善言談,卻總在身體力行。隻要一有空,父親都會去給奶奶。擦拭惡臭的身子,將奶奶的排泄物清理的幹幹淨淨,也沒有見過父親,有過一句怨言。

不過,時不時的父親也會嘮叨上,奶奶幾句埋怨的話語。

夏天天熱時,父親怕奶奶生皮膚病,會把她抱到屋外曬太陽。若是讓奶奶長時間躺在**,皮膚就會因起濕皰疹而腐爛,父親就會隔三差五,把奶奶抱到屋外,放在他自製的老人椅上,給奶奶曬曬太陽,讓她全身吸收下陽光,再打開房門通通風,給她把被褥拿出來曬一曬,驅散一下滿屋子,那渾身的老人氣兒。

冬天時,父親又怕奶奶凍著。在屋子裏已經燒上,一個大的暖氣片,但父親還是嫌不夠暖和,又在屋子裏加上了,一個燒柴火的小爐子。

白天父親撿柴,晚上回來燒火。把奶奶屋子裏,被父親弄得跟桑拿房一樣,冬天熱的奶奶直冒熱汗。

正因為父親的細膩,弄的母親時不時,還總調侃父親的孝道。

“哎呦喂,看這,還得是親兒子啊,光怕娞老娘凍著。”

父親每次都是嘿嘿一樂,然後再回懟母親,幾句不很中聽的話。

在照顧奶奶的日子裏,父親嘴上有時會很不服氣。偶爾他也會像個小孩兒一樣,向奶奶討不公平的道理:“老娘來,你真是狠心啊。你真對不起我啊。小時候除我幹活幹裏最多,挨揍的也是我最多,你對小四那麽好,這時候咋不見他的影兒了。你跟著我揍啥,天天數落我最不行,最後你還不得指望我啊。”

父親嘴裏一邊叨叨,一邊不停的往小爐子添煤加柴。然後隔上一段時間,再向奶奶討一次道理,如此反複的不停循環。

在去年的春節裏,二大爺和四叔,終於從遠在新疆的阿爾泰回來了。

這一次主要的議題,就是要商量處來個方案,如何照顧現在病臥的奶奶。

三方會談的家庭會議,如期的召開了。

家庭會議一開始,就伴有濃濃的火藥味。父親不停的訴說著照顧奶奶的心酸;母親一直嘮叨多年伺候奶奶的不易;作為父親的主要“對敵”,二大爺則坐在一旁,時不時的插上幾句,來表明自己的立場;四叔也偶爾的附和一下,時而中庸,時而添彩。

總而言之,雙方的觀點一直僵持不下。隻聽見屋裏嘰喳喳,喳喳嘰嘰的吵了幾個晚上,最後沒有辦法,還是請出了村裏的“判官”,才把這個事情,商量出個了一個比較滿意的結果。

最終的解決方案出來了。二大爺現在排行老大,理應由他先照料奶奶,父親管二大爺吃住,四叔每個月出三百元錢,等二大爺照顧半年以後,再由四叔輪換一次。

方案雖然是出來了,但給奶奶的時間卻不多了。自從二大爺開始照顧奶奶以來,就經常給父親打電話,向他詢問請教如何照料奶奶,弄的在縣城的父親,心內很是放心不下,隻要一有功夫,就跑回老家看望奶奶,這還沒有父親,自個照顧奶奶時省心省力;每次父親回家發現問題後,都會給二大爺耐心細致的講,二大爺嘴上雖然答應著,但等父親再次回家探望奶奶時,也沒見有什麽多大的改善,就這樣又熬了一個多月,奶奶快要支撐不住了。

父親一邊得看著縣城的孫子學習,一邊又得更加操心著老家的親娘。那段煎熬的日子裏,父親看似解脫,心裏卻懊惱的不行,卻又分身乏術,更無力解決當前麵臨的窘境。

三個月過去了,奶奶安詳的走了,家族裏散開的枝葉,從天南地北的回來了……

20240615 1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