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一到,天還未黑透,胭脂樓門口的兩隻大紅燈籠,已明晃晃地亮了起來。
客人們乘興來此,個個紅光滿麵,揣著鼓鼓囊囊的錢袋,摟著濃妝豔抹的姑娘,尋歡作樂,調笑癲癡。他們或是喜好飲酒做詩的風流才子,或是不惜一擲千金的富貴商賈,不管是什麽人,隻要有銀子,誰都能在這裏買到逍遙快活。
胭脂樓的老板娘,人稱“紅姨”。她年紀約莫三十出頭,窈窕豔麗,風韻猶存,有著一張人見人愛的好相貌。
這富麗堂皇的胭脂樓是她的,而她也曾是樓裏的頭牌姑娘,當年的花名,乃是“一點紅”。她在這樓裏已經二十年了,日日聽著看著這些,心裏早已生膩。
此刻的她,眉眼含笑,心不在焉地和客人寒暄,目光時不時地瞥向門口。
她在等一個人,很快,他出現了。
此時的孫誗脫了官服,著一身青色寬袖長袍,通身氣派,他慢悠悠地踱步進來,仍帶著幾分官架子。
眾人見他,一窩蜂似地圍上去殷勤招呼。
孫誗是胭脂樓的常客了,他也是紅姨的老相好之一。
紅姨緩緩迎了上去,見他神情疲倦,親自讓著他去到二樓的廂房休息。那裏說話方便,也更容易親密。
房中光線昏暗,銅爐裏燃著熏香,讓人心神放鬆。
“大人,今兒來得有點晚啊。”紅姨嬌聲軟語,送上一杯溫溫的清茶。
孫誗接在手裏,用茶蓋刮著浮在水麵上的茶葉,心事重重道:“有點事,所以耽擱了。”
紅姨整個人軟綿綿地依偎過去,故作關切道:“怎麽?又是因為關家的案子?”
孫誗抿了口茶:“是啊,這回連錦衣衛都驚動了。”
城中有錦衣衛?
紅姨神情微變,拿出手帕,給他擦嘴,故意道:“這案子這麽棘手,錦衣衛能有什麽辦法呢。大人莫要擔心,急壞了身子。”
孫誗冷哼一聲:“那幫殺人不見血的家夥,多得是折磨人的法子。”話到一半,他突然歎了口氣:“他們讓我找出齊琅,到時候交不出人來,我的麻煩就大了。”
這裏麵的水太深了,他覺得自己趟不下去了。
紅姨微垂著眼睛,秀眉輕蹙。“大人,齊琅那孩子是不會殺人的。”
孫誗看她一眼,緊皺眉頭:“除了他,還能有誰?”
事情越鬧越大,他隻想趕緊把這案子了了,免得夜長夢多。
紅姨心裏一頓鄙夷,睨他一眼,又柔聲哄道:“大人一定累了,我這就吩咐他們上菜,一會兒我陪你好好喝一杯,解解乏。”
飯菜端上來後,紅姨十分殷勤,布菜勸酒,一樣不落。
吃飽喝足之後,孫誗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紅姨瞬間表情一冷,不輕不重地推他幾下,見他沒反應,忙轉身出了屋子。
樓下的歌舞正歡,紅姨繞過熱鬧,從後樓梯下了樓,去到除她之外,誰也不能隨意出入的後院賬房。
她小心翼翼地摸出鑰匙,打開房門,待見四下無人,方才走了進去。
屋裏一片幽暗,門窗緊閉,也沒點燈。
紅姨壓低聲音,喚了一聲“琅兒”。
對麵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有個人影兒慢慢移動過來。
齊琅衣衫襤褸,站到她的麵前。“紅姨,有什麽消息了嗎?”
紅姨拿出隨手攜帶的火折子,點了一根蠟燭,道:“剛剛孫大人來了,說是錦衣衛接管關家的案子。”
齊琅詫異不解:“為什麽?”
紅姨搖頭,拿火照亮了他的臉,見他還是那副乞丐的打扮,又壓低語氣道:“他沒多說,看樣子很棘手。你怎麽還不換衣服,趕緊裝扮上。”
齊琅搖搖頭,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紅姨,我不能留在這裏。”
“你還能去哪兒?你爺爺不在了,齊月閣也封了,官府到處抓你,錦衣衛也在找你!城門口貼著你的畫像,你出不去的。”
“紅姨,不管用什麽辦法,我都要還我爺爺一個清白。”齊琅不怕死,他有自己的辦法在街上混,四處打聽消息。
紅姨眉頭皺得更緊:“你一個人要怎麽查,萬一被官府抓到,他們必定對你屈打成招。記住,意氣用事,最是沒用。齊家隻有你一個了,你不能再出事了,知道嗎?”
除了這裏,她想不到他還能去哪裏。聽孫誗剛剛的語氣,他現在最擔心的是自己,而不是案子,他一心隻想應付交差,保不齊會出什麽陰招兒。
“紅姨,我謝謝您,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你就聽我的。按著之前我教給你的方法,易容換裝。從明天開始,你就在胭脂樓裏打雜。記住,從現在開始你叫陳六,是我老家的表親,是個駝背的啞巴。”
紅姨心裏有數,他們怎麽查也不會查到胭脂樓,更何況,現在還有孫誗給她撐腰。
齊琅猶豫片刻,方才點頭道:“紅姨,我聽您的,隻是……您不該幫我的。”
紅姨聞言忽地笑道:“齊琅,我不是在幫你,我隻是在報恩。你想要查消息,胭脂樓裏的”
想當年,她還不是胭脂樓的頭牌花魁的時候,每天隻能陪著那些不入流的粗魯客人歪纏。一日,幾個外地客當眾羞辱她,正是齊老兒替她解圍,還當著眾人的麵,耍弄了那幫登徒子一番,替她出氣。也是那一日,齊老兒提點她,讓她不要白白糟蹋自己,就算賣笑為生,也要力爭做人上人。
這份滴水之恩,她一直記著,直到齊家落難,她才決心報答。
紅姨有一雙巧手,最擅梳妝,不管是誰,隻要經過她的手都能改頭換麵。
齊琅本是個白皙俊俏的年輕公子,如今被她一番易容修飾,已經變成了個醜陋不堪,滿臉麻子的駝背怪人。
頂著這張臉出去,怕是沒人願意多看他一眼。
紅姨細細打量他一番,滿意點頭:“記住,從明天開始,你一個字都不能說!”
齊琅借著微弱的燭光,盯著鏡中自己那張臉,不由嚇了一跳。
“伺候客人的雜活兒,可不好做。”
齊琅點頭道:“紅姨別擔心,我做得來。”
男子漢能屈能伸,隻要能洗清齊家的冤屈,赴湯蹈火,他都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