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嫁娶繁瑣,一應按照流程辦下來便耗去了幾月,還未正式迎親出嫁,宣芝新年是在拂來宗過的。

修真界的新年氣氛寡淡,遠不如凡間那樣熱鬧,凡人的年歲有盡頭,跨過一年便少一年,歲末迎新是一年到頭最隆重的節慶。

但修真界卻不然,修士追求修行長生之道,淡紅塵俗務,修為越是高深,壽元便越是恒久,“一年”對大多數修士來說,不過是彈指一揮,可能隻是一次閉關的時長,亦或者隻是一次秘境曆練的時長。

總之,歲末對於大部分修士來說,不算什麽需要掛在心上隆重慶祝的節日。

拂來宗到了年關,給眾弟子放了年假,每日晨鍾暮鼓依然按時敲響,卻不強製要求弟子上日課了。

弟子們難得如此悠閑自由,相約成群外出遊玩,在進出山門時,都會帶些禮物送給守山蟠龍,這似乎是拂來宗的傳統,每年歲末收到禮物最多的便是它。

宣芝帶著申屠桃跨過迷心海,去凡間的燈會上遊玩回來,儲物袋裏塞滿了帶給同門的禮物,自然也少不了蟠龍的。

她手中拎著一條珍珠穿成的珠鏈,項鏈上掛有金絲絞成的威武盤龍,說道:“這些珠子都是上好的夜明珠,白日裏吸收了光線,到了晚上閃閃發光,能讓你的龍角比月亮還耀眼。”

蟠龍的龍眼睛冒著精光,從山門上垂下碩大的頭顱,乖乖讓她將珠鏈纏上龍角,蟠龍龍角如同潔白如玉的大叢珊瑚,上麵已經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彩絛。

它身上也貼著色彩濃豔的年畫兒、對聯,紅綢飄帶纏在它的身軀四肢,隨風而飛揚,平日裏雪白無垢的大白龍,現下可謂金光閃閃,濃妝豔抹,就連龍須上都叫人塗上了彩繪。

宗門內最有年節氣氛的,反倒是盤踞在山門上的蟠龍。

蟠龍搖一搖腦袋,聽到龍角上叮鈴相撞的珠翠輕響,口嫌體正直地冷哼道:“你們這些小孩真煩龍。”

它嘴上這麽說著,又有兩名拂來宗的弟子從外回來,嘻嘻哈哈地喚它“山君”,舉起手裏的各色絲線編成的絡子送給它。

蟠龍上一刻還在嫌棄,下一刻就誠實地伸出爪爪,讓她們將絲絛掛上龍爪。

蟠龍縮回頭,讓宣芝繼續給它龍角上纏珠鏈,喜滋滋地對著鏡子來回照。

申屠桃見宣芝跟蟠龍說笑得開心,沉思片刻,也走上前來,伸手拽下龍頭,要給它送上一份禮物。

蟠龍還沒忘記自己被他拔鱗的陰影,整條龍都寫滿了抗拒,顫聲道:“本……本君隻接受門內弟子贈禮,外人、外鬼就不必了!”

鬼帝陛下麵色一沉,轉眸瞥向宣芝,哼道:“我是外人麽?”

宣芝毫不猶豫地應道:“不是,你是內人。”

蟠龍:“……”臭丫頭!還沒成親呢,胳膊肘就往外拐。

申屠桃眯著眼睛從頭到尾掃了蟠龍一眼,乾坤錐出現在掌心,從他指尖落到蟠龍身上,長錐立時化作金線,飛快從龍頭席卷至龍尾,金色線條沿著蟠龍身上每一道刻線遊過。

幾個呼吸之間,從蟠龍尾巴尖匯攏,重新化作長錐消失在虛空。

蟠龍猛地豎起脖頸,整條龍由內到外煥然一新。

它曾經半邊身軀都被申屠桃拔掉了鱗,雖然宣芝後來重新給它雕刻上了,但她的手法實在難以恭維,現在那半邊身軀的龍鱗線條也被斧正,與周身龍鱗線條融為一體,渾然天成。

蟠龍是拂來宗地靈,靈氣匯聚於山門浮雕化龍,它身上每一絲雕刻的紋路,每一處破損,每一道經年累月而受到的磨損都被修複。

就連曾經浮雕上沒有的細節,都給它補全了。

宣芝伸手去摸龍鱗,在心裏感歎,陛下就是陛下,和她這種半吊子刻下的龍鱗就是不一樣。

蟠龍扭動龍軀,看看自己的龍鱗,又埋頭看自己龍腹和龍爪上精細到毫厘的細紋,高興地狂甩尾巴,“陛下是內人,誰敢再說你是外人,本君咬死他。”

申屠桃垂袖,被蟠龍搖頭擺尾地奉承,依然麵不改色,一臉的寵辱不驚,頗有大家風範。

隻在宣芝看過去時,鬼帝陛下才眉梢微揚,狹長眼尾浮出點掩不住的小得意,流露出微不可查的一點求表揚的小端倪。

宣芝哪會不懂他的意思,可以說,已有深刻體會。要是現在不給他一點反饋,過後必定會被他借機變本加厲地討要,於是走過去,指尖探入長袖下,握住他的手輕輕捏了捏。

申屠桃大多數時候本體依然坐守北冥,分身與她留在人間。即便是歲末寒冬,他的手心也是溫暖的,暖呼呼的,正好暖手。

拂來宗女弟子們帶回來送給山君的,大都是些秀氣精致的禮物,但每年總有幾個男弟子的腦回路比較讓人難以理解。

今年不知他們從何處捉回來兩隻小野豬,用紅綢在豬身上綁了一對喜慶的蝴蝶結。

小野豬脖子上拴著的繩子是法器,可自由伸縮長短,繩子可以隱去形狀。

法繩一頭拴著野豬,一頭就栓在龍尾巴上。美曰其名,是上供給山君的,但小野豬還小,沒幾兩肉,山君還得自己先養兩年。

小野豬背著火紅的蝴蝶結在山門上下亂竄,拽得蟠龍尾巴也一顫一顫的。

這些普通野獸也沒有開智,拉屎拉在問道階上,蟠龍飛騰在拂來宗上空,對著群山環繞中的一座湖麵照看,本來心情挺好,突然感覺到問道階上的豬屎氣息,又倏地落回山門,氣得吹胡子瞪眼,龍吟聲一圈一圈在拂來宗回**。

不到片刻,送豬崽的兩名劍修弟子,就被陸時遊從巽陽峰中捉出來,親自押送到山門前,監督他們清理野豬糞便,並且處罰他們從上到下,徹底清掃一遍問道階。

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問道階,十日都不一定打掃得完,他們的年假可就完全報廢了。

兩名劍修弟子叫苦不迭,蹲在山門前發求助訊息,無數通訊流光發出去,不少人收到通訊趕來,流光落到內山門上,卻沒有一個人前去幫忙,都是來看熱鬧的。

二人一邊罵罵咧咧兄弟朋友沒有義氣,一邊在陸時遊恐怖的注視下,認命地拿起笤帚水桶,開始灑掃問道階。

山門前往來的弟子都能看到他們苦逼的身影,並加以嘲笑。申屠桃不愛在人前現身,山門人多起來後,宣芝就牽著申屠桃離開了。

臨光院中紅楓遍染,赤紅的葉片上覆蓋著霜雪,將葉片墜得低垂,像雪地裏垂掛的朵朵紅花。宣芝先去了師尊的洞府,後又去找裴故,將帶回來的禮物一一送給臨光院中諸位內門弟子。

最後才去了施念念的宮殿。戮雲劍斜插在殿門石階上,上麵覆蓋的霜雪與雪白的劍身融為一體,殿內安安靜靜,隻有陣法無聲轉動。

施念念眉心的紅珠已經徹底滲入她體內,精氣血回歸,魂魄還在彼此融合。

宣芝兀自跟她聊了一會兒天,說起六百裏之外的靈山,又清風穿入殿內,撩得床幔輕紗搖曳,一道神念傳音突兀響起,不高興道:“你才入門多久,就要嫁出去了?”

“師姐?”宣芝驚訝地睜大眼,驀地站起來,往陣法中看去。殿外的長劍錚然一聲清鳴,劍身顫動不休。

“雲倦,你也聽見了,對嗎?是師姐的神識波動對吧?”宣芝驚喜道,她不敢踏入陣法中,隻能圍著陣法打轉。

不過施念念的神識波動隻有片刻,很快就微弱下去,宣芝連忙道:“我成親後又不是不回來了,筋鬥雲一個跟鬥就能翻回來。”

施念念的神識回應很微弱,但的確是回應她了。

宣芝出嫁那一日,正是冬雪褪盡,春日複蘇之時。臨光院的紅楓落盡,長出了新的嫩葉。

申屠桃一點沒有掩飾自己身份的意思,鬼帝迎親的架勢還是和尋常人不太一樣,黑壓壓的濃雲遮天蔽日,從遠處飄來,遮擋了天日。

濃雲底下是一行迎親車隊,萬鬼出行,青綠色的鬼火綿延出數裏,車隊前方妖鬼犬煞開道,喜樂聲中混雜著嗷嗚嗷嗚的犬吠,從濃雲裏傳出。

正中一架八隻鬼鳥馱著的豪華鸞車,墨色車駕,披紅掛彩,鸞車上垂掛的珠簾和宣芝送與蟠龍的是相同的珠子,一顆一顆如同閃爍的星子。

車前車後飄著拎燈的蟬奴,蟬奴們身披紅衫,身後金帶飛揚。

申屠桃腳下踩著一隻鬼鳥,兩殿閻司跟隨在他身後。一行鬼眾招搖無比的從天幕上飄過,要不是拂來宗臨光院先前散過喜帖,修真界眾人真的要被這大白天見鬼嚇到。

拂來宗的修士也沒誰敢攔鬼帝,迎親車隊大搖大擺進了拂來宗,裴紫英身為宣芝長輩,自然沒有去攔新郎的道理,九尾狐躍躍欲試,被他抓著後脖頸禁錮在懷裏。

臨光院的眾弟子甫一和鬼帝迎親隊伍相見,還沒怎麽出手,就被天上地下亂竄的狗魂狗煞追得亂了章法。

宣芝三更半夜起來梳妝,焚香沐浴之後,先入神符給幾位大神廟裏上了香,這一回別無所求,隻是想同大神們分享自己成親的喜訊,供上喜果。

她哪裏想到,供香點上後,大神們都一一顯了靈。

這會兒聽到外麵狗叫,哮天犬朝自己主人看去一眼,一溜煙竄上牆頭,朝外麵狂奔而去。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收複了一眾小弟,屁股後麵帶著一長串的妖鬼狗煞奔回來,圍著二郎神打轉。

楊戩伸手抓了一隻妖鬼,那看上去是一匹雪狼,絨毛蓬鬆,毛發雪白,像極了薩摩耶。二郎神盯著它片刻,伸手揉了一把,片刻後,沒忍住又揉了一把。

哮天犬狗尾巴驀地繃直,莫名有了一絲危機感。

它嗷嗚嗷嗚叫著拱到楊戩身邊,一腦袋將那頭雪狼頂開,將自己的狗腦袋拱進二郎神手心裏。

孫悟空抓著個果子看熱鬧,他一開始聽說宣芝好端端的,偏要與鬼成親,撓了撓毛,雖然沒說什麽,但那雙火眼金睛裏明顯寫著:你是不是眼光有問題,這一行大字。

等到宣芝告訴他,申屠桃就是他當初在山河社稷圖裏看到的大桃木時,大聖立即笑開了花兒,“甚好,甚好,這門親事俺老孫支持,你要好好督促他往後多結點果子。”

女媧娘娘同意他們的姻緣,太上老君和菩提老祖隻在神龕上顯了一下靈。

申屠桃迎親遇到的唯一阻礙,就隻剩下和他打過一架的哪吒,哪吒大佬上回沒有打過癮,這回手握紅纓槍,摩拳擦掌地等著他上門。

被哮天犬趕走的雪狼一陣風似的衝回申屠桃身邊,嗚嗚叫著,將紫藤苑裏的情報匯報給他。

申屠桃沉吟片刻,一個瞬影回到拂來宗山門,拎上了盤踞在山門上的蟠龍。

蟠龍一雙龍眼瞪得滾圓,叫道:“本君不是小丫頭的嫁妝!”

申屠桃對它和藹可親地一笑,“你不是一直想要見一見芝芝符中的三壇海會大神麽?孤帶你去見見。”

蟠龍對這位暴揍了虛水龍魂的大神一直心向往之,隻是每次提起,那小丫頭總有各種理由推拒,蟠龍聽他這麽一說,搖了搖龍尾巴,高興道:“有勞陛下。”

申屠桃麵不改色道:“舉手之勞罷了。”

他遠遠看到懸空立於紫藤苑上的身影,哪吒腳踩風火輪,手握紅纓槍,身披混天綾。小小一個身影,在漫天鬼煞麵前,氣勢逼人。

申屠桃抓住龍角用力扔過去,“去吧。”

蟠龍在慣性下,拉成了一條筆直的長線,身上的絲絛和彩帶紛飛。哪吒眨了眨眼,看了申屠桃一眼,又看了白龍一眼,立馬做出了取舍,熟練地抽出混天綾。

蟠龍一見著哪吒,不知為何,心裏頭突然生出本能的退怯,它的龍爪在半空亂抓,整個身子都往後縮,想要扒雲撤退。

隻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拂來宗上的護山大陣尖叫起來,本來在後方準備祭台,等著兩位新人祭拜天地的拂來宗宗主和各峰峰主、院主全都從後山呼啦啦地趕過來,就見自家護山龍靈被哪吒捉住龍角,和一群陰魂犬煞一起,上天入地地亂竄。

宣芝聽到外麵喧鬧,想要出門查看,剛站起身來,就見申屠桃從容不迫地推門進來,將她的蓋頭放下去,彎腰打橫抱起她,走出門外。

宣芝頭上覆著蓋頭,抓著他的衣襟問:“怎麽回事?怎麽這麽吵?”

“這才熱鬧。”申屠桃和兩位放水的大神打過招呼,抱上宣芝,飛落到拂來宗後方的祭台上。

在一片龍吟犬吠,護山大陣嗚哇亂叫中,祭拜天地,結成婚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