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皎的車隊走得很慢, 一直到了快中午,才抵達碼頭邊上。

大船已經準備好了,隻是在通往甲板的地方, 出了一點兒意外。

意外的規模不大, 卻格外讓人緊張。

薑躍領著數百名士兵, 頭疼地圍著那個不速之客,也不知道該怎麽招待。聽到遠處傳來的馬蹄聲,終於鬆了一口氣。

元璟站在通往大船甲板的必經之道上, 他甚至沒有帶任何侍衛,隻是一個人,冷靜地站在路中央。

陳皎勒住馬匹,抬手讓周圍的侍從退下, 盯著他:“已經放棄了, 又何必糾纏不清。”

元璟毫不避諱地迎上他的目光:“順心而為, 就過來了。”

“不覺得自己這種做派太難看了嗎?”

“朕是想過要當一個君子, 但是總覺得, 君子這種人, 總是要吃虧的。”

元璟一字一句道,“你說過要補償她,簡直可笑,你有什麽好補償的?你之前根本不認識她。真正需要補償的人是我。”

陳皎聳聳肩, “看不出來, 你倒是挺能花言巧語的, 隻是完全白費功夫。”他目光轉冷,語重心長, “須知,這世上的人, 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哪來的那麽多補償機會。真以為自己活了兩輩子啊。”

元璟唇角**了一下,他不去理會陳皎的冷言冷語,隻是盯著他身邊的馬車。

陳皎的言語固然刺痛心髒,但真正決定這一切的還是那個人的態度。

“無論你怎麽想,我隻希望有一個機會。”他緩步走近車門,低聲說著。

人生這樣短暫,生在這個亂世,也許幾年之後,便是兵敗身死的結果。他不想死前還帶著遺憾。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對一個人有這般的執念。

從小到大,他的情緒都非常寡淡,也習慣了不去投入太多的感情。從母親身亡之後,他已經學會了看淡一切得失和感情。與其糾結那些,還不如多想想政務,怎麽當個好皇帝,建立名垂史冊的功業,可是遇見了她之後,他久日沉寂的感情又複蘇了過來。有時候他甚至詫異,原來自己還有這樣的能力,去傾盡心力地愛慕一個人。

他語調低沉,不疾不徐,卻帶著滿滿的期盼。

然而,讓他失望了。對他的話語,馬車裏絲毫沒有動靜。

元璟身形顫抖,一瞬間那種站在白鹿寺佛堂後的冰冷感覺又回來了,身後是冰冷的牆壁,極目所見,漫天飛舞的雪花,黑暗籠罩的四野,看不見絲毫希望。

陳皎忍不住低笑了一聲,翻身下馬,來到他身邊。抬手用馬鞭抵住他的胸口,“放棄吧,傻瓜。”

元璟身形僵硬,似無所覺。

陳皎突然貼近了他的耳廓,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回去照照鏡子,你這表情,看起來好像要哭鼻子一樣。還是個要糖果的小孩子嗎?我的弟弟。”

此時此刻,元璟更寧願他手裏拿的是一把刀子,直接刺進去算了。

放棄嗎?他不願意放棄。他突然低吼了一聲,

“我要聽你親口說。”

他猛地將馬車的簾子掀開,力氣之大,直接將寶藍色繡白鶴紋的厚緞子窗簾給扯了一半下來。

然後他整個人僵住了,馬車裏空****的,根本沒有人!

“她……”元璟茫然地抬起頭,看向陳皎。

“這種被拋棄的小狗一樣的眼神,還真是讓人憐惜啊。”陳皎突然笑起來。

元璟怔怔盯著他,對話語中的嘲諷毫無所覺。

陳皎沒有繼續冷言冷語,隻望著元璟:“滾吧,在我想動手殺你之前。”

他目光冷冽,宛如冰霜,卻帶著一絲不甘和嫉妒。

從那細微的表清上,元璟猛地醒悟過來。

他深深看了陳皎一眼,快步轉身跨上來時的馬匹,雙腿一夾,策馬飛奔出去。

遙望著他一騎絕塵的背影,陳皎的臉上漸漸浮起一絲苦澀。

“這家夥,還很會花言巧語啊,被他說的我都後悔了。”

年輕的帝王站在碼頭邊上,遙望著遠處的新韶城。整個城池覆著皚皚白雪,正午的陽光投射下來,仿佛鍍上一層金芒,如詩如畫,美不勝收。

可惜,再美的景象,也壓不住失落的心情。

薑躍忍不住開了口,“皇上何必放棄呢,隻要皇上要求,想必那位郡主……”

陳皎笑了笑,打斷他的話。“不必再想了,朕辦事,從來不會後悔。”

為什麽會放棄,也許因為那個夢吧。

白鹿寺的那一夜,他做了一個離奇的夢。

夢中,仿佛經曆了截然不同的半輩子。

他夢見自己為了給母後報仇,也為了挽回南陳江河日下的頹勢,冒險潛入了北地。在金蕪城籌劃數年,福王的謀反終究棋差一招,之後他潛入京城,選擇了更加有力的盟友——高氏一族。

那時候的高檀宇已經病發身亡,而高子墨死得更早。整個高家,隻剩下一個富麗堂皇的空架子,被元璟高高捧到了神壇上,作為軍方忠義的牌坊供了起來。但就是這樣一個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卻足以在元璟的心髒上,捅上最重的一把刀。

他清楚地記得那是個春末的黃昏,天邊的晚霞濃豔,如火如荼。

他站在大魏宮廷一處不起眼的偏殿門前,遙望著壯麗的景象,回想著這幾年的種種動作。

跟高家的盟約,順利地超乎想象,隻要將數年前查明的高子墨身亡的真相奉上,還有廣信大師所開的藥方證詞,高皇後很容易就明白了那個殘酷的真相。

陳皎歎了一口氣,也怨不得他劍走偏鋒,南陳前線的頹勢已經無可挽回,死中求活,隻有這一條路了。幸而元璟至今無子嗣,宗室中也沒有能完全服眾的人物。

其實若依本心,他更想著提千軍萬馬,與他堂堂正正沙場角逐。

這一局完成,潛伏的日子,也快要告終了。

細碎的聲響傳來,秋嬤嬤蒼老的身形出現在廊道盡頭。她恭敬地向著潛藏的貴客行禮。

陳皎跟著她來到鳳儀宮的偏殿。

秋嬤嬤稟報著消息:“兩個時辰之前,那賤婢已經血崩身亡了。”

陳皎感覺無語,對高皇後這種報複手段,故意讓那個東越的妃嬪小產血崩身亡,這樣就是對皇帝的報複了嗎?

秋嬤嬤似乎知曉他的不以為然,笑道:“您有所不知,皇帝此人表麵冷淡,實則對這個東越來的賤婢百般憐惜,旁人看不出來,老奴服侍這麽久,早就心頭敞亮。如今聽了她身亡的消息,必定會引動傷勢發作。”

陳皎之前就聽她說過了,這北魏的皇帝,看著身體強健,文武雙全,還動輒喜歡來一場禦駕親征,實際上身體有極大的隱患。

“皇帝早年受過一次重傷,也不知道是哪裏的刺客得手。”秋嬤嬤冷笑道,“其實已經傷了根本,大損壽數,這幾年卻也不知保養,非撐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平時就罷了,卻決不能受太大刺激。如今聽聞了這個賤婢身亡的消息,必定舊傷複發。”

當初元璟就是用高子墨的死害得高檀宇傷勢複發,提早去世,如今高皇後用同樣的手段來報複這個同床異夢的丈夫,也算是因果輪回了。

秋嬤嬤言之鑿鑿,陳皎對這個計謀的效果還是有些懷疑,“親兒子和寵妃相比,不可同日而語吧。”

秋嬤嬤笑道:“您的顧慮也是極有道理的,所以我們還準備了這個東西,等到他親眼看到心愛之人的首級,這種刺激,不怕他不舊傷複發。”

首級?

陳皎一愣,目光不由自主落到圓木桌中央的那個匣子上。

鬼使神差,他伸出手,打開了蓋子。

猝不及防,匣中首級映入眼簾。

那是一張極美的麵孔,雪白如美玉的肌膚,嫣紅如花瓣的嘴唇,長長的睫毛在烏青的眼圈映襯下顯得有些憔悴,卻也讓人忍不住遐想,若是這雙眼睛睜開,會是怎樣動人的風華。

明明隻是一個首級了,卻宛如生時鮮活動人。

這邊是北朝帝君的心愛之人嗎?這般純淨美好的姿態,果然觸動人心。一種莫名的惆悵情緒驟然從心底深處湧上來,仿佛一場疾風吹過,豆大的雨點敲打著平靜的湖麵,攪亂了一池春水。仿佛自己也變成了那個癡戀眼前女子的人……

他是瘋了嗎?怎麽會對著一個死人傷感起來?

陳皎有些惶恐,為這莫名的失態,又有些好笑,這是怎麽了?自己是這般憐香惜玉之人嗎?不過見到了一個陌生女子的首級而已啊。

是因為這個女子的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嗎?畢竟是他來到京城告知了高皇後她父親和弟弟身亡的真相,才導致了她的死亡。

可自己親手殺掉的人也不少了。這種莫名的憂傷情緒……

他想要挪開視線,卻仿佛有一股力量,讓他被施展了定身術般無法動搖分毫。

他怔怔凝望著閉合的雙目,理智和感性,兩種矛盾的情緒入魔一般瘋狂糾纏。

直到秋嬤嬤將盒子扣上,陳皎才驟然驚醒,從那詭異的狀態中。

恍惚間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他強迫著自己不再去看那封閉的匣子。壓下那些亂七八糟突如其來的情緒。他是心誌堅毅之人,很快恢複了冷靜。

他笑著:“娘娘計謀果然周全,在下佩服。”

“還要多謝您送來的消息,不然我等還在每天對著仇人卑躬屈膝。”秋嬤嬤說道,真心實意感激著麵前這個人。

……

一覺醒來,天光大亮。

前塵舊夢,如煙飄散。

“你知道嗎,我那天晚上的夢……”

陳皎說了半截,卻又停下了話語,一場夢,不堪提。

今天,他就要返回建鄴,從此天高水遠,再難相見。

最後並肩的這段路,這段珍貴的時間,他更想說點兒溫馨的話題。

他笑著:“今年的冬天還真是冷,也許再過不久,建鄴也要下雪呢。”

“建鄴的雪景,還從來沒有見過。”吳婕笑著回道。

“可惜你今年看不到了。”陳皎最終慨歎一聲。

終於快到了碼頭邊上,兩人選了官道旁邊的一處長亭,停下步伐。

吳婕從馬車上下來。

四野寂靜,陽光燦爛。從新韶城出來,送君十裏,終須一別。

兩人站在亭中,敘說著別情。

陳皎仔細凝視著她,目光一瞬不瞬,仿佛要將這張熟悉的容顏銘刻到心底深處。

一別經年,今生今世,不知是否還能再相見。

“送你到這裏了。”吳婕仰頭說著,音調中微有哽咽,想到從此離別,心頭也非常難受。

陳皎抬手撫摸著她烏黑的發,心頭閃過無數念頭,甚至有種衝動,不顧她的反對,就將人帶走算了。然而終究無法下手。她是他愛慕的人,也是他尊敬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不可能親手去塑造一個跟母親一樣的悲劇。

隻能放手……

“要是哪一天膩了他,就過來找我吧。”他前傾身體,在她額頭印上淡淡的一點兒暖意。

這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那段碧霄宮中安閑溫馨的時光了。從北麵的梨花林中走過,踩在鵝卵石小徑上,透過木柵欄,就可以看見後麵回廊上她的身影,有時候在看書,有時候在煮茶,有時候在捧著腮發呆,隻要看到那個身影,心裏頭一塊柔軟的地方就被填充地滿滿的,又溫暖,又甜蜜……

如今,一切都過去了……

站在碼頭邊上,遙望著白雪皚皚的來時路,陳皎終於轉身,往船上走去。

大約他和她的緣分,就切斷在匣子合上的那一刻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此後餘生,便如這蒼茫無垠的瀚海,起伏不定,永生永世,不知何時才得解脫。

元璟策馬疾馳,冰涼的風吹過臉頰,刺骨生疼。

沿著陳皎他們走過的道路急奔了片刻,遠處路邊出現了一座涼亭。

那個他牽掛的輕盈身影,如今正坐在亭中,手中捧著暖手爐,遙望著白雪覆蓋的荒原出神。

吳婕還處在失落悵惘的情緒中,與陳皎的離別,讓她滿心酸楚,故友分離,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正坐在冷風中失神,突然聽見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她抬頭望去,頓時睜大了眼睛。

元璟這家夥,怎麽會跑來這邊,甚至連個侍衛都沒帶。雖說新韶城的治安一向不錯,但也……等等,他怎麽會從碼頭那邊趕來的,難道是……

“你去見陳皎了。”她疑問道。

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在涼亭馬上勒住馬匹,他翻身躍下,衝進了亭中,猛地一把抱住她。

他將頭深深地埋在她肩膀上,直到吳婕感到近乎窒息了,不耐煩地捶打他:“快放開,喘不動氣……嗚……”

話沒有說完,溫潤的雙唇被堵住了。

吳婕隻能攀住他的肩膀,良久,他才放鬆了鉗製,卻依然將她攬在懷中,凝視著她明媚的眼睛中升起薄薄的霧氣。

他真的很慶幸,比起他來。對那個同母的兄長,他曾經嫉妒,憤恨,各種負麵情緒,但如今,一切都消弭了。

“多謝你肯留下來。”

吳婕有點兒惱火,整理了一下被他鬧地淩亂的頭發,“之前答應了皇上三年之約,我不是一個背信棄義的人。”

元璟低笑了一聲,“好,那我可是任重而道遠了,一定要在三年之內讓你回心轉意。”

“別自大了。”吳婕冷哼了一聲,轉頭看向四周,兩人在大路邊上這般親昵的動作,實在尷尬。

“沒有什麽不妥當的,你我本來就是夫妻啊。”元璟笑著。突然將吳婕打橫抱了起來。

吳婕驚呼一聲,卻掙脫不過,很快被他抱到了旁邊等候的馬車上。

在涼亭中呆了那麽久,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手腳發涼了嗎。人都已經乘船走遠了,何必還在這裏戀戀不舍。將吳婕塞進了馬車廂,元璟果斷吩咐她的侍從:“立刻返回。”

車廂裏的溫暖驅散了滿身寒意,吳婕痛快打了兩個噴嚏,揉著鼻子。

隨著元璟一聲令下,馬車開始行駛。車輪碾軋著厚厚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還有窗外近在咫尺的馬蹄聲。

去的路上是他,返回的路上卻換成了他。

吳婕掀開車簾,望著身邊那個人,陽光從斜麵投射到他的身上,宛如整個人在發光一般亮眼。

為什麽會決心留下來,留在這個人身邊呢?

大概是因為那個夢吧。

在白鹿寺的那一夜,她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已經身亡了,變成了一縷幽魂,遊**在天地之間。她看到自己小產血崩,死狀淒慘。

然後,更慘的來了,她的首級竟然被斬下,盛放在一個桃木匣子裏。連個全屍都沒有,吳婕也是無語了。

她看到自己的首級被人帶著,一路南下,最終放到了他的麵前。

然後他一口心血噴出。

當晚,元璟心疾複發,一病不起。

當初紫茴的那一劍,極大地損傷了他的心脈,連日的征戰本就勞累,又加上這樣嚴重的刺激,終於走到了崩潰的時刻。

就如同他繼位之初,南下抵抗天康帝入侵時候,因為天康帝突發急病,南陳前線兵敗如山倒一樣。同樣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在北魏軍中,原本勢如猛虎的攻勢立刻放緩了。

而大約同一個時間,陳皎返回了國內,整備兵馬,安排防線,同時拿出了天康帝駕崩前留下的密詔。

元璟的狀況很快惡化,持續的高熱徹底燃盡了他最後一線生機。

臨終前,他寫下遺詔,將皇位傳給了元哲,之後駕崩在了軍中。

原來她臆想中的少年天子,一統江山的故事,並沒有發生,他與她的死亡,隻相隔了十幾天而已。

吳婕飄飄****,如同一縷清風,盤旋在蒼茫的天地間。

她看到了他壯誌未酬,吐血身亡。他大概還以為是自己深恨,才命人將首級送來給他過目的吧。臨死的那一天,他還交待萬崇濟將自己與她合葬,

“民間常說,生而同裘,死亦同穴,也許來世便可重逢……”他喃喃說著,昏迷過去。

她飄**在幽幽夜空中,看著他在營帳內漸漸死去,如同一團曾經炙熱燃燒的火焰,迅速到了冷寂的時刻。

突然心中便升起了一種微妙的憐惜,心念微動,她降落下去,伸出手,觸在他因為高熱而蒼白幹燥的唇上。

隻是徒勞,影子般穿過了他的身體。

偏偏他仿佛感受到了什麽,微微顫抖,睜開眼睛。

視線所及,隻是一片虛空,圍繞在身邊的重臣侍從,都如同森森鬼影。

他突然又開了口。

“將她安葬在新韶城吧,她想必……也不願意留在北魏的皇陵之內。”然後閉上眼睛。

這是年輕的皇帝短暫人生中留在這個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再之後,大魏的兵馬放棄了南下攻略,元哲與諸位將領在悲慟中勉強穩住了前線。

元哲返回京城,宣告這一消息,繼承皇位。卻在幹元殿內,猝不及防被高皇後一杯毒酒暗害,之後高皇後帶著黨羽,冊立了一個旁係的孩童登基稱帝,自己以太後之身臨朝執政。

可惜她與陳皎合謀的事情並不是天衣無縫,不久之後,逐漸被朝中幾股勢力探明了真相,宗室重臣一片嘩然,人人不服。而高皇後憑借軍中勢力,對不服她的朝臣大肆屠殺,導致雙方矛盾更加激化。

接下來的幾年中,一場接一場的政變,無數門閥世家被屠滅,北魏的朝政陷入了史無前例的黑暗期。

這樣內鬥混亂的朝政,如何能夠長久!

果然,數年之後,北方蠻夷破關而入,中原北部的江山,變成了北蠻部族混戰搶掠的修羅場。生靈塗炭,慘不忍睹。高皇後本人還有她冊立的那個小皇帝,都在京城被攻破的時候被蠻夷殺害了。

繁華的京城被反複攻占,搶掠,屠殺,甚至連皇族宗室的墳墓,也被軍閥挖掘,骸骨拋到路邊,陪葬的金珠被搶掠一空。

北方的殘酷戰亂持續的數十年,直到一個姓秦的少年揭竿而起,他帶著麾下勢力,一步步轉戰天下,耗時數十載,終於掃**蠻夷,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他建立起一個嶄新的帝國,國號為周。

漫長的時光中,吳婕還看到陳皎返回了南陳,力挽狂瀾之後,憑著軍方上下的擁戴和天康帝的遺詔,發動宮變,將小周後和神瑞帝一網打盡。雖然比這輩子晚了幾年,他還是拿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登基稱帝。

他是南陳史上難得的文武雙全的明君,在位的數十年間,安撫百姓,治國理政,國勢蒸蒸日上,而且北上攻伐,將原本陷落在元璟手上的失地盡數收複,甚至更進一步,開疆拓土。他在位的年間,南陳的版圖達到了史上最強。如果不是北方蠻夷戰力太強悍,說不定天下就要在他手中完成統一了。

而新韶城確實沒有被屠城,它在被北魏征服不久,又隨著陳皎揮軍北上,成了南陳的地盤。被改名為呈州。

吳婕還看到,東越的皇族宗室散落民間,從此之後變成了平民百姓。

她的父親和母親,歸隱在田園之中,就住在白鹿山腳下。雖然失去了兩個女兒,幸而,母親在四十二歲那一年,也就是東越亡國的第三年,又生下了一個弟弟。

再後來,呈州身處兩國交接的地方,戰亂不止。數十年之後,又變成了大周的地盤。

倒是吳氏一族,作為本地的鄉紳,一直紮根此地,延續了下來,隻是子嗣單薄地很。

到了第七代還是第八代子孫來著,吳家已經數代單傳了,偏偏這一代也隻有一個女兒。

也許是年歲相隔地太遙遠了,那些記憶的片段都變得非常混亂,但是吳婕依然清晰地看到,

那個女孩靈秀可愛,像極了自己的妹妹吳婉。

她十三歲的那一年,出門去白鹿寺進香,經過山道的時候,天降暴雨,馬車出了故障。

她帶著侍婢和車夫被困在路邊,束手無策,這樣尷尬的時刻,湊巧有個少年帶著護衛騎馬路過。

他停下腳步,問道:“姑娘可需要相助?”

滂沱大雨之中,少女抬頭望去,少年豐神俊秀,宛如明月。

一段妙不可言的緣分,便這樣締結了。

對姑娘羞澀的詢問,少年笑道:“在下姓陳名鈺,字泓義。”

之後少年男女一見鍾情,喜結良緣,隱居鄉間的日子和美溫馨,再後來,他們生下一男一女,再後來,女兒被選入宮……

後麵的記憶越發混亂,吳婕已經無法分辨了,隻記得仿佛最終,還真的有一位那麽少年天子,比元璟更加年輕更加出眾。

最終,盛世太平,天下歸一。

尾聲一:

決定了未來的道路,當天傍晚,吳婕就上了船。從新韶城北上,沿著水道日夜不停,很快抵達了金蕪城。之後換乘馬車,不過七八日功夫,就回到了京城。

她還是住進了長秋閣裏。

反正現在元璟的後宮空****的,可以預見未來也不會添什麽人了,所有宮室任憑挑選。

這一日傍晚,用過晚膳,吳婕往後麵的小樹林裏散心。一直走到後頭的小溪旁邊。

水邊的大柳樹依然精神抖擻,雖然寒冬之中沒有了綠葉,但渾身掛滿了雪花的它更顯氣派莊嚴。

想起幾個月前,元璟在這顆樹下燒紙錢的模樣。吳婕忍不住走到樹下,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著。

祈禱完畢,睜開眼睛,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

元璟好奇地看著她,“在幹什麽?”

這家夥屬貓的嗎?悄無聲息就溜過來了。

“聽說這棵大柳樹有神靈寄體,很是靈驗,就湊了個熱鬧。”吳婕仰望著大柳樹,說道。

“是該祈禱一下朕這趟出兵一帆風順,橫掃千軍如卷席。”元璟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明日一早,他就要帶領援軍北上增援戰線了。

吳婕白了他一眼,自大的家夥,誰要給你祈禱了。“臣妾隻是在祈禱明年能回新韶城跟父王母妃和妹妹一起過年。”

“咳,說實話,這棵大柳樹,所謂的樹靈什麽的,其實都是那些蠢笨宮人以訛傳訛。沒有什麽用處的。”

吳婕:……

看在他即將出征的麵子上,不想跟他吵架,但還是忍不住冷哼了一聲:“皇上之前還在這顆樹下祭拜先人吧。”上次聽說了陳皎繼位的消息,這家夥當晚過來這邊給靜妃燒紙錢來著。

“因為母妃生前的時候,經常過來這裏祈禱啊,朕這不是遵照她的習慣嗎。說來可悲,她祈禱了一輩子,希望能離開這個宮廷,結果一輩子都沒有如願。最終,還是死在這顆樹下的。”

說到最後,元璟音調沉悶。

吳婕更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她雖然知曉靜妃被福王推入水中導致風寒而亡的,沒想到就是這裏。

反而是元璟很快從傷感的情緒中走出。

“其實,說不定這樹真的有靈來著。”他緩步走近樹邊,抬手撫摸著粗糙的樹皮,“不僅母妃,我小的時候,也曾經來這裏祈禱。”

說著他撩起衣擺,往樹上一躍,踩在了枝幹上,然後他俯下身,往中央的樹洞裏掃視了一眼。

片刻之後,他跳了下來,麵露失望之色。“可惜不見了,大概是被什麽野貓叼走了吧。”

吳婕心神一動:“什麽?”

“是一個小瓷瓶,大概是我五歲那年吧,剛剛進學不久,學會了寫字。就自己寫了一張紙條,裝到吃藥剩下的小瓷瓶裏,扔到了這個大樹洞中。”

吳婕想起兩輩子撿到的那個小瓷瓶,裏麵歪歪扭扭的“不要挨打”四個字。

“皇上祈禱了什麽?”

“隻是希望自己的日子過好點兒,不必每天麵對母妃的哀怨和怒氣。”元璟遙望著天幕,苦笑,“祈禱之後沒多久,父皇就將我召去考問功課,然後,我的願望成真了。” 這樣說來,也許這棵大樹真的有靈也說不定。

隻是後來靜妃的死,元璟常常想,如果他沒有離開長秋閣,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哈,這是肯定的,他沒有被交給洪貴妃收養的話,她也不會起了獨占養子斬草除根的念頭。

自己脫離火坑,最終卻是以生母的性命為代價。

“那時候你還是個孩子,並不知曉這一切。”吳婕知道他在想什麽,忍不住安慰道,而且對靜妃來說,這樣的結局,也許是一種解脫,縱然章和帝恩寵無雙,帶給她的卻隻是痛苦和傷害。

元璟低著頭,凝視河麵,“是父皇對不起母妃,我以為自己不會幹出這樣的事情……”

吳婕笑了笑,她知道元璟心情,雖然自己選擇了留在他身邊。他卻還是恐懼著她會離開。

她來到他身邊,拿起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這段感情,是因為上輩子看到他死亡那一瞬間的觸動,還是因為對他童年生活的憐惜,吳婕也說不清楚,但她無比地肯定,自己確實是對這個人動心了,她選擇的道路,就不會後悔。

掌心觸在雪玉般的肌膚上,一切無需多言,她的一切情緒,都清晰地顯露在明媚的眼睛中。

元璟露出笑意,他低下頭,印在她溫潤的唇上。

尾聲二:

站在長秋閣後殿的院子裏,吳婕捏著小白爪的貓耳朵,很是生氣地道:“讓你別出去打架了,這下子可好。”

小白爪的一個耳朵耷拉著,上麵纏著繃帶。

說起來可氣又可笑。最近禦花園北部的野貓群裏又來了一隻胖胖的橘貓,小白爪貓中霸王的地位受到嚴重挑釁,憤而出去幹架,結果就是慘敗而歸,連耳朵都被抓傷了。

“因為這家夥每天好吃好喝,都不用捕獵,肚皮滾瓜溜圓,當然沒法跟別的貓兒打架了。”元璟站在門邊上,聽著吳婕的抱怨,忍不住笑道。

吳婕無語,野貓的戰鬥力,很大一部分都因為每天捕獵的奔跑跳躍。這些日子小白爪已經變成了半隻家貓,難怪戰鬥力急劇下降。

“明天起將它扔出去自生自滅算了。”元璟冷酷地說道,“再說你現在有了身孕,也應該少接觸這些小東西。”

他望著吳婕的小腹,目光滿是柔和。

吳婕不以為然:“你之前不是讓人給它洗過澡嗎。”而且還用皂角每天洗好幾遍。

兩人並肩坐在廊下,逗著貓兒,說著閑話。

元璟突然開口道:“今天前朝傳來的消息,高子墨在西域建國稱王了。”

西域三十六國之內,原本就有數個國家早就被高氏一族暗中所滅,扶持上了傀儡政權,之前元璟都還沒有來得及收拾。緊接著蠻夷入侵。元璟與西北將軍府談條件,允諾可以以夜闌國為界線,讓高子墨裂土封王。

如今轉眼兩年過去了,經過幾次征戰,入侵的蠻夷勢力終於被擋了回去。而高子墨也帶著西北將軍府的人手往西撤離,到了高昌城內。將原本屬於高氏的勢力重新整合,終於在最近建國稱王。

“朝中商議著,過些日子派遣使節,可以商談一下通商建交事宜。”

“會答應嗎?”吳婕問道。高子墨對元璟終究有心結,之前聯手誅滅蠻夷,也是為了自身安穩,如今通商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會答應的,西域地帶想要發展,少不得中原的助力。”元璟頓了頓,笑道,“朕之前還真是小看了他呢。觀他這兩年行事,日漸沉穩大度,如今西域地帶的半壁江山在他手中,隻怕將來還要繼續向西擴張。”

吳婕感覺一陣陌生,她實在無法想象,曾經那個靦腆秀氣的少年,會變成什麽樣子。

聽見身邊元璟又歎了一口氣:“一個兩個,都是厲害的對手,真是糟糕。”

吳婕回過神來,“什麽對手,難道你還想著這幾年開戰不成?”

“開戰是沒法開戰了,也許這輩子都沒法開戰了。”元璟笑了起來,“朕不喜歡打沒把握的仗。”

北魏的國力,原本是天下最強盛的,但是經過這一次蠻夷入侵,元氣大傷,隻怕短時間難以恢複。幸而北蠻那邊部族精兵也折損甚重,而且跟高子墨決裂,總算邊關靖平。

“將來的日子,就是要慢慢休養生息了。”這是個漫長的活兒,需要經年累月打理內政。

吳婕卻感覺一陣輕鬆:“不打仗就是最好的,天下間安穩的年歲來之不易。”

“傻丫頭,天下歸一,才是真正的天下靖平。”元璟向後一躺,幹脆躺倒在回廊地板上。

一統天下是所有帝王豪傑的畢生夢想。如今他是跟這個夢想絕緣了。

“朕這一輩子是看不到了,不過可以好好打基礎,將來等咱們的孩子出生……”

他向前傾了傾身體,抱住吳婕依然纖細的腰肢,將耳朵貼在了她的小肚子上。

原本趴在吳婕膝蓋上的小白爪被他拎住後頸,不客氣地扔到一邊。

他輕輕伏在吳婕依然平坦的小腹上,笑道:“朕聽見了,他在裏頭嚷嚷著,放著我來!嗯,一定是個資質非凡的小家夥。”

“別胡鬧了,才兩個月能聽見什麽!”吳婕哼了一聲。

卻沒有推開他,雙臂支撐在後麵,遙望著暮色天際。

她承認,統一是消弭戰亂的最佳方法,但是統一之後呢,難道就沒有戰亂了?統一與分裂,如果是一個無限的輪回的話。統一能讓和平盛世提早到來,不也是讓下一個亂世提早到來嗎?

翻閱史冊,那些戰亂的年代,隻是短短的幾頁紙張,卻不知道不幸生在那個混亂的時代的人經曆了多少痛苦。

便如夢中那段殘酷殺伐的年月。

人活在這亂世之中,宛如草木一般柔弱,她不是什麽雄心壯誌的英雄人物,也不是後世指點江山的讀書人,隻是一個不幸生在亂世的小女子,所求的,便是這短暫的一生幾十年裏,能平安喜樂。足矣!

如今看來,這個夢想,應該是實現了。

也許將來的時代,還會有戰亂和災劫。但至少,在這一生,這一世,這一刻,她是安穩和幸福的。

說她自私也罷,目光短淺也罷,人生在世,誰不渴求這樣一份幸福呢。

夕陽西下,霞光萬道,將院牆拉出長長的影子,籠罩著這片小小的天地。

有相守一生的人在旁,有即將出生的兒女在懷,還有身邊的貓兒溫順地舔著爪子。

天地間一片靜好。

她隻希望,這樣的日子,能長長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