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竟然被陸昭儀家的船救了,簡直荒唐。

如果記得不錯,她是後年開春選秀入宮的,先是才人,後來很快得寵,晉封為貴嬪,再後來,也不知是怎麽得罪了沈貴妃,被冷落了一陣子,然後又抱上了皇後的大腿,恢複了寵愛,一路晉封到昭儀。

那時候她早已失寵,避居宮室,孤獨度日,對這些新歡舊愛也並沒有太多關注。

隻是記得那時候的陸昭儀通身清貴,與眼前截然不同。

如今的陸娉婷,容色雖然秀美動人,但眉宇間總浮動著化不開的憂慮。看到吳婕進來,勉強抬了抬眼皮:“你身體恢複,那就好。”總算沒死在船上,不然繼母又有的鬧騰了。

吳婕強忍住內心的翻湧,低頭認認真真行了個禮。不管怎麽說,確實是眼前之人收留了她。前塵舊夢畢竟是尚未發生之事,而恩德不能輕放。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不必多謝。”陸娉婷柔柔地道,“你叫什麽名字?”

吳婕啞然,她能說什麽?

采珠搶著替她回答道,“她嗓子壞著,沒法說話呢。”

“既然沒法說話,不如先寫下來。如果有什麽家人需要尋找,也可以一並寫下來,我可以托人送你回去。”一邊說著,陸娉婷拿起一張白紙,遞到對麵女子麵前。

吳婕怔怔看著白紙,還有塞到自己手裏的毛筆,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寫下什麽了。

她的名字?她還能繼續用這個名字嗎?如今紫茴取代了她,而她變成了紫茴。

一瞬間無數悲涼憤慨湧上心頭,握筆的手不由自主開始顫抖。

自己要冷靜,至少要盡快與可信的人溝通,然後聯絡北上的送親隊伍。

她正要落筆寫字,眼前卻突然一空,竟然是對麵的陸娉婷又把白紙抽了回去。

在吳婕驚訝的目光中,陸娉婷笑了笑,“是我疏忽了。並不是每一個女子都識字的。”之前看她衣著不俗,氣度非凡,本以為是大家出身,如今看來,也未必如此。

吳婕眉梢抽搐。是她之前猶豫的太久,讓陸娉婷誤以為她不識字了。

隻是不用寫也好,如今的她還真不知道該用什麽身份與對方溝通。

站得久了,吳婕開始有些頭暈,她體內毒素未解,不能勞累。

陸娉婷吩咐采珠:“扶她回去歇息吧,她病還未好呢。”

出了艙室,冬日的陽光灑落在身上。吳婕抬頭看向遠方,關閉在艙內多日,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陽光。

她近乎貪婪地看著蒼涼的天幕。今天的天氣並不好,陰沉沉的雲層密布,宛如她此時的心情。但是人被憋悶久了,簡直要發瘋。便是這樣的天氣在她的眼中也是無限留戀。

她腳步情不自禁放慢,繞過回廊,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嬉笑。

“那就是橘兒救上來的人嗎?怎麽看著傻不愣登的,別是個傻子吧。”

“什麽阿貓阿狗都往咱們船上救,誰知道是什麽來曆。請醫用藥花銀子,哪一樣不得母親費心思,她倒是什麽不用幹,白得好名聲。”

……

吳婕轉頭望去,說話的是兩個年輕女孩,看衣著便知是陸家的小姐,身後還跟著五六個丫環。

對這些閑言碎語,吳婕沒有興趣理會,她視而不見地走過去。

下了樓梯拐角,采珠提醒道:“那是三小姐和四小姐。三小姐是如今的夫人生的。”語氣飽含怨念。

從她這些天的抱怨中,吳婕已經了解到,陸娉婷是陸大人前頭原配夫人所生的女兒,這位陸夫人隻生了兩個女兒就去世了。

原配亡故之後,陸大人很快又迎娶了新夫人楊氏,楊氏倒是個好福氣的,接二連三生下三子三女。再加上一堆庶出的,兒女一多,前頭夫人留下的兩個女兒就不免有些尷尬了。

其中長女在數年前意外病逝,如今隻剩下陸娉婷一個人在世。

吳婕眨了眨眼睛,看來陸娉婷入宮之前的日子並不好過啊。

而采珠更加咬牙切齒的是另一件事。

楊氏破落戶出身,嫁妝根本沒有多少,而陸老爺這些年官運也不是很順暢,手裏銀錢並不寬裕。子女一多,吃喝用度,起居服侍,一樣一樣都需要用錢。

而家中最大的財產,便是來自前頭的原配夫人,她出身富貴之家,留下了不菲的田產商鋪,指明給兩個女兒將來當嫁妝的。

在兩個女兒出嫁之前,這些產業都是由陸家暫時保管的。

“什麽請醫用藥花銀子,也不看看自己,吃的喝的哪樣不是我們二小姐的銀子。將來我們二小姐一嫁出去,哼,有他們好看的時候。”

也許因為照顧了吳婕很多日子,采珠已經自動將她劃歸為自己人了。這個大嘴巴的丫頭絲毫沒有忌諱。

什麽請醫送藥,這些天她壓根兒沒有見過大夫好吧。能活過來全靠自己硬撐,吳婕有些無奈。她沒有興趣理會這些,目前她頭頂上還懸著一座大山,隨時可能掉下來將所有人壓死。

她迫在眉睫需要揭穿紫茴的真麵目,並且將身份換回來。

但以她如今的容貌,無論說什麽都沒有說服力,隻會被當成騙子。

紫茴從小跟自己一起長大,假扮起來根本毫無破綻。尤其她之前又作死地將身邊跟隨多年的侍女統統放了出去。而且這一路又習慣戴帷帽。

好在東越送嫁的禮官中有兩個還是見過自己的,陳皇後手再長,也不可能操縱所有的官員,一定要在送嫁隊伍入京之前追上他們。

剛才采珠說了,陸家的船也是要上京的,暫時寄身在此,趁這段時間,想辦法盡快恢複自己的容貌。她現在唯一能利用的就是紫茴他們以為她已經死了。

之前廣信大師留給吳臻蜂毒的藥方她還記得。自己臉部的腫脹和太子哥哥當初極為相似,極有可能自己服下的毒、藥裏麵也摻雜著那種毒物。就算不完全相同,反正是祛毒清淤的藥物,應該有效果。

隻是那張藥方上記載的藥材都頗為珍貴,自己如今身無分文,如何才能湊齊藥材呢?

她也想過最快的方法,是直接找北魏官員坦白求助,比如近在咫尺的那位陸大人,但一來她無法確定這些北魏官員的立場身份,還有人品。萬一被他們利用機會,將此事當做升官發財的工具,甚至讓北魏誤以為他們東越有行刺之心就慘了。

如今船隻快要抵達金蕪,如果記得不差,金蕪好像是福王的地盤。這位王爺在之後還要謀反作亂呢。所以求助本地官員之事,隻能暫時後延。

餘毒未清,吳婕在采珠的嘮叨聲中,又一次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之後數日,船隊走得飛快。

對這個偶爾救上來的人,陸娉婷也並沒有太過在意,仿佛整個船上的人都將吳婕遺忘了。隻有同房間的采珠和橘兒每天幫她捎帶飯菜,嘮叨些日常。

吳婕每天都要攬鏡自照多次,幾天下來,她發現自己臉上的腫脹似乎有好轉的跡象,記得之前醫官也說過,太子哥哥中的蜂毒雖然毀容厲害,但並不傷及根本,就算不用藥,一年半載也能自動痊愈。

隨著臉上浮腫的減輕,她喉嚨的劇痛也開始緩解,慢慢能說一兩句話了。

這一日,陸娉婷突然又將她叫去了艙室之內。

“如今船要在金蕪港停泊些時日,正好小姐她這兩天有些不適,請來了本地的名醫,小姐心善,想起船上還有你這個病人,也順便幫你檢視一番。”說話的人是陸娉婷身邊的大丫環善芳。

對這個丫頭,吳婕也不陌生,要說陸娉婷是高皇後座下頭號走狗的話,那眼前這個丫環,就是陸娉婷的頭號走狗了。

而且牙尖嘴利,是隻惡犬。

不過如今麵對吳婕,卻是一副笑語盈盈的模樣,神態溫和至極。

一邊說著話,她將手中的衣服遞了過來。

“要見外客,總不好丟了咱們家的臉麵,這些醫生都勢利得很,若衣裝不合適,斷不肯替你盡心看病的。這身衣裳是我們小姐新作的,都還沒上身呢。這不,賞給了你,先穿穿試試。”

吳婕無語,旁邊采珠眼睛發亮,伸手摸著那明紫色的錦緞料子,“這上麵繡著的是啥,黃鶯兒嗎?好精巧啊。”

善芳一把將采珠的手打掉,喝道:“快別**!你手指粗糙,這好料子是最怕剮蹭的。”

采珠訕訕地收回了手,轉頭羨慕地看著吳婕:“小姐對你真好。”

吳婕無語,陸娉婷的性情,向來是無利不早起,哪會好心將這身衣服給自己穿?

“我上次就看你跟我們小姐身量背影頗為相似,果然不差。”親自上前幫著吳婕換上了這身衣裳,善芳臉上讚歎,待看到吳婕容貌,忍不住嗤笑道,“你身子窈窕,偏偏臉這麽胖,看著真是滑稽。”

吳婕眉梢抽搐了一下。

善芳掩口嬌笑了片刻,然後又將吳婕帶到梳妝鏡前,親自替她散開頭發,梳理起發髻來。

好濃厚順滑的長發啊!二小姐說她是好人家出身,想必是真的,不然還養不出這樣細致的皮肉和頭發來。善芳一邊暗自嘀咕著,手上不停,很快替吳婕挽起了精致的發髻,又從袖中摸出兩根銀簪插上。

任憑她擺弄,吳婕已經隱約猜到了她們要幹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