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衛元璟的禁軍都是百戰沙場的精銳,很快收拾戰友的屍骸,整理戰場,並救護傷員。同時一個簡易的小帳篷被搭建了起來,元璟進了內中歇息。

吳婕站在外麵吹著冷風,看著變成一堆爛木頭的馬車,駕車的馬更加慘烈,早已經被射成刺蝟了。

陸娉婷應該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馬車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吧。

正出神之際,一個家夥湊了過來。

“幹什麽?”吳婕警惕的瞪著他。

“別這麽緊張嗎?剛才公子不是命令我們幫你診治一下嘛。”沉思書笑眯眯地道。

“你是大夫?”吳婕表示難以置信。

“別這幅表情好吧,本公子學究天人,無論是四書五經,還是醫道雜學,都極為精通,除了生孩子之外,沒什麽我不會的。”沉思書拍著胸脯說道。

吳婕嘴角抽搐,這家夥究竟是誰?前世她在元璟的後宮數年,對這個家夥好像完全沒有印象啊。看他與元璟之間親密的模樣,應該也是當朝重臣才對,尤其……吳婕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玉佩上,如此年輕就已經是三品大員,絕對不可能是無名之輩。

“我沒有受傷……咳咳……”吳婕本想推辭,突然胸口一陣疼痛,忍不住咳嗽了起來。是剛才往馬車底下爬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胸口。

沉思書搖搖頭,“還是給我看看吧,小姐還很年輕,小心留下後患。”一邊說著,他毫不客氣地將手指搭上了吳婕的脈門。

吳婕索性隨便他了。心中也有些擔憂,不會真受了暗傷吧。

沉思書臉上閃過一絲異色,旋即嚷嚷起來:“哎呀,你果然是胸腹之處受傷,幸好我察覺了,待會兒我弄些活血化瘀的藥材。”

看完了吳婕,沉思書進了賬內。正看到元璟用絹布擦完臉頰,抬頭問道:“怎麽樣了?”

沉思書稟報道:“戰死者三十九人,傷者六十一人,其中三十二人重傷,隻怕難以支撐,保持完好戰力的隻有四十一人。”

元璟將絹布仍在一邊,臉色陰沉沉的。“派人去後麵傳令藺德勝率軍急行,與我們匯合。另外,休整兩個時辰,用第二個方案入城。”

沉思書略一思忖,也罷,進了城內,反而比外麵安全。不管是哪方勢力,也不可能在繁華鼎盛的城池之內,派出如此大規模的刺客。幸好他們還有第二套方案。

“剛才那個丫頭怎麽樣了?”元璟又問道。

“那位饅頭姑娘啊,傷勢倒是沒有什麽大礙。”沉思書摸著下巴,“剛才那馬車雖然看著不起眼,但頗為細致華美,而且那位姑娘談吐不俗,想必是官宦人家出身。屬下已經派人拿著馬車上的信物打探了,不久就有消息。”

之前沉思書觀察到吳婕在馬車內照料另一名女子的屍身,剛才埋葬的時候,也去祭拜並做了標記。從這些看來,也許之前的劫匪之說並非謊言。

隻是遭了劫匪,見到他們正規兵馬,為何不出言求救,反而謊話連篇呢?

還有一件事,沉思書又道:“剛才試探她脈象,雖然並不通曉武功,但……好像中毒了哎。”

中毒?元璟動作一頓,透過營帳縫隙,凝望著外麵瑟瑟發抖的身影。她正在雪堆前擺弄什麽,臉孔凍得發紫,不比侍衛都有功體在身,平常人這樣的雪夜撐不住的。

***

吳婕正在路邊,找了些積雪清理了一下臉上的淤血。她是好潔之人,實在受不了這個邋遢的樣子。

冰雪冷得手直打哆嗦,還有剛才銀線勒出的傷口,刺痛入骨。

吳婕折騰了半響才將自己收拾地略整齊了些,忍不住憤憤然地瞪著旁邊端著熱水進出小帳篷的人影。

這種情形之下,竟然還有人忙著燒水送入帳內,供他梳洗。

正羨慕嫉妒恨著,門簾掀開,沉思書走了出來,笑道:“請姑娘進入一談。”

吳婕略微猶豫,還是跟著進了營帳之內。

外麵實在太冷,她衣著單薄,繼續待著必定會大病一場。禮教這種東西,都是約束有名有姓的人的,自己如今隱瞞身份,容貌大損,也不必計較這些俗套。

進了帳內,立刻感覺全身都舒坦了起來。中央的銅爐裏劈啪作響,燒著木炭。

元璟並不在帳內,似乎是去查看受傷的士兵了。既然沒人,吳婕也不客氣,趕緊上前將快要凍僵的手指頭湊到了銅爐邊上。

終於全身暖和了過來,主人也返回了。

吳婕立刻站起身來,拘謹地退到一邊。

元璟看了她一眼,隻說了一句:“休整兩個時辰,之後繼續上路。那邊有墊子。”然後也不理會她,坐到旁邊拿起一卷文書翻看起來。

吳婕鬆了一口氣,走到角落,果然火爐邊放著兩個墊子,上麵血跡宛然,是從之前馬車上抽出來的。略微猶豫,她乖乖坐了下去。

這個時候就不要計較那麽多了。

她剛坐好,突然一道白影閃過眼前,柔柔飄落下來。

吳婕條件反射地抬手接過,竟然是一條白布。

“旁邊有藥,將手處理一下。”

他竟然注意到自己手上有傷,是在馬車上,還是剛才發現的?吳婕將白布拿起來,攤開掌心,因為之前銀線的切割,皮肉都翻了起來。好在她已經用冰雪敷過,止了血。

既然有藥,她也不會跟自己過不去,立刻湊到小桌邊上,拿了金瘡藥粉,略撒了些,然後用另一隻手將掌心包紮起來。咬著白布的另一頭打了個結。

回到了爐子邊上,百無聊賴地待著,過了片刻,她突然意識到,叫自己進來,不會就是因為見她凍得厲害,一時憐憫吧。

抬頭看去,元璟坐在帳子另一邊看著文書。

吳婕沒有說什麽,沉默地烤著火。

溫熱的感覺圍繞在身邊,莫名其妙思緒回到了上一輩子。

不是她念舊,而是詭異的巧合。

上輩子第一次見他,恰恰就是今晚。

她入宮之初,正逢元璟帶兵去西域夜闌國平叛,數月都不在宮中。

小年夜的那一晚,宮中設了宴席,恰好捷報傳來,從高皇後到普通宮人無不喜氣洋洋。

她也跟著喝了兩杯酒,覺得不勝酒力,便尋了個借口退席出來。

走在禦花園中,滿地瑩白。

記得那一天,京城的雪下得比金蕪還要大,洋洋灑灑堆了滿地。

她披著雪狐皮鬥篷,站在道邊一棵花樹之下,遙想著遠在新韶城的家人,滿是惦念,突然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她轉頭望去,就看到了快步走近的他。

彼時,雪停雲散,一縷月光透過雲層。踏雪而來的那人便如月光驟然流淌過滿地瑩白,帶著冷冽,也帶著生機。

他剛從邊關返回,滿身風塵仆仆,卻掩不住清輝明朗的氣質。

見到吳婕站在樹下,他似乎也一怔,目光掃過她的容顏,又看著她發髻鳳釵,唇角綻放一絲笑意。

“久聞公主傾國佳人,今日一見,才知傳言不虛。”

吳婕立刻認出眼前之人是誰,盈盈一禮,笑道:“久聞陛下龍章鳳姿,今日一見,才知傳言有誤。”她抬頭凝視他,一本正經讚道,“謫仙之色,當勝龍鳳矣。”

這般直白的誇讚元璟美貌,他身邊幾個內侍都悄然變色。

吳婕看見了,便知曉自己言語也許不妥當,可再看元璟,卻並無異色,反而眼中含笑。

“你我夫妻如此吹捧,傳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吳婕躬身行禮,正色道:“皇上慎言,臣妾不過妃嬪,不敢以夫妻稱之。”

他沒有回答,吳婕心中稍微有些忐忑,又笑道:“宮中聽聞皇上凱旋,又逢佳節,已經備下歡宴,皇上不去與眾人同樂嗎?”

元璟展顏笑道:“宮中歡宴,是宮中對朕的心意,這一路風霜,公主沒有心意嗎?”

吳婕眨了眨眼睛,立刻抬手從旁邊花樹上折下一枝花來,上麵幾點梅花開得正好。

“皇上大勝而歸,臣妾借花獻佛,此花經霜尤豔,遇雪愈清,苦寒之後才得功成,便如皇上一路披風戴月,終於大勝而歸。”

元璟抬手接過,笑道:“公主心意,朕定然好好保存。”

也許是他的態度太過溫和,吳婕一時心動,忍不住笑問:“隻是保存,難道無回禮嗎?”

元璟微笑著轉身,竟然真的從後麵侍從手裏接過了一樣東西,遞到了吳婕麵前。

是一盞兔子燈。

“入城的路上看到的,就買了一隻。聽聞南方這個時節有家中懸燈的習俗,怕你想家。”年輕的皇帝笑容和煦溫柔。

那一刻,吳婕真的感受到一種久違的溫暖,也許是身在這個荒涼的地方太過冷寂,來自上位者的一丁點兒暖意,也足以讓她感恩戴德了。

“等過了年,上元節的時候,朕再帶你出去看看,京城的燈火也是極美的。”他上前拉住她的手,往殿內走去:“奔波一路,朕也乏了,就別在這裏吹冷風了。”

吳婕跟上他的腳步。兩人經過廊下,元璟突然說了一句:“委屈你了。”

吳婕抬頭看了他一眼,元璟並沒有看她,隻是低著頭,突兀地說了這句話。

她明白他所言的是這幾個月的事情。

自從入宮之後,高皇後心痛弟弟在東越被害,還連累自己小產,因此對她這個越國公主百般為難。幾個月下來,吳婕受了不少閑氣。

此時被人提起,鼻子有些發酸,她低下頭,言不由衷地說著:“娘娘心中悲痛,身體欠佳,臣妾這點兒委屈算得了什麽。”天下間的男子,都希望看到自己妻妾和睦,親如一家吧。

他低笑了一聲:“口是心非。”旋即又道,“你放心,日後不會了。”

他的笑聲爽朗明快,掌心溫熱而有力。

之後的幾個月,他果然也如同承諾中的一樣,護著自己沒有再受委屈,再後來……

吳婕突然感覺一種深深的寒意,她哆嗦了一下,抱緊了膝蓋。

前生今世,都是在這個小年夜的夜晚兩人初次相逢,隻是場景天差地別,叫吳婕不知如何評價這番孽緣。

又想起上輩子在宮中的起伏沉落,什麽日後不會委屈了,哈,自己畢生所受委屈,多半都是因為此人。

男人的承諾,果然都是狗屁!想起舊事,吳婕滿心冷笑,忍不住抬起頭,卻不期然對上一雙冷澈的眼眸。

元璟竟然湊巧在這個時候看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