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非常寬敞, 幾個宮女在角落垂手侍奉著,一位窈窕佳人正坐在窗邊出神, 正是陸娉婷。

她穿了一身銀粉色的交領杭綢小襖,領口和袖口都用銀線繡著米珠拚成花紋,下麵是粉橙色長裙, 整個人顯得柔美而不張揚。

她正坐在小桌邊上, 手裏握著一個鍍銀碎花的白瓷杯子。

見到吳婕進來,立刻起身迎上,含笑招呼道“妹妹也來了。”

“陸貴嬪來的倒是早。”吳婕點頭示意,將鬥篷脫下來遞給赤蕊, 坐到了小桌的另一邊。

“想著今日前來拜見皇後娘娘, 一整晚都緊張地沒敢合眼, 倒是讓妹妹見笑了。”陸娉婷沒有回避自己的緊張。在她看來, 眼前這個人以出身而論,應該比自己更緊張才對,沒想到如此氣定神閑, 也許真應了無知者無畏懼的老話了。

果然蠢人也有蠢人的好處。陸娉婷暗暗歎息著。

“剛才女官說了, 皇後娘娘還要兩刻鍾才起床。妹妹等得無聊, 不如喝杯清茶。這裏的花茶滋味極好。”靜坐了片刻, 陸娉婷實在無聊,開始閑話。

一邊說著, 她端起茶杯, 細膩的白瓷之內, 香氣撲鼻, 裏麵還漂浮著幾點兒嫩生生的小東西,似乎是花瓣。

吳婕皺起眉頭,記得高皇後這裏都是以西湖龍井和信陽毛尖來待客的,從來不喝花茶。

是陸娉婷專門要的

“是暖閣爐子上燒著的,待久了無聊,便讓善芳替我倒了一杯。”陸娉婷笑著說道。

吳婕目光望去,暖閣中央半人高的紫銅爐裏,炭火正燒得赤紅,上麵坐著一尊巨大的七寶蟾蜍,那是一個形狀極為精巧的銅壺,裏麵裝滿了水,透過背上的孔洞,可見嫩白的花瓣隨著沸水翻湧躍動,同時嫋嫋水汽順著蟾蜍背上七處色彩各異的孔洞中溢出。熏得整個房內都香氣四溢。

這銅壺裏是煮著花瓣,但並不是花茶啊

裏麵煮水,隻是因為冬日用火爐炭盆太過燥熱,需要多添一些水汽,人才舒坦。

宮中別的妃嬪,都喜歡往裏麵加香料香露的。整個房間即潤澤,又清香。

高皇後不喜歡那些太過濃鬱的熏香,鳳儀宮的宮人便加入幹花取一點兒香氣。

陸娉婷想必是從未見過這種東西,竟然命丫環倒來飲用了。

好吧,從某種角度來講,也算是一壺花茶了。

隻是陸娉婷要喝,暖閣的宮人竟然也不提醒,隻怕都在暗暗看著笑話呢。

對陸娉婷的好心建議,吳婕垂下視線“不必了,我不喜歡太濃鬱的香氣,還是習慣喝綠茶。”

立刻有宮人上前,奉了一盞茶水上來。

吳婕端起抹開蓋子,清淡怡人,正是龍井。

兩人坐在位上各自品著茶水,等了不久,便有掌事女官進來,躬身道“請兩位娘娘入殿。”

吳婕和陸娉婷立刻起身,跟著掌事女官出了暖閣,一路往東,穿過兩道門,不多時便到了正殿門口。

尚未進門,便聽見裏麵已經傳出說話聲了。

陸娉婷臉色惶恐“諸位娘娘都已經到了,可是我們過來的晚了嗎”

掌事女官笑道“皇後娘娘已經知曉兩位的禮敬之心,想著宮中諸位都想見見新人,便等人齊全了,才命奴婢過去請了兩位過來。”

說話的功夫,宮人打起門簾,兩人進了大殿。

第一眼,吳婕便看到了那個坐在中央的身影,時光倒退了數年,高皇後容貌更加年輕,一雙丹鳳美目顧盼生輝。她穿著玫瑰紋亮緞長裙,烏黑的長發梳成高髻,插著一朵赤金鑲青金石的珠花,通身素淨簡單,還不及在座的幾個低階妃嬪,但其莊重華貴的風采,卻讓人不敢小覷分毫。

再看左右,一溜兒兩排幾十個座位,大都空著。站著的加坐著的,統共寥寥七八個人。

吳婕這才想起,如今的年份,那些後來宮中顯赫的妃嬪,大都根本沒有入宮。畢竟才天兆二年。皇帝繼位不久,宮中的多是潛邸時候的舊人。

“嬪妾參見皇後娘娘。”身邊的陸娉婷已經跪了下去。

吳婕略一猶豫,跟著也在宮人奉上的墊子上跪下去。

高皇後也不為難,立刻笑道“兩位平身吧。”

兩人施施然站起身來,突然一聲嬌笑傳來“兩位新妹妹果然水蔥一般鮮嫩。看著真叫人不得不服老啊。”

說話的是坐在高皇後下手第一位的洪淑妃。

她天生一張極嬌嫩的圓臉,描摹著細膩的妝容,顧盼間色若春花,風流無雙。隻是看向吳婕二人的目光卻有些不善。

其中的不善大多是針對著陸娉婷而去。原因隻要看洪淑妃的衣裝就知道了。她穿著荷花粉的對襟長裙,下麵也是粉橙色的裙子,湊巧跟陸娉婷一般,隻是花樣款式都比陸娉婷的要高出一等,用金線繡滿了蝴蝶,蝴蝶的翅膀和眼睛上都嵌著赤紅的寶石,用金絲牽引著,走動之間寶石顫顫,光華流轉,宛如蝴蝶展翅欲飛。烏黑的望仙髻上戴著粉色寶石攢成的珠花,上麵點綴著幾個赤金打造的小蜜蜂。

這通身的氣派,還真是應了那句招蜂引蝶。

“你年齡還不及陸貴嬪,卻說什麽年老,這豈不是在諷刺我們這些人是老太婆嗎。”高皇後微笑著開了口。

洪淑妃哼了一聲,沒有再說。

頤指氣使的小臉蛋兒上,雖然濃妝豔抹,細看卻依然有種稚氣。

吳婕回想著,洪淑妃今年應該才十四歲,剛剛入宮不久。她是太後嫡親的侄女,洪家在朝中權勢又重,洪淑妃的父親洪鶴亭是如今的左丞相,確實不必太看高皇後的臉色。

按理說,洪淑妃的身份,當皇後也使得,早年洪太後也確實想要親侄女當兒媳婦的,奈何章和帝給元璟定下了高氏嫡女。表妹便隻能委屈當了淑妃。

元璟早年的後宮,是高皇後和洪淑妃別苗頭來著,直到兩三年後,洪淑妃病逝。

右手邊的一個穿著米黃色宮裝的妃嬪笑著打圓場道“兩位妹妹趕緊坐下吧。”吳婕認出是林賢妃,她如今還是九嬪之一的昭媛。

掌事女官引著兩人來到中間的座位上。

因為人少,兩人的位置還頗為靠前,實際上,除了洪淑妃之外,能排在兩人前麵的,隻有林昭媛和同在九嬪之列的李充容。再往後就是吳婕和陸娉婷了。

剩下的三四個人都是美人才人之流,按照宮規,隻能站在主位的身後,不得入座。

大魏後宮等級不算複雜,皇後之下,便是一品的貴淑德賢四妃,再往後是二品的平妃六位,三品的九嬪九位,之後便是吳婕如今的貴嬪了,按例也是九人。再往後是五品的嬪十二人。這些都是有玉碟金冊的正式位份,要上宗譜的。後麵的貴人、美人、才人什麽的,人數不限,位份也低,可以隨意冊封。

吳婕在打量著眾人,眾人也在打量著她們。

兩人都生得花容月貌,其中的陸貴嬪眉目清麗婉約,天然帶著一種書卷氣,不愧是書香門第的閨秀,聽說在家鄉還是小有名氣的才女。

再看吳貴嬪,更覺冰肌玉骨,湛然若神。單輪容貌,隻怕還在陸貴嬪之上。這樣出眾的人才,竟然隻是一個奴婢嗎想必是那東越從民間仔細選了出來,協助邀寵的。

這種卑賤之人,竟然也能與她們平起平坐了,甚至還在幾位官宦門第出身的妃嬪之上。眾人不禁升起一種不爽快。

兩個宮女上前,替兩人奉上茶水。

洪淑妃突然嗤笑出聲,“皇後娘娘何必準備茶水,現成的爐子裏麵的倒一杯就成。陸貴嬪可是喜歡喝這些香噴噴的東西來著。”

高皇後挑眉,有些不解。

洪淑妃繼續笑道“之前在暖閣裏,聽聞陸貴嬪將這用來熏屋子的水喝得暢快,連續倒了好幾杯。這種熏爐裏頭的水,滋味可好”

陸娉婷極為聰慧,立刻明白自己出醜了,臉頰漲得通紅,垂首不語。

洪淑妃卻不肯這樣輕易放過她,笑道“本宮問你來著,怎麽連個回答也沒有。聽聞陸大人也是地方名門出身,嘖嘖”

李充容皺眉道“哎呀,陸貴嬪怎麽就直接將這些摻雜了香料的水喝進肚子,也不怕生病,還是尋個太醫來看看吧。”這句話聽起來是關心,但內涵也十分豐富,真要尋了太醫,陸娉婷這一點兒小丟臉就要變成大丟臉了。

林昭媛笑道“李妹妹不必憂慮,這水有時候宮人也常喝的,並不會有什麽,何況娘娘這邊的,都是幾個月前宮人采集的花瓣,並非普通香料,細說起來,與花茶也沒什麽差別了。”

夏貴人笑嘻嘻道“還是娘娘見識多,我那邊倒沒有人喝,不過聽說有小丫頭拿這些水來泡腳來著。”

聽著她們議論,陸娉婷表情窘迫,隻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李充容恍然大悟,“原是我少見多怪,原來宮人奴才也常喝的。難怪兩位妹妹喝了。”

“李充容這句話說錯了,隻是陸貴嬪喜歡喝花茶罷了,吳貴嬪倒是喜歡綠茶呢。”洪淑妃慢悠悠開了口“難怪人家說,小家女不及大家婢,便是這個道理了。”

吳婕眉梢抽搐,這一句話踩了兩個人,還挑撥了兩個人,好生歹毒。

這般直白的打耳光,陸娉婷再怎麽也受不住了,她臉頰通紅,猶豫之後,幹脆起身道“是嬪妾見識太少,讓諸位娘娘見笑了。家父雖說履任地方,但向來持身清正,生活簡樸,宮中器物,真是從未見過。”

這一番話她說得義正言辭,雖沒有直接為自己開脫,甚至承認了自己見識淺陋,卻借著褒獎父親,將這份淺陋轉為清正高潔。應對不可謂不高明。

但再高明的應對,隻要想找茬,總能找出漏洞來。

洪淑妃冷哼了一聲,“不愧是讀過聖賢書的才女,陸貴嬪話中有話,這是在譏諷宮中奢靡無度嗎”

她對兩人極為憎惡,因為大魏的後宮,除了皇後,妃嬪向來是選秀入宮,征召禮聘者極少。之前後宮隻有自己享受過這種待遇,如今卻一次兩個。那個吳貴嬪也就罷了,不過國政需要,代主入宮。這個陸娉婷,卻不知道是什麽來曆,怎麽就入了皇帝表哥的眼。

不等陸娉婷回答,高皇後皺起眉頭“好了,一杯茶水,也能引出你們這麽多話來。陸大人清正廉潔,教導子女也好,難怪連皇上都聽聞名聲。”

皇後發話,洪淑妃也沒有多說,一場小口角消弭無形。

高皇後又對著兩人道“如今你們兩個有幸入宮,侍奉聖駕,日後需要謹守本分,盡心侍奉,為皇家開枝散葉。”

兩人連忙起身行禮,謝過皇後的教誨。

之後高皇後抬手命眾人退下了。

走出大殿,天邊陰沉沉的一片,似乎又有一場大雪在醞釀著。

吳婕收攏了衣襟,簡直比來時還要寒風刺骨,這種天氣,還是趕緊回去睡個回籠覺的好。

還沒抬腳,突然心有所感。

她轉過頭去,正對上後麵陸娉婷的視線。

猝不及防,陸娉婷心虛地低下了頭,然後快步拐進了另一邊的回廊。

吳婕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有些無語。

剛才那個眼神,分明是帶著憤恨的。

隻是這麽一點兒小事,要恨也應該是洪淑妃吧,怎麽就記恨上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