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中回來,盧氏提起的心放下了大半,吳婕卻沒有這麽掉以輕心。若和親一事能如此輕易改變,前世父親必然早為她爭取來了。

在家中歇息了一日,吳婕又提出要去白鹿寺禮佛。

白鹿寺建在新韶西側的白鹿山上,是前朝時候一位高僧路過此山,饑寒交迫之際,忽見一頭白鹿從天而降,足踏五色祥雲,頭頂青翠蓮葉,葉中盛放著一枚果子。

白鹿將果子送到了高僧麵前,高僧福至心靈,明白是佛祖垂憐。立刻將果子吃下,從此不知饑渴,在此建寺傳道,香火鼎盛。

之後曆經數朝亂世,白鹿寺一度焚毀在戰火中。直到百年前,東越立國。吳氏一族崇信佛法,朝廷富裕,便出資將這處古寺重建。

白鹿山上清泉怪石,丹楓遍地,是東越出名的風景勝地,每年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來此遊玩欣賞,留下詩詞墨寶無數。寺廟也跟著香火鼎盛,再加上寺內的素齋也是一絕,新韶城內的達官貴人都喜歡去燒香禮佛。

在吳婕病倒之前,就提出過去白鹿寺賞丹楓盛景。盧氏想著這些日子諸事不順,也該去求一卦,卜算吉凶。

當即便命令管事準備出行事宜。第二日清晨,盧氏獨乘一輛寶蓋紫輪車。吳婕、吳婉姐妹合乘一輛八寶瓔珞華冠車,後麵十幾個丫鬟分乘六輛青幔黑輪車,連帶著數十名護衛仆役,往城西白鹿寺而去。

行至快中午,一行人才抵達白鹿山腳下。

早有知客僧得到通報,迎候在那裏。見到德王府車架,連忙迎上來招呼。

在僧人指引下,馬車一路上了山。白鹿山前段地勢平緩,馬車一路可行至寺廟前。

行走在林間道上,吳婉忍不住掀起車簾,“啊,那些樹上紅彤彤的是什麽?哇,有小鬆鼠呢!”

轉頭就往桌案上亂翻起來,“果子呢,剛才桌上的鬆子和核桃呢?待會兒我要去喂它們吃。”

“喂這些小東西的果子後麵車上有備好的,待到了寺裏再找也不遲。”吳婕按住她的手,“待會兒咱們得先去禮佛參禪,母妃說不定還要求簽呢。等用過了素齋,下午再出來玩這個。鬆鼠山雞兔子什麽的,後山多得是,到時候隨你怎麽折騰。”

一番勸說,吳婉這才悻悻然鬆了手,轉而繼續興致勃勃地欣賞起山間風光來。

不多時,路麵漸漸開闊,是白鹿寺終於到了。

德王妃前來禮佛,主持方丈親自迎候在門口,領著一行人進了大殿。

三人跪拜在佛前,盧氏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希望家宅和睦,健康平安,女兒能盡快尋個如意郎君,一家人不要分隔兩地。

吳婕跪在母親身邊,跟著閉目祈禱,“佛祖慈悲,既然允我重活一遍,就請您庇佑今次一切順利,能擺脫前世悲劇,不求扭轉天下命運,隻求能拯救親人和滿城子民……”

祈禱完畢,盧氏又想要去求簽,吳婕和吳婉不喜歡這個,便去後山散心了。

後山遍植林木,鬱鬱蔥蔥,山風吹過茂密的樹梢,鬆濤如浪,嘩嘩作響。

走在林間,縱然吳婕滿肚子心事,一時也覺心胸開闊了不少。

吳婉更是飛鳥入林一般無限歡喜,一會兒要去樹下喂鬆鼠,一會兒又要去摘野花,還要去河邊看魚。兩人帶著的十幾個丫環竟被她一人指揮得團團轉。

眼看著她跟小猴子似得,越跑越遠,吳婕隻能命丫環和護衛趕緊跟上,自己身邊隻剩下紫茴一個跟著。

“小姐是要去廣信大師那裏嗎?”紫茴忍不住問道。

廣信大師是白鹿寺的老和尚了,年過八旬,論輩分,還是如今主持方丈的師叔。因為德高望重,等閑不見外人的,不過這老和尚有一個弱點,正可以讓吳婕投其所好,便是好吃,尤其喜歡酥脆香甜的素點心,而這正是吳婕的絕招。

東越皇室崇信佛法,德王早些年也經常來白鹿寺禮佛加遊玩,吳婕時常跟著。而且德王與廣信大師是棋友,經常湊在一起下棋。一來二去,吳婕也跟他混的熟了。

一次嚐過吳婕親手做的素點心之後,驚為天人,讚不絕口。之後吳婕還專門指點了白鹿寺的素點廚房,這幾年寺中齋飯名聲漸起,也有吳婕的一份功勞呢。

因為白鹿寺跟德王府極為熟稔,來得多了,隻看吳婕行走的方向,紫茴就立刻明白。

對自己的心腹侍婢,吳婕沒有隱瞞的意思:“求人不易,今日少不得要辛苦一番了。”好幾樣點心都是現做最好吃,待會兒得借白鹿寺的小廚房一用。

紫茴跟著,滿心詫異。自家郡主從上次一病醒來,行事似乎與以往不同,但舉止沉穩,又讓她說不出究竟有哪裏不一樣。

沿著山坡向上,穿過一片小樹林,前麵就是白鹿寺出名的景點楓葉林。

時間還是略早了些,楓葉並沒有如去年所見的那般如火如荼,火雲萬裏。行走在林間,依然滿目金紅,美不勝收。

走得有些累了,記得前麵有一處涼亭,吳婕想過去歇息片刻。走到近前,卻聽見一陣說話聲。

“這白鹿寺吹噓什麽丹楓如火,看著很平常嘛,都不如咱們大報恩寺後山的楓樹好看。”一個粗豪的聲音道。

“東越這種撮爾小國,能有什麽好風景,將就著看看吧。”

吳婕停下了腳步,聽這話語,似乎不是東越之人,大報恩寺……難道是北魏使節團的人?不會這麽巧吧!

吳婕示意身後的紫茴不要動,分開樹枝,遙遙望去。

涼亭內或站或坐,十幾個人在內中,都是高大健壯的漢子。桌上攤開著食盒,擺滿了果品點心,滿桌狼藉,似乎是待在這裏好一段時間了。

“哎,你別說,東越也是有好東西的。比如,本地從前朝時候就特別有名的一種特產。”一個油滑的聲音響起。

“什麽特產?說來聽聽。出門一趟,正愁著該帶什麽東西回去家裏。”

“哈哈,這個特產,老竇你可萬萬不能買,就算買了,也不能帶回家中去。不然隻怕家裏要掀翻天了。”

“什麽特產?”被那油滑的聲音吊起了胃口,好幾個聲音連聲追問。

“就是這煙雨之地的瘦馬啊!海東三國占地富庶,水土上佳,本地女子一個個杏眼桃腮,肌膚白皙,其所產的瘦馬,嘿嘿,那叫一個妙啊!可是絕世好馬!”後麵汙言穢語,不堪入耳。

吳婕站在樹後聽著,皺起眉頭,滿心厭惡。

在佛門清淨之地公然議論這種肮髒話題,還有這幫人話語中流露出來的對東越的輕蔑……都讓她極不舒服。

“什麽瘦馬,太瘦的馬,跑起來不快吧?”突然,一個清亮中帶著幾分稚嫩的聲音插嘴進來。

吳婕探頭望去,發問的是坐在北側的一個藍衣少年,背對著這邊,看不清楚容顏。

他這一問,讓涼亭內的哄笑聲頓時停歇了。

老王咳嗽了兩聲:“啊,這個啊,小莫,你還太小,不懂的。”

“小莫也不小了,都十四歲了,他哥哥帶著他來這邊,不就是要多曆練一下嗎。哈哈,我告訴你啊,這瘦馬騎起來別有滋味……”

“老王,你可不厚道了,這些話怎麽能跟小莫說呢。就算王爺聽見了不責罰你,小心莫侍衛嫌你帶壞弟弟,跟你拚命啊!”說話的是坐在東邊的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看模樣是這一群人的首領,但他嘴上說著威嚇,語調卻漫不經心,顯然並不認為這是什麽大事。

清亮的聲音笑道:“沒關係,哥哥帶我出來,正想開闊眼界呢。”

“哈哈,這才是我們軍中男兒的氣概。”那被稱呼為老王的油滑男子拍了拍小莫的肩膀,放聲笑道,“瘦馬就是經過精心蓄養調、教的美人兒,可是**的恩物……”

小莫恍然大悟,秀美的臉蛋兒上浮起一層紅潤。

看著他害羞了,幾個漢子哄笑起來。

老王故意調侃道:“你別說這瘦馬粗俗,那一個個可都是嬌滴滴的清雅美人兒。那些詩書文人最喜歡的。不是連前朝大詩人叫什麽的來著,也說東郊瘦馬使我傷嘛,哈哈,這必然是騎得太多了。”

站在樹後,吳婕簡直火冒三丈,如果眼神能殺人,眼前這群粗鄙蠻人早灰飛煙滅了。

在佛門清淨之地汙言穢語,其罪一,言語輕蔑侮辱東越,其罪二,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他們竟然如此侮辱先賢詩詞。

這首瘦馬行明明是詩人感慨自傷之作,悲傷失落之餘,也有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餘韻,卻被這些人憑空汙蔑,扭曲成**詞濫調,簡直叔可忍,嬸也不可忍……

姓莫少年也提出疑惑,“我記得這句好像不是這種意思吧?”

“哎呀,小莫還學過詩啊!不得了。你可不知道,古人這詩詞就喜歡隱喻,說的是啥,不一定真是啥。哎,比如說眼前這涼亭,你看著柱子上的對聯。什麽萬……竹無聲心自息,一身非我物同春,什麽春啊,心啊,誰知道寫這些的僧人心裏頭想的是啥,說不定是念叨春心**漾,不想修佛了呢。”

立刻有人大聲嘲笑起來:“哈哈,老王,那是萬籟,不是萬竹,你不懂就別瞎說了。”

“還有你從哪裏聽來的東郊瘦馬這一句詩啊,可不是這麽賣弄的。”

對眾人的嘲笑,老王梗著脖子:“這算個啥,待哪一日咱們大魏揮兵南下,占了這海東三國,老子就過來將這對聯改過來好了。就寫上東郊瘦馬使我傷,反正都是聖人言,都一樣,都一樣!”

眾人一陣哄笑。有人嚷嚷著:“那你也隻有上聯,沒有下聯啊!”

吳婕在樹後聽著簡直氣得要死。不能再聽下去了,否則她懷疑自己可能要像隻河豚一樣炸開呢。

她氣呼呼地轉過身,準備離開。

也許是她動作太大,腳下的枯枝發出了簌簌的聲音。

突然涼亭裏傳來一聲斷喝,“誰!鬼鬼祟祟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