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德勝語調和緩, 從容分析著城外敵軍的優劣。眾妃嬪聽著,漸漸安心。

來的不過是七八萬兵馬,隔著城牆, 何必憂慮呢?

這些狄族的精銳騎兵, 在平地上對決, 也許比大魏的騎兵略勝一籌,但攻城就差遠了。連邊境的數丈高的土城牆都攻不下來,更何況京城的城牆了。藺德勝又不傻, 不可能直接打開城門跑出去跟他們戰馬廝殺對決。等到外麵的援軍到了,裏應外合,肯定能打贏的。

“隻是……”林昭媛猶豫片刻,終於開口, “聽聞皇上這一次帶兵前去剿滅夜闌國餘孽。”

這是眾人最關心的。

“皇上帶了西羽衛的三萬精銳北上, 若是與這些兵馬狹路相逢, 一場惡戰勢必驚天動地, 早就有消息傳回來了。卻杳無音訊, 便是說明兩軍根本沒有接觸。”

“而且之前臣等觀察外麵的狄兵, 並無太多的傷患,也證實了這些兵馬沒有經過大戰。所以臣推測,這些兵馬應該是找到了山間的小道,或者繞路從別的途徑南下, 才會突然出現在城外的。”

藺德勝又回答了幾個妃嬪的問題, 終於, 高皇後站起身來:“好了,今日辛苦藺將軍了。這段時日的城防, 就要勞煩將軍費心了。”

“臣等分內之事,必定鞠躬盡瘁, 全力以赴。”藺德勝立刻跪地回稟。

待藺德勝退下。高皇後掃視了一眼殿內坐著的諸位妃嬪。

“今日事出突然,本宮知曉大家心中必定恐慌,所以請藺將軍前來安安大家的心。”

“娘娘賢明,嬪妾等心悅誠服。”李瑾妃立刻起身道,一臉欽佩。

高皇後點點頭:“大家既然心安,這些日子,就要好好約束宮人,守好門戶。如今皇上不在宮中,外頭又兵臨城下,非常時期,更要眾人齊心,才好渡過難關,等待皇上返回。”

“傳本宮的號令,這些日子宮中所有人等,都各司其職,不得議論外事,不得隨意行走,如有違者,發配慎刑司處置!宮門下鑰時間提前一個時辰,落鎖之後,一概不能外出!”

說到後來,高皇後聲色俱厲,眾人無不凜然,齊齊恭聲應下。

一場請安大半個時辰才結束。吳婕從鳳儀宮中出來,早已經天亮了。隻是天氣還是陰沉沉的,今年的秋天,雨水似乎特別多。

赤蕊的神情鬆懈了不少,笑道:“時辰也不早了,娘娘的早膳想要什麽口味,前幾日的水晶蝦餃和核桃赤米粥不差,不如再準備一份?”

吳婕心中卻更加不安,搖頭道:“不急著回去吃飯,先去摘星樓走一趟。”

“娘娘不是剛從上麵下來嗎?那上頭風大得很。”赤蕊滿心疑惑,但終究不好違逆吳婕的意思。

登上了摘星樓,吳婕卻意外發現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李瑾妃正站在窗戶前,遙遙望著遠方。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她轉過身來,看見是吳婕,露出意外之色。

“吳貴嬪怎麽也上來了?”

“心裏頭不安,想著上來看一看。”吳婕湊到了窗戶邊上,再一次遙望著城外黑壓壓的烏雲。

她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一遍遍掃視。

李瑾妃似乎看破了她的意圖,笑道:“吳貴嬪在數這些人?外麵的兵馬,大概七萬上下,藺將軍不是已經說了嗎?”

被她揭破了意圖,吳婕有些不好意思:“我總覺得人數不對。這黑壓壓的一大片呢。”

李瑾妃笑道:“人數並沒有錯。我之前大概數過。”

對上吳婕詫異的目光,李瑾妃繼續道:“數狄兵的人數,隻要數他們的鍋灶,或者帳篷,或者頭頂盔甲戴金羽的就行,這是他們的百夫長。當然,還有一個辦法,這等騎兵布陣,半裏方圓大概有六百到一千二百左右,經驗豐富的老兵,查看一下隊伍的鬆散程度,再計算一下城外的土地,便知道兵馬大概數目了。”

吳婕聽著大開眼界,她忍不住驚訝地看向對方:“想不到瑾妃娘娘如此見識廣博。”

“我父親雖是文臣,但母親卻是武將家的女兒,通曉這些也不稀奇。”李瑾妃笑道。

吳婕回過神來,“我隻是納悶,這些騎兵,怎麽就悄無聲息過來了。之前一路竟然沒有被人察覺。”

李謹妃笑了笑,“這有何難,若真是取了秘密小道,自然不引人注目,之後一路過村屠村,過鎮屠鎮,便不懼消息擴散。蠻人的奔襲速度又快,聽說精悍者能馬背上睡覺,晝夜不停,急行數日,就可抵達京城。”

吳婕咬著唇:“可是,縱然都是狄族和夜闌國身經百戰的精銳,也不可能攻陷京城,他們為何還要來這裏白辛苦一趟。”

以常理推測,如果這些塞外蠻族真的找到了一條通往中原的小道,他們肯定是借著這條道路擄掠地方,選擇一個富裕的城鎮,或者轉頭從內部攻打函穀關,破開中原的門戶,都是更加聰明的選擇。何必非要殺奔京城呢。

先不說京城城高池深,易守難攻,就算他們真的攻陷了京城,大肆搶掠一番,帶著滿滿的財貨和女人,這樣遙遠的路途,也沒法跑回北域啊!

李瑾妃笑了笑,“也許是誘餌太美味,終歸想要吃到口吧。”

吳婕和她並肩看著城外的黑影。

沉默了片刻,李謹妃又開口道:“也不知道皇上如今走到哪裏了。”

“這……按照藺將軍的說法,應該還滯留在西域地帶吧。”吳婕回道。

李謹妃轉頭望著她,似笑非笑道:“你就不擔心他嗎?”

吳婕一愣,“皇上統帥大軍,必能安然無恙。”

“但願如此吧。”李謹妃垂下視線,慨歎一聲。

吳婕無語,這幅牽腸掛肚的模樣,要不是眼耳聽過她跟洪崇月之間濃情蜜意的模樣,真的要以為,她對皇帝一往情深了。

不知道是否高皇後的安撫起了作用,接下來的日子,宮中至少表麵上恢複了平靜。

新上任的丞相公孫諒和幾位大將一起部署城防,派出了幾隊兵馬試探城外的敵軍,又安排了兩隊精騎衝出包圍,往城外送信。

對峙這些日子,城外的敵兵也從未攻城,仿佛知曉不可能攻陷這座龐大的城池,每日裏嚴陣以待,如果京城不派兵出擊,他們絕不會主動進攻,一天都相安無事。

聽起來簡直像是來做客的?吳婕滿心詫異。

每天前朝都會派人來鳳儀宮稟報戰況,眾妃嬪匯聚一堂聽著,漸漸安心下來。

這一日從鳳儀宮中出來,吳婕返回碧霄宮,看見赤蕊正帶著幾個小宮女將幾十個箱籠搬了出來。

“這些日子一直下雨,難得今天出了日頭,將這些厚衣裳曬曬,娘娘過一陣子就要穿了。”

吳婕皺眉:“何必麻煩,我平日裏就穿不了這麽多,今年新作的幾十件就足夠了。”

貴嬪的份例,一年四季,份例的衣裳從內到外上百件,吳婕又不喜歡日日換新衣,根本穿不完的。

赤蕊有些慚愧地道:“娘娘之前換下來的衣裳都未曾漿洗。奴婢瞧著,還是多備下幾件才好。”

吳婕一愣,“怎麽未洗?可是人手不足?”吳婕的衣服都是在碧霄宮內漿洗的。

赤蕊擺手道:“不是仆役偷懶,是沒有水了。說起來此事也蹊蹺,咱們宮中東頭的兩口水井,不知為何,這幾日水位下降,最近兩天幹脆打不出來水了。本來奴婢想著去隔壁宮中取水,沒想到附近的長樂宮和明光宮裏的水井都幹了。”

水井都幹了?吳婕感覺情況不對勁兒,“除了這幾處宮殿,別的水井呢?”

另一個小宮女補充道:“不止咱們宮,聽聞連北頭浣衣局那邊的幾十個水井都幹了大半。”

“真是稀奇,之前因為不停地下雨,皇宮北頭的幾口井都溢出來了,害得想要漿洗衣裳都不方便。沒想到短短幾日,竟然都幹了。”

“是啊,明明昨天還下著雨呢,井水怎麽說幹就幹了。”幾個小宮女抱怨著。

吳婕腦中靈光閃動,仿佛抓住了什麽線索。

她思忖片刻,越想越覺得可能,不敢耽擱時間,立刻起身往前殿走去。

可到了交泰殿,卻被宮人攔了下來。

是四個內府的太監,把守在交泰殿的後門廊道處。態度恭謹而堅定:“皇後娘娘有令,後宮一概不得外出,閉門鎖戶,請貴嬪娘娘不要為難我等。”

吳婕皺眉道:“本宮有要事想要與藺將軍說明。或者前殿輪值的禁軍將軍都可?”

看守的太監不肯通融:“求娘娘不要為難我等奴才了,除非有鳳儀宮的手令,否則一概不能通行。娘娘如有需要,可以前去鳳儀宮求取。”

吳婕無奈,這些日子後宮門戶森嚴,想要離開後宮,隻能通過交泰殿的大門。

去鳳儀宮求取手令,怎麽解釋呢?幹脆將此事說明算了。吳婕左思右想,雖然她對高皇後無一絲好感,兩輩子都結怨結仇。但此事幹係重大,隻能去見一麵了。通過高皇後傳令前朝,也更加能引起重視。

***

聽到吳婕求見的消息。高皇後非常詫異。

這個東越來的妃嬪自從入宮之後,一直安分守己,從不多事,怎麽突然過來找自己。

她吩咐道:“請進來吧。”

吳婕快步進了鳳儀宮的後殿,高皇後正一身常服坐在窗邊,麵前的桌案上擺著棋盤。

見到吳婕進來,她撂下手裏的白玉棋子,笑道:“不必多禮了,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今日可有什麽事情。”

吳婕開門見山道:“求見娘娘正是為一件要事而來。最近宮中發現一樁奇事,不知娘娘是否收到稟報。”

“何事?”

“入秋以來大雨連綿,宮中水井溪流盡皆水位暴漲,甚至溢出井口,淹沒平地。”

“之前內府總管過來稟報過,已經安排了人手疏通。”高皇後平淡地說道。

“但是娘娘可知,最近數日,突然水流下降,無論是水井還是溪流,都幹涸無水。”

這個消息讓高皇後愣住了。“難不成是之前疏導水流的人施工不慎,將水脈挖斷了?”

“縱然施工不慎,也不可能影響這麽多的水井,嬪妾在前來的路上探聽過了,幾乎宮中所有水井,都幹涸缺水。”吳婕快速說著。

高皇後目光也凝重起來,轉頭看向旁邊的秋嬤嬤:“此事我竟然分毫不知?”

秋嬤嬤連忙上前道:“前日內府總管汪盛是過來稟報過此事,老奴想著如今娘娘還要煩擾前朝大局,此等小事就沒有上奏。老奴已經吩咐汪總管出動水車,去外頭山泉取水了,保證不會缺了宮中的用度。”

吳婕沉下臉色:“那秋嬤嬤是否知曉,就算出宮取水,這兩日也日漸艱難,因為山泉水隻怕也幹涸在即了。”

秋嬤嬤愣住了。

這件事吳婕其實並沒有向內府求證過,全憑揣測,但從宮中的情況看來,這個揣測隻怕八九不離十了。

吳婕轉頭麵向高皇後,沉聲道:“嬪妾想起之前看過的史書上,前朝西晉攻打大齊帝都,久日不下,便想了個陰毒的法子——水淹城池!”

“先將流經城外的涇河在狹窄之處鎖住,水流積蓄,不得流淌。大齊帝都數十日內,水井幹涸,城內缺水嚴重,幾乎渴死人。之後西晉兵馬從涇河西側的堤壩挖掘缺口,洪水奔湧而出,力敵萬鈞,直撲城牆而來……”

高皇後突然變了臉色,而秋嬤嬤臉色更難看。

數百年前的大齊帝都,就是如今的北魏京城。

吳婕躬身道:“這隻是嬪妾的猜測,未曾親上戰場,不敢下定論。但請娘娘火速著急前朝將軍,查探此事真偽。”

事關重大,別無選擇,她隻能前來找高皇後。

雖然高皇後之前曾經對她下毒手,但城外的蠻夷兵馬是所有人的公敵,一旦城破,整個後宮都無法保全。

高皇後也是爽快之人,立刻應道:“本宮這就將消息送出去,吳貴嬪能想到此事,足見聰慧過人,若救了京城,便是此戰首功,待皇上返回,必會從重賞賜。”

吳婕不置可否,隻躬身行禮道:“嬪妾多謝娘娘了。”

將事情說清楚,她就告辭離開。

大殿之內。

高皇後麵色凝重,立刻吩咐秋嬤嬤道:“去請公孫丞相和藺將軍過來,說本宮有急事。”

然而,出乎她預料之外,秋嬤嬤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嚴謹地遵循她的命令,反而跪了下來。

“娘娘,不可啊!”秋嬤嬤低聲說道。

高皇後一怔,怒道:“剛才吳貴嬪所言,你也聽見了,此時幹係重大,萬一成真,京城不保,你……”

秋嬤嬤抬起頭來,神情沉重而痛苦,她沒有為自己辨白,而是重複了一遍:“娘娘,不可啊!”

同樣的一句話,高皇後先是憤怒,接著是困惑,再後來,變成了慢慢的震驚。

她身體顫抖,仿佛已經明白了什麽?盯著秋嬤嬤,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難道,是……”

秋嬤嬤無奈地點點頭:“娘娘,大將軍也是無奈,要怪隻能怪這元氏一族太心狠手辣……”

高皇後踉蹌後退兩步,倒在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