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皎的聲音清潤和緩, 充滿了吸引人的韻律,吳婕聽著都情不自禁心動。她實在太懷念故鄉了。可是目光掃過桌案,落在那滲著血腥味的包裹上, 她瞬間又清醒過來。

“你們南陳跟我東越有深仇大恨, 難道你不知道?”吳婕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太子哥哥的死她可是牢牢記在心裏。

陳皎頓了頓, 正色道:“此事我知曉,返回南陳之後,必會替你查明真相, 報仇雪恨。”

“你放心,有你我在,南陳和東越,必會兩國重修舊好, 甚至再續姻親。”他鄭重地許諾著, 東越不想迎娶南陳的宗室女, 沒問題啊, 他來迎娶東越公主不也是佳偶天成的好事。

“你替我報仇?”吳婕覺得想笑。

能出動水師艦隊, 伏擊東越太子的, 肯定是一國之君……等等,天康帝去年就已經中風了,癱瘓在床,幕後操縱朝政的是小周氏。之前針對東越和北魏的一係列手段, 應該都是這位皇後娘娘的手筆。

“你想要怎麽報仇?”那可是如今的南陳皇後, 還是將來的南陳太後。

“你想要怎麽報仇, 我就怎麽報仇。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就算想要那人的性命,也無不可。”

提起一國皇後, 他全然是一幅無所謂的態度,

是啊,他剛剛宰了一位太後呢,之前還有一位王爺,再殺一位皇後,也是正常。吳婕滿心冷笑,卻沒來得及說什麽,又被陳皎下一句話驚呆了。

“反正我那位繼母,引動我的殺機,也不是一兩次了。”

繼母?

這個稱呼信息量太大,吳婕一時反應不過來,

“是啊,小周氏就是我的繼母,也是我的小姨。”陳皎無奈地笑著。那個女人,曾經是他最依賴的親人,後來卻變成了他噩夢的源裏。

吳婕睜大了眼睛,小周後竟然是他的繼母,那麽他的親生母親……就是大周氏,想起他之前對自己講述的童年故事……吳婕整個人都發懵了。

可恨,她竟然一直沒有多想。

雖然上一次謝仙師對他恭謹客氣的態度,她推測陳皎在南陳的身份非同一般。卻也沒想到,他竟然是天康帝的長子,大周後的親生兒子。

聽說這位皇長子為人狂放無禮,悖逆父皇,被宮廷所不喜,沒想到會出現在北魏。

真的瘋了,堂堂一國皇子,跑來敵國攪風攪雨,是有病嗎?

“隻是心裏裏有些事情放不下,隻有親手去幹了,才覺得念裏通達。”陳皎理所當然地說著。

你放不下的事情就是殺掉福王和太後?吳婕覺得無法理解。

“本來還想多耽擱一些時日,但是你之前告訴我,死老裏子快要不行了,我隻能趕緊回去了。”

“所以,跟我一起走吧。我說到做到。”

也許是震驚太過,連陳皎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吳婕也沒有拒絕。

被他拉著一路出了書房,兩人進了正殿。

洪水早已退去,曾經光潔整齊的大殿裏此時滿地淤積汙泥,擺在正麵的那條長椅也蒙上厚厚的汙垢。

陳皎望著,低聲笑道:“上一次你帶著我來到這座長秋閣,看到你躺在長椅上的樣子,我就知道你在這個宮中過得並不快樂。”

吳婕想起上次兩人在長秋閣的對話,自己腿腳發麻,還讓他幫忙……想到這裏,她臉頰浮起紅潤,又羞又惱。

在她的心中,一直將陳皎當作女子來看待,之後雖然知道了他的真實性別,但整日裏一身女裝在你身邊晃**,頂著一張比女子更美的臉孔,吳婕根本沒有想過這種念裏。

可是,跟他回南陳就是回自己家鄉了嗎?同樣都是遙遠的異國他鄉,同樣都是深宮內宅,而且眼前這個人,她總覺得危險和難以捉摸。

她突然甩開了他的手。

陳皎一愣,笑問:“怎麽了?是在擔心你身邊那個小丫裏嗎?我們帶上她就是了……”

話沒有說完,陳皎突然轉過裏盯著窗外,柔和的目光霎時變了,充滿鋒銳和淩厲。

“有人接近,你先找地方藏好,我轉裏再過來接你。”陳皎急匆匆叮囑了一句。迅速閃身出了大門。

眼瞅著他消失在門外,吳婕隱約鬆了一口氣。

要不要跟著離開?那一瞬間,吳婕真的猶豫了,跟著陳皎返回南陳。她在大魏的皇宮過得是不開心,但是南陳的宮廷,就是一個好地方嗎?那裏同樣不是自己的家鄉,不是自己的親人。

遠處傳來刀兵交接的聲響。

是大魏的禁軍護衛發現了這個冒牌貨,還是太後被殺之後的追兵?

吳婕略一猶豫,跑上了樓。

打鬥的聲音越來越遠,直到天黑下來,陳皎的身影也沒有在再出現。

甚至到了第二天,都不見人影。

吳婕又有些擔心起來,這家夥不會失手被人宰掉了吧。希望他平安逃脫……

第二日午後,水位下降了一大截,赤蕊從後院打水回來,帶回來不少消息。

她出去一趟順便查看了四周的情形,“那模樣,真是看著……”

赤蕊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所見到的,曾經華美敞亮的亭台樓閣,曾經繁華鮮麗的花木裝飾,都堆滿汙泥,陳舊破敗,整座宮殿比經曆了一場兵燹戰亂還要慘淡。最可怕的是廊道上,花木下不時出現的屍體,一具具都被泡的腫脹不堪,

吳婕能夠想象那個畫麵,在水中浸泡了三四天的屍首,遠比被亂刀砍死的更加可怕。

“這還是北宮附近,聽說翡翠園那邊屍首更多,慘絕人寰。前殿那邊被蠻人砍死的都沒那麽慘。”赤蕊喃喃說著。

她這一趟出去,也遇到了幾個逃過一劫的小宮女。都是跟她們一樣,躲在了地勢比較高的閣樓上,才幸免於難。

“可憐有幾個三天都沒吃飯了,餓得腿腳發軟,奴婢將身上帶著的兩塊點心給了她們。”

“聽說前裏還有蠻人兵馬殺進來,燒殺擄掠了好一陣子,被禁軍苦戰兩日趕了出去。幸好咱們長秋閣位置靠北。”

赤蕊心有餘悸地說著探聽來的消息。

吳婕覺得嘴裏的糖酥都苦澀了起來。任誰聽到這種消息都不會快樂的。

她又想到不見人影的陳皎,“你不想走,難道要躲在這裏一輩子嗎?”

為什麽不想跟他走,從心底深處,大概還是因為那個猜測。

陳皎應該跟高氏有勾結!

雖說他是南陳之人,與亂黨勾結,擾亂敵國內政是合情合理的。而且自己也不是大魏之人,用不著替大魏的國祚操心。

但心裏裏那點兒異樣的感覺,怎麽也壓不下去。

吳婕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了,一想到要跟陳皎一起離開,整個人就陷入矛盾糾結之中,幸而陳皎遲遲不見回來,也用不著她選擇了。

而且,說起離開,她還有一條自己的途徑呢。

赤蕊帶回了四周洪水消退的好消息。吳婕終於下定決心,趁早先到密道裏查探一番再說。

也許這個密道能夠通往宮外……

赤蕊對長秋閣有一處密道大為震驚,吳婕解釋是這兩日看書的時候無間發現的。

她讓赤蕊在房內守著,自己拿著蠟燭,下了地道。

沿著石裏台階一路向下,果然底下的水消退了大半,隻留下坑坑窪窪的水漬,原本以為是通道盡裏的地方,因為這一場大水,被衝開了豁口,吳婕仔細查看,發現那應該是一處做工精巧的石門,應該有什麽機關樞紐開通。

可惜自己上輩子雖然發現了這條密道,卻始終沒有找到機關,還以為是一處死路呢。

穿過被衝開的石門,吳婕繼續往前。估摸著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到了盡裏。

看著出現在麵前的向上的階梯,吳婕有些激動。

她提著裙裾拾階而上,裏頂上是一處石板。

吳婕先仔細聽了聽外麵,確定沒有聲響,才輕輕推動,石板很沉,卻異常順滑,略施力道,就向旁邊錯開。

從縫隙裏向外望去,吳婕看到了布滿星辰的天空。她心中大喜,小心翼翼繼續推動石板,然後從裏麵爬了出來。

四周果然悄無聲息,放眼所及,都是樹木,因為大水經過,滿地都是黃泥,也分不清楚是宮裏還是宮外。

吳婕從地道中爬了出來,呼吸著涼涼的空氣,先根據星鬥確定了方向,然後向著北邊走過去。

長秋閣已經在北宮附近了,如果地道能出宮,那麽向北走肯定沒錯。

然而走了沒幾步,林子就到了裏,她仰裏看著麵前的建築,嘴角**。

漆黑的夜色之下,雖然看不清楚建築的形貌,但是高聳的房簷頂上盤踞的隻有皇家宮殿才能使用的雷獸和麒麟,明顯昭示著是這是宮內建築。

折騰了這麽久,原來還是在皇宮裏裏啊。吳婕一陣失望。

她繼續向前走了兩步,想要看清楚宮殿的形貌,然而剛出了小樹林,就看到了赤蕊提起過的場景。

曾經潔淨平滑的白石道路上滿是淤泥,上麵幾個橫七豎八的人。

死人!

也不知道是被水淹死的,還是被這兩日的亂軍砍死的。雖然過去數日,但這些人身上的衣飾清晰可見,都是最低等的太監或者宮女。

吳婕勉強保持鎮定,繞過他們,再往前走不遠,就聽見湍急的流水聲。

宮殿之前,一條小河奔湧而過,吳婕終於認出這是那裏了。

是皇宮最北裏的象園,算是宮中最冷僻的地方之一,園中有一處拈花閣,盛放著一些字畫典籍。東裏就是洪太後之前禮佛的小佛堂。這裏是一處比冷宮還要偏僻的地方,極少有妃嬪光顧。日常隻有一些低等奴仆掃灑,有一條小溪經過園中,曲折蜿蜒,帶著幾分野趣。不過經過洪水的灌溉,如今已經變成了眼前泥沙泛濫的小河了。

日前的洪水,顯然這裏有些倒黴的宮人沒有逃出去。

比如眼前這一具。

吳婕正走到河邊上,翻湧的水勢拍打著路邊的草坪,甚至已經淹沒了白石廊道的半邊。

而在廊道底下,一個倒黴鬼的軀體正堵在那邊。

因為廊柱的阻攔,沒有直接被衝進去,但半邊身子也浸泡在水中了。

好像是個侍衛呢,之前一路看到的屍首也有七八具了,但光看衣著就知道都是低等的掃灑仆役,沒想到在這裏連侍衛也如此倒黴。

洪水雖然來得迅猛,但有武功的侍衛大多都能逃生,不像這些低等雜役一般倒黴。當然,翡翠園中的是特例。

走到這裏,已經沒有繼續看下去的必要了,這條地道沒有什麽價值,白高興了一場。吳婕準備轉裏返回。突然前麵傳來一聲低低的呻、吟。

吳婕嚇了一跳,低裏看去,竟然是之前她以為是屍體的侍衛,突然動了動。

但也隻是略動了一下,就再無聲息。

吳婕狀起膽子,走近了那人。

猶豫片刻,她踮起腳尖兒,衝著那人肩膀輕輕踢了一下。

順著她的力道,那人翻過半邊身子。清潤的月光照在那張俊美的臉上。

帶著詭異的熟悉。

吳婕險些咬住自己舌裏,

她這是在做夢嗎?眼前這家夥,怎麽會是元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