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璟快步走過碧霄宮東殿, 經過小書房,望著裏麵依然閃亮的燈光,腳步一頓。

他來到門前, 輕輕敲了兩下, 卻不見人回應。略一猶豫, 推門進了房內。

一眼就看到吳婕歪在軟塌上睡了過去,手裏的書落在腿邊上。

這是看書看得太久,直接睡著了嗎?

什麽書這樣催眠。元璟上前撿起地上的書冊, 掃了兩眼,果不其然又是刀光劍影的話本子。

吳婕正迷糊著,隱約察覺身上一沉。

這些日子她心裏頭有事,睡覺很淺, 立刻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 就看到元璟正站在麵前, 替她蓋上一件薄薄的毯子。

仿佛還沉浸在快意恩仇的故事裏, 吳婕感覺全身酸痛, 她坐起身來:“皇上, 怎麽過來了?”

元璟笑道:“本來想回去休息,看到小書房裏還亮著燈,就過來看看。”又道,“怎麽看書看得這麽晚, 熬太久對眼睛不好。”

吳婕抱著蓋在身上的毯子, 一陣沉默, 很久沒有看書看到這麽晚了。以前一熬夜,赤蕊就會過來嘮叨自己, 乖乖睡覺。如今她人不在了,連時間都忘了。

想到赤蕊, 心情又低落了起來,也不知道這丫頭現在怎麽樣了,陳皎應該不會心狠手辣傷害她才對,可還是擔心。

而且赤蕊一走,她在這個宮廷裏最後一個能說兩句真心話的同伴也失去了。

見她雙眼無神,臉頰潮紅。元璟皺起眉頭,忍不住上前按住了她的額頭。

吳婕受驚地抬起頭,向後一仰,卻忘了後麵是空落落的。頓時失去平衡,跌了下去。

元璟連忙上前一抄,將她抱住。

感受到他臂膀的力量,吳婕全身僵硬。

元璟心中有些失落,麵上不顯,立刻放開了她,笑道:“高家的事情,你不必擔憂了,好好睡一覺吧,我看你這些日子黑眼圈都出來了。”

吳婕順從地點點頭,自從返回碧霄宮,她確實因為鳳儀宮那邊的動靜而日夜憂慮。

很快她知曉了為什麽元璟說高家的事情不必擔憂了。

第二天,秋嬤嬤的死訊就傳遍了整個後宮。

身為高皇後身邊的大管家,秋嬤嬤為人嚴肅剛硬,幾乎相當於半個高皇後了。如今卻悄無聲息死在了東勝池邊上。

高太後非常生氣,立刻勒令內府嚴加追查,秋嬤嬤為何會無緣無故落入水池。

內府的一群人查訪了數日,給出的結論是,那天晚上,秋嬤嬤就是出門散散心,不知為何就走到了東勝池邊上,然後因為天冷路滑,不慎跌了進去。

隨著秋嬤嬤的死,宮中甚至傳出一個謠言,秋嬤嬤那天晚上經過東勝池,突然水中出現了無數陰魂影子,將她活生生勾了下去。

這個謠言讓人不禁聯想起之前翡翠園中淹死的無數宮人。一時間,宮中鬧鬼的傳言甚囂塵上。

白鷺焦慮了起來,她遵照秋嬤嬤的命令,準備將吳婕誘騙出來弄死,可尚未來得及實施,秋嬤嬤本人竟然離奇身亡了。

近來沸沸揚揚的謠言傳入耳中,原本就怕鬼的她嚇了個半死。別人隻是當惡鬼凶險,但若真是有惡鬼,尋仇到秋嬤嬤頭上,還真是冤有頭債有主,沒有找錯人。

至於謀害吳太妃之事,原本她就覺得無此必要,想了想,便暫時擱置了。

秋嬤嬤的死,白鷺不敢細想,高皇後卻不肯善罷甘休。

“內府既然查不出破綻來,就交由大理寺和禁軍。”她緊蹙眉頭,斷然吩咐道,“白鷺!召殷長青來。”

秋嬤嬤的死,讓吳婕大大鬆了一口氣。

想不到元璟出手效率如此之高,他在宮中,依然保有著一定的勢力,畢竟他原本就是這個宮廷的主人。這樣自己的性命應該無憂了。

太妃的生活,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輕鬆閑適,甚至到了無聊的地步。

而放眼望去,元璟這個皇帝,似乎比自己還要輕鬆閑適。

這天她從外麵賞雪景回來,就看到了元璟。

他水墨般的長發用一根青絲帶束著,一身雪色的長衫,正閑閑坐在廊下,手裏捧著一本書,腿邊還擱著一杯茶。氤氳水霧從杯口繚繞而出,帶著淡雅的香氣。

那模樣,那氣質,讓吳婕險些以為某人又回來了。

陳皎閑來無事的時候,也喜歡坐在這裏看著自己釀花露,或者擺弄藥草,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

隻是比起陳皎那種灑脫不羈的風流氣質來,此時的元璟顯得更加閑適清淡,宛如謫仙。

上輩子,吳婕真無法想象,閑適清淡這個詞能與元璟聯係在一起。從第一眼見麵起,元璟就是個忙碌的人。似乎鐵了心要當一代明君,勵精圖治,夙興夜寐,一天的大多數時間,不是在軍營中操練,就是在幹安宮內處理政務,眉宇間的凝重之色仿佛固定在了臉上。誰知道丟了皇位,躲避在深宮,竟然會有這樣閑散的一麵呢。

聽到吳婕進來的聲音,他抬起頭,笑道:“這麽快就回來了。”

吳婕咳嗽了一聲:“天氣很冷,在這裏看書不如回書房裏看。”

元璟笑道:“等著你啊,在這裏一眼就能看到你回來了。”

吳婕被他撩地打了個哆嗦,幹笑道:“皇上還是應該保重龍體。”

“我有功體在身,不懼寒暑。況且,白雪寒風,茶水孤燈,正是讀俠客熱血刀光劍影的最佳搭配。”

吳婕一怔,低頭看去,元璟手裏捧著的,赫然是一本《女德》,頁角翻卷,正是自己私藏的。

他眼光倒是不差,這可是自己最喜歡的書之一。

“我看這本模樣就知道你翻閱過很多次,閑來無事,就拿過來看看了。”

“這本是五毒居士的文,前幾年出的,文筆上佳,劇情極是有趣,當時風靡一時,可惜寫了三本,後續就沒有了。”吳婕頗為遺憾地介紹道。

“這本我也看過。”

“啊,皇上以前看過?”

“是啊,我也曾經還沉迷了一陣子呢,是十二三歲的時候吧,當時這本《一劍平仙》正流行,我還收了一套。後續沒有了,遺憾了好些日子。現在應該還存在洪家府邸吧。”回憶起往事,元璟神情溫柔而惆悵。

“後來父皇病重,我倉促繼位,就沒有再看過了。一天從早到晚,奏折都看不完。”

難怪那天晚上,在自己小書房裏翻出這些書籍來,他神情略有觸動。

不過喜歡看話本子的元璟,吳婕感覺無法想象,她還以為這個人從小到大都是一本正經勵精圖治的帝王範兒呢。

就好像她也無法想象,會有一天,他出現在自己後宅,閑散平淡地跟她話家常。

“裏麵主角從一個農家少年開始,機緣巧合踏足仙途,沒有師尊引導,沒有宗門護持,卻能一路披荊斬棘,百折不撓,而且難得的是為人正直爽快,懲奸除惡,少年人看了誰不神往。”

被他說得也勾起了心頭的遺憾,吳婕歎了一口氣:“是啊,正寫到關鍵的時候呢,也不知道這個作者跑去幹什麽了,聽說這本書賣地挺好,為什麽棄了呢。”

元璟合上書頁,笑道:“我記得第二年還是出了後續的。”

“那是書局重金聘請了別人為這本書做續,一看就不是那個味兒了。”

元璟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焉知不是作者江郎才盡。”

“江郎才盡也沒可能盡到這個地步吧。”那後續裏的故事平淡不說,主角整日裏跟幾名女仙糾纏不清,看著就讓人窩火。從立意到情節都完全崩了,隻有文筆勉強還算華麗。

“你倒是這個五毒居士的知音。”元璟笑了起來。

“算什麽知音,這種好端端寫了半截,卻無緣無故撂挑子的,我看就應該送到宮裏來當太監。讓他們知道一下下麵沒了的感覺。”吳婕恨恨地說著。

元璟忍不住笑得彎下了腰。

從來沒見他笑成這樣子,吳婕訕訕道:“怎麽了。”

笑了半響,元璟才抬頭道:“沒什麽,本來還想著帶你去見一見原作者,可是這麽殺氣騰騰的,隻怕要把作者嚇跑了。”

“你認識作者?”吳婕驚訝。

“當然,這本書沒了後續,我也很是遺憾,就命人去民間找了。”

吳婕立刻想到,這個五毒居士是魏人,他堂堂皇帝,想要找一個書局的作者,還不是輕而易舉,手到擒來。

“那你找到人,為什麽不讓他繼續寫?”

“有下命令,隻是這家夥性情懶惰疲賴,至今都拖著呢。”

這五毒居士竟然這麽大的派頭,連皇帝的命令也不聽?

“嗯,現在想來,是朕脾氣太好了,等改天見了他,將你這不寫就入宮的旨意傳達給他,保證他立刻提筆,文思如泉湧。”元璟一本正經調侃道。

吳婕臉上一紅,自己一個女子,說什麽下麵沒了的話題是有些不妥當。

她尷尬地岔開話題道:“皇上從哪裏看到的這些書?”

本來以為是他身邊的太監或者侍衛討好敬獻的,沒想到元璟的答案卻是。

“自己去買的。”

“小時候我身體不好,父皇隻能將我挪出宮外,然後在洪家住了好長一段日子。有一次給蘭貞那丫頭買話本子,她最喜歡才子佳人喜相逢的故事。偶爾一次發現了這種書,買了讀了兩本,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吳婕想了想,才醒悟過來蘭貞是洪淑妃的閨名,笑道:“皇上對洪淑妃真是情深義重。”

“嗯,我去洪家的時候,蘭貞還是個兩三歲的小丫頭,算是看著她長大的,就跟親妹妹一樣。”

把親妹妹納入後宮當寵妃嗎?吳婕忍不住又要翻白眼了。而且之前在洪家倒台的時候,洪淑妃倉促病逝,難道不是他下狠手整治的結果?

大概她的表情太明顯了,元璟竟然猜到了她的念頭。

“別誤會,蘭貞身體不好,她天生有心疾,幼兒時候太醫就診斷過,無法活過二八年華,入宮隻是為了圓她的心意,她身體不能受刺激,更不能……行房。”

吳婕一愣,這個消息確實意外,洪淑妃時常稱病,在宮中驕縱橫行,甚至脾氣上來,能將元璟從高皇後寢殿中請走,她以為隻是宮妃爭寵的慣常手段,沒想到是真的有病。難怪元璟一直縱容著她。

回想前世,洪淑妃也是英年早逝。

這麽想來,兩輩子洪淑妃的病逝都是真的病逝,而非他從中動了什麽手腳。

元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這些。

“蘭貞會死確實是我的錯,我最初就不應該這樣遷就她,同意讓她入宮。如果生活在宮外,每日裏閑適平淡,也許她的心悸之症不會發作地這麽早。宮中規矩多,又拘束人……”

遙望著陰沉沉的天際,還有寒風中淩亂飛舞的雪花,元璟的音調也帶著不可捉摸的韻律。

原本他“身亡”的消息就刺激地洪淑妃心疾發作,病倒在床,知曉皇帝與洪家鬧翻,更是雪上加霜,雖然禦醫竭力救治,還是回天乏術。

“終究是朕對不起她,太後要殺朕這件事,應該瞞著她的。”

吳婕心頭一顫,她盯著元璟,沒想到他會在自己麵前說起這件事。

母子弑殺,放到任何一個國度,都是影響整個宮廷威嚴的大醜聞。

嚴重的,甚至能動搖元璟統治的基石。但這家夥竟然這樣隨口說出來了。

“很意外嗎?前一陣子,皇陵崩塌的那一次,母後想要將我殺掉來著,蘭貞也是因為得知了此事,才病發去世。”

“為什麽?”她艱難地問道。

洪太後想要殺元璟一事,之前她從南陳的那位謝仙師口中早已得知了真相,之後一直大惑不解。

元璟苦笑了一聲,“誰知道為什麽,大概是看我不順眼吧。”

元璟斜倚在廊下,抬手遮住了自己眼睛,他半躺著,低低的聲音在風雪中回**。

“朕的母親要殺朕,朕的妻子也要殺朕,有時候想想,是不是幹脆死了的好,這樣,大家都落得輕鬆。”

他的聲音低緩,像是不堪重負一般。

吳婕看著,心中微微產生了一點兒同情,卻又有一點兒微妙的幸災樂禍。

是啊,上輩子真沒想到過,你做人這麽失敗來著。